香火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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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薄幸

姬月看着眼前的“弟弟”,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想法。

什么叫罪止其身?

意思就这么放下了,不计较了?

姬月从小是个不受人待见的寤生女,想养条狗都要和爷爷商量许久,最后还是被否了。

爷爷说狗子多是讨债的,看不住的话,万一追撵了别家的鸡鸭,人家找上门来,也是麻烦事。

山里民风并不淳朴,一只鸡鸭的损失都够斤斤计较,呶呶不休的,甚至由此两家结仇,老死不相往来。

可孟良死了父母,为何却能心安理得地留在这仇家山头?

孟良眼看一脸敌意的姬月,轻声问道:“姐,咱可以去客堂坐下说吗?”

姬月面色沉郁,艰难地点了点头。

一夜未归的陈故却不知忽然从哪儿冒了出来,小跑着拉住刘伶。

笑道:“子清啊,人家姐弟相见,咱就不凑热闹了吧?”

刘伶恭敬叫了声“怀安先生”,被他拉扯开去。

陈故一夜天没有回到信宿峰住下,也是因为在剥落堂中旁观。

不过也是有言在先,既然学生李梧插手其中了,他便不会再指手画脚。

凤栖先生施展的心湖流水的手段,第一个公之于众的便是汪润所作恶业。

由近及远,最先看到的就是关于孟家的祸事。

要说当时场景有多少恶嘈,其实不然,每临大事有静气,还是个人各看承负。

陈故自然不在此列。

千举万变,其道一也,只看了其中一桩腌臜事,便窥豹一斑。

倒是那孟良,几乎重演一遍家破人亡的惨剧,却是一脸淡然,叫陈故刮目相看。

好个宿慧小子,竟比徐怀那小子还老成些。

随着汪润的一段心湖流水缓缓展开,陈故只取一瓢。

也就隔月之前。

清湖县,桂和巷。

一文士打扮的男子已候于门下等候两个时辰有余了,即便他多年制笔涵养的沉稳性情,此刻也难免露出焦急之色。

男子名为孟诚,正是那姬月眼中,抛父弃女的渣滓。

而今事业有成,有家有室,儿子又结了仙缘,夫复何求?

唯一的记挂,便是那远在数百里之外的黄冈岭老家了。

一个不能身前尽孝的父亲,一个心存忌惮的女儿。

此刻正来回踱步在一块内容是瓜瓞绵绵,题字则是承天之祜的砖雕之下。

是孟家乔迁此地之前,男子用得意之作与巷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耆老名匠桃来李答而得。

不过那耆老,却是之前陈故一剑钉杀阴神的琼琚峰喜平真人所化。

那已经和儿子孟良确立师徒关系的汪润仙长,说是要去黄冈岭看看他大女儿孟月。

万一无独有偶,孟月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仙苗呢?

就算不是,但凡有一点儿资质,也算沾了孟良的光。

反正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不如一并带上山去修行。

面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孟诚却是不以为喜,反倒鳃鳃过虑。

正此时,身着锦缎之中年妇人从中走出,脚步不轻,男子却毫无察觉。

都说文气养人,富贵逼人,妇人虽然徐娘半老,依旧带着几分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的气韵。

她压低声音,轻声道:“他爹,汪仙师已经到了,就在孩子房中。”

孟诚猛地回头,眼角微颤,赶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妇人轻轻摇头,“不知道,我刚去唤阿良吃饭的时候,隔门便听到汪仙师的声音。”

孟诚略一点头,心道这果真仙踪不定,自己在门前恭候多时,不敢有丝毫懈怠,却不知仙师何时进了府邸。

他转身快步回府,朝着儿子孟良的厢房走去。

东厢大门敞着,刚巧汪润领着孟良走了出来。

夫妻二人还未来得及招呼,汪润便先一步笑道:“阿良饿了,咱先用饭吧。”

饶是妇人对汪润此行结果万分在意,此刻却又不敢发问,只能讷讷点头。

孟诚脸上堆笑,上前一步,双手搭住儿子的肩膀,不轻不重捏了捏,佯怒道:“臭小子,师父来了,怎么也不知道告诉爹一声?知道老子在外头候了多久吗?”

汪润咧嘴一笑,也是对着孟良说道:“你爹你这是指桑骂槐呢。”

孟诚摇头如拨浪鼓,连说不敢。

孟良没有说话,他都能把自己父亲的小心思看得明明白白,遑论神仙师父呢?

不是父亲故意在师父面前装模作样,只是一种本能的矫情,好像显得他毫无城府一般。

因为师父曾经说过,有道是“匠心独具,神工天巧”,像孟诚这般平凡之人,却习得一门制笔的好手艺,手中湖颖能呈于天家,是莫大殊荣。

该说他用心一呢?还是全靠老天爷赏饭吃呢?

