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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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祸来神昧

汪润一番自圆其说,便是心安理得,真如那伥鬼之前讥诮之言。

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慷慨模样。

陈故最看不得恶人怙恶不悛,直接起身,重重一巴掌就扇在汪润脸上。

后者的面皮不薄,陈故这一铆足了劲的掌掴抡去,却像打在一块顽石之上。

反震得自己手掌生疼。

陈故怒道:“别觉得不说话可以了,我一看你那眼珠子就知道你在想什么?畜生啊!”

又一次被误伤的黄衣先生面色阴沉。

这就是人之族类的可恨之处,芸芸众生,俱是蠢动含灵,若是放在修行伊始之前,自视甚高还情有可原,可现在呢?

卵、胎、湿、化,哪个不能修行?

何来高下之分?

“我可以直接出手,将他的心湖流水截取出来。”

出乎意料的,开口之人竟是申培。

他能做那至圣陪祀,自然不缺灵机,要说在场之人,还蒙在鼓里的,也就姬月、陈腴,以及那位知不知道都无妨的李顺福了。

李顺福只是陈故请来压场子的,叫那黄惊大王不敢太恣肆。

汪润扭头看了一眼这位申培,眼里终于闪过一丝惊慌。

若是被他将心湖流水都面呈在场诸位,自己死则死矣,身后的群玉山何其无辜?

汪润勉强一笑,“若是儒家贤圣出手,我栽得不冤。”

要说以他的境界,说高不高,说低也真不低了。

本是接触不到这等层次人物的,好在依托自己山头那位道妙阳神真仙的霓风真人,故而知道许多秘辛。

比如自己老祖宗为何迟迟不突破至蹈虚天人境界。

陈故却是并不领情,冷冷道:“我是请你来亡羊补牢的?”

申培被陈故讥讽,却是没有还嘴。

陈故道:“你好歹是位硕儒,不会不知大烜当今律法吧?确有一条见危不救罪!”

申培闻言也是稍显愧疚,“我当时是真不知情。”

陈故没有再理会他什么,申培这老顽固的目光,从来都提防着下面了,对上头的世间百态,反倒视而不见。

汪润长叹一口气。

“能遇着诸位大人物会审,我再咬紧牙关,也是徒劳,我说……那位毗山报本禅寺的神会法师,佛说何为慈悲?”

神会和尚有些羞愧,轻声道:“慈名‘予乐’,悲名‘拔苦’,合作‘慈悲’。”

汪润忍痛,好似哀求道:“那法师何故倒行逆施?烦请暂时祓去地狱恶苦,让我清神片刻,也好娓娓道来。”

神会和尚点头,当即又是把手搭在汪润肩头,要说地狱酷刑,早就停止投射了,现下就是些绪余,想要完全祓除只会更难。

毕竟神会和尚自认不是那种粗中有细,精于缫丝手段之人。

只能用个笨办法,自己代为承受了。

随着阴神之中再无禁制,汪润也是露出一个怅然的笑容。

“多谢神会法师了。”

神会和尚只道:“你好好交代吧。”

汪润问陈故,“你想从哪一个故事开始听?都大差不差的,听上一个,就足够举一反三了。”

陈故眯着双眼,“就从你踏足这黄冈岭开始说起吧。”

汪润点头,“那就不得不提我那得意门生刘子清了……”

他面带怀想,看似妥协,实则拖延时间,一面说些鸡零狗碎之事出来搪塞,一面正尝试着自戕阴神。

既然脱身无望,那现在唯一的希冀,就是不要遗祸自家山头了。

毕竟,群玉山上像他这样的人虽然不少,但绝对不是风气如此,上行下效。

“刘伶,吉安府,峡江人,家住群玉山脚下,我初见他时,才是元婴。”

“这孩子家世渊源深厚,五世祖刘滔随文士大流南迁扎根峡江中游,四世祖刘庾文采斐然,为当时隐士,三祖刘吾设义学讲经,教化一方,二祖刘娄以孝行称,被举孝廉,五世文脉,终成一地郡望。”

“话密了嗷。”陈故有些失望地摇头。

汪润笑道:“诸位反正无事,就当听个故事,佐酒下菜了。”

陈故撸起袖子,又是拿起桌上一个吃空的冷碟,直接拍碎在汪润头上。

“给你机会你不珍惜啊!还给我耍小聪明?”