已然可以排除前者,而上山修道亦靠天眷顾,也算某种程度的殊途同归了。

所以汪润对孟父印象很好。

可惜了,师父只是表面与人为善,心底压根就不在意这些。

几人移步膳厅。

汪润为了不叫夫妻二人太过拘束,才刻意端起几分架子,率先入了主座。

桌面上摆的都是家常菜,却做得很用心,都是孟良喜欢的。

汪润偶尔动下筷子,多数时候是看着孟良吃饭,还看着桌子底下孟诚几次用脚撩拨妻子的裙裾,催使她给儿子夹菜。

汪润意趣顿生,这孟诚真是个精于计算的人,几乎处处做戏,真假难辨。

至于像个算盘子一样拨拨动动的妇人,只看她心不在焉,食不知味,一只不扶碗的手藏在桌下,不断磋磨,忧心之色溢于言表。

汪润打算直接给这对着急的夫妇一个答复,省得他们疑神疑鬼。

便是看着孟诚,开口说道:“我去黄冈岭看过孟月了……她现在叫作姬月,好像并不承认是你的种儿。”

汪润罕见的玩性一起,掐住话头,卖个关子。

夫妇俩面面相觑,心中忐忑,却不敢多问,静待下文。

汪润又看了一眼孟良,嗯……他还在专心吃饭。

自己回来孟家,却不见孟诚夫妇,而是先去了东厢找孟良。

结果这孩子,不是沉得住气,而是真毫不在乎。

自己和他待了半个时辰,对此行的结果却是不闻不问。

要说他不是宿慧之人,自己是不信的。

汪润这才缓缓道出,“那妮子没有灵根,可惜了,不能修行。”

孟诚不自觉眉头舒展,仿若心间大石落地,松了口气。

妇人则是神色莫名,遗憾夹杂释然。

汪润见状,故作不解,挑眉问与孟诚。

“你听说女儿没有修炼天赋,好似有些高兴啊?”

孟诚闻言,面色骤变,窘态毕露。

汪润又转头看向妇人,继而问道:“你又为何怅然若失?她和你分明没有血缘关系的。”

一边扒拉饭碗的孟良忽然将筷子一放,开口说道:“我娘可能是觉得自己这些年枕边风吹多了,致使我爹待亏了那本该接来享福的姐姐和爷爷。”

孟良之语,不啻惊雷,骇得妇人脸色瞬间煞白。

脑海中仿佛有无数烟花炸开,纷乱复杂,各种思绪如潮水般涌来。

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会这么说话,可是他师父教的?

莫不是汪仙长不满丈夫当年弃女之事,又厌弃她是个不能容人的妒妇?

孟良又道:“爷爷岁数大了,也不知能活多久,而姐姐还年轻,她不能修行的结果正合我娘心意,因为好拿捏,她八成是想着如何冰释前嫌,却又害怕姐姐是个记仇的怨毒性子……”

恰好汪润点头,笑道:“阿良就是聪慧,的确,你那姐姐心里有恨,关于这点儿,你娘不该心存侥幸的。”

孟诚闻言,也是面色凝重。

他比那心思单纯的妻子想得更多,汪仙长说他妻子不该心存侥幸,并没有提自己。

是知道自己心中企盼吗?

汪润似笑非笑地看着孟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要是阿良愿意,我自然会将你们都带上山去的,不过山上到底清苦,凡人短短数十载寿数,不如经历一场人间富贵来得划算。”

孟诚额顶忽然冒出细密汗水,面色难看起来。

这该如何是好?

若是孟月也被带上山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她同自己儿子孟良一样,也有修行的天赋?可以成为仙人呢?

孟良却是莫名说道:“姐姐有没有灵根都没关系的……”

半句话戛然而止,三人都是因此侧目。

孟良的言下之意,却被三人咂摸出三种味儿来。

妇人觉得儿子是故作豁达,孟诚却觉得他是自矜自傲。

而唯有汪润才知道,自己这关门弟子有多薄情寡义。

甚至于一度觉得没必要人造一场家破人亡的惨剧。

……

陈故拉走刘伶,姬月和孟良这对姐弟很快落坐信宿峰的别业客堂之中。

气氛莫名显得有些压抑。

孟良先开口,打破沉闷,柔声道:“姐,看到你还活着,真好……”

姬月却是有些悲戚道:“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出乎意料的,孟良只是点头,语气平淡。

“我知道的,山里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听不下三人说过,也亲眼看过了……”

他今天来,是自觉是把自家之事全部理顺了,不会因此意气用事,错失了机缘。

虽说就此下山去也有补偿,但留在山上,显然好处更多。

姬月看着孟良一脸淡然的样子,但凡后者话语之中有一丝悲戚,她也不至于如此嗔怒。

她还是低估了与这位弟弟的牵绊,虽说没有多少记挂,但希望他能同仇敌忾却是真的。

姬月甚至偏执地想着,真说起来,要不是因为孟良,何至于引来灾祸?殃及自己一家还不够,又害死了他爷爷!

随着姬月心旌摇摆不定,刚刚陷入沉睡的陈腴也苏醒过来。

轻声问道:“月儿,你怎么了?”

听到陈腴的声音,姬月莫名心安一些,按捺嗔火,又是将事情简明扼要叙述一遍。

陈腴闻言,也是错愕。

姬月姑娘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确实有异于常人之处。

如今表态,不管是冷血薄情或是审时度势的结果,总之心性不似总角少年。

陈腴认真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姬月没有隐瞒什么,只道:“我想回家,路上去看爷爷。”

陈腴自然支持,说道:“那不是早就定了的事吗?也不妨先听听他说些什么,不管有理没理,反正就当耳旁风了。”

听陈腴如是说,姬月的情志顿时舒畅不少。

孟良话锋一转,问道:“姐,听说你改跟爷爷姓了?”

姬月皱眉,冷声道:“我本来就跟爷爷姓。”

生她的母亲死了,养她的爷爷也死了,这个不管不顾的父亲续弦再生的弟弟,有什么资格过问这事儿?

孟良听出她话里的愤懑,却是点头,“挺好的,姐姐现在这个名字更好听些。”

姬月不耐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良却是语出惊人,“和我一起留在山上吧,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死人能给活人最大的宽慰,就是死得干净,一了百了……”

姬月瞠目结舌,他说的这是人话?

却也听明白孟良话里的意思,人死就死了,但别影响活人找寻更好的生活。

陈腴苦于没有肉身,没法皱眉冷眼。

羊羔跪乳,乌鸦反哺,禽兽尚知孝道,这不是童言无忌可以搪塞过去的。

陈腴有些义愤,当即对姬月说道:“你千万别听他的歪理邪说,正所谓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倘若人人都数典忘祖,宗脉何继?群伦何存?”

姬月少见陈腴这般激动,相比之下,自己倒先冷静下来。

只是看着孟良冷声道:“你姓孟,我姓姬,本就只是陌路人,从前是,以后也是,我管不着你如何想,如何做,你也少说这些丧良心的话来膈应我。”

孟良摇头,没有在意。

今日一见,自己这个姐姐,好像也筑基了。

之前分明听说汪润说她没有灵根,看来是死过一次,因祸得福了。

真好啊,若是没有一番机缘傍身,他不信姐姐初见自己会是这个态度。

毕竟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难道要他主动,和她手拉手,额抵额,对泣一番,然后说,“以后咱姐弟俩相依为命,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

总归是有退路、有底气的人,才能不假思索说出让自己神流气鬯的话来。

自己也是有倚仗的,就是这出类拔萃的天赋。

可离开了群玉山,便什么也不是了,世上多的是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的事情。

姐姐这番划清界限,意料之中,好在是没有高高在上的黜恶之言出口。

一个幸运的人,想让一个相对没那么幸运的人的愧怍,结果显而易见,并不容易。

孟良在确定自己姐姐有了不差的去路之后,便也不这么迫切地盼她拜入群玉山了。

自己可以顶着她唾弃的眼光用自己的方式去劝她、帮她,却是不会迎着她的蔑视去求她帮自己。

以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就是了。

仔细想想,世上还有个可能不会再见的亲人,也挺好的。

孟良起身,就要告辞。

“那便这样吧,姐,我先走了,咱们都要继续修行呢。”

姬月高挑的身子窝坐圈椅之中,一只手攥着温润细腻的木质扶手。

眼看孟良是这般丧德行的自了汉,不由怒从中来。

姬月怒斥道:“孟良!你难道真没有心?!”

早就今非昔比的身躯下意识使力,就将那手中质地坚硬的黄花梨扶手捏成一团。

孟良却是一脸平静,只道:“姐,你这一攥拳,起码浪费千两银子,不过还好不用赔,因为你是客人……”

圈椅的木料是千年成材的鬼面黄花梨,曾经的孟家也有一套不那么珍贵的黄檀家具,是出身书香门第的母亲陪嫁的。

往事历历在目,谁又没有心呢?

一个“滚”字憋在姬月胸中,好像是只到处乱窜的老鼠,好不容易才撵了出来。

顿觉舒顺。

孟良没有说话,他本来就想走了。

又是回身看了一眼姬月,说道:“姐,要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