申培见状不由摇头,粗鄙不堪,有辱斯文。

一旁的吕嬴却是忽然开口,“他想拖延时间,似乎有自戕之法,意图人死债销。”

汪润眼角抽动,可恨自己道行太低,即便费尽心思,高人面前还是无所遁形。

神会和尚闻言,又是将手搭回汪润肩膀。

说道:“汪润仙长,我知道你现在只是阴神,理当不入轮回,但我沙门所言,一切苦厄,都是心识所化,要是想一死了之,我这就引渡你到阿鼻地狱,受无间之苦。”

汪润眸睑一颤,不敢赌这只是恫吓之言。

吕嬴毛遂自荐道:“陈老先生莫要动怒,吉安刘家,我对其略有耳闻,不如我来简明扼要一番?”

陈故面色稍稍缓缓,笑道:“那就劳烦长吉先生了。”

吕嬴言简意赅,“吉安刘家,讲学为名,不应朝廷征聘,以隐士自居,却是喜好评议朝政,便是祸从口出,大烜昌隆三年,太子忽然薨逝,刘家素来抨击先太子品行不端,痛斥其骄奢纵欲,所行卑污,拒不缟素哀思,之后便被当地知府以大逆之罪下狱,可在狱中,竟不知又是谁题诗明志,一篇《皇宗正道铭》,字字铿锵,不避斧钺,之后上峰震怒,刘家上下二十一口,半数瘐毙狱中,其余人等判绞监候,一年后明正典刑。”

汪润再无侥幸,苦笑道:“你倒是好功夫,这等小事也查得一清二楚。”

吕嬴没有解释,他真只是碰巧知道这事儿。

大烜昌隆元年,新帝为彰显文治武功,欲要动用朝野上下三千余人参与编写,修著一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包含天文地理、经史子集、阴阳医卜、释儒道藏的百科全书。

计时七年,终于编撰出了《昌隆大成》,意为续文化典籍,促进文脉传承之集大成者。

共计三万两千九百三十七卷,二万三千零七十五册,文字数以亿计。

吕嬴身为县学教谕,自然也是纂修之一。

他同陈腴一样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对于这本数千人计日程功、倾注心血之书,便在闲暇之余读完了四亿七千万字,了然心中。

其中“史部”就有这篇一字不改的《皇宗正道铭》。

吕嬴问道:“帝胄当崇德义行,言行足可范苍生。心怀正道千秋颂,意乱纲常万姓轻。若使昏庸招众怒,必教暴虐引刀兵。从来失道终须悔,血雨腥风怎遁形?这首诗,是你写的?”

汪润冷笑一声,“明知故问!”

吕嬴摇头,“刘家五世举秀才,三代有文集,如此郡望之姓,却毁殪你这等小小手段之中。”

汪润冷笑道:“我不过是顺水推舟,难道不该怪那上位贤否不明,忠奸不辨吗?”

吕嬴不听他诡辩,只是问道:“刘家正房十七人,到底有几个是‘畏罪自杀’的?”

汪润却是不答。

陈故顾及陈腴和姬月的感受,便是又解释道:“他枉为仙长,行走山下,若是遇上些有灵根的好苗子,不是好意招揽,而是直接降下灾殃,便是以这种近乎绝户手段,帮其断绝尘缘。而获救之人蒙在鼓里,只会认定这是救命之恩,二天之德,无以为报,死心塌地。”

陈腴倒吸一口凉气。

竟是这般手段?

陈腴不傻,终于理清前因后果,再也无惑那四位苦主是谁了。

便是刘伶、姬月、王鱼儿,还有自己。

他心里忽然有些庆幸了,几日之前,刘伶招呼他去群玉山修仙,他婉言拒绝,没有交浅言深,将自己的身世之谜和盘托出。

不对,刘伶仙长也是苦主,也是家破人亡被蒙蔽至今。

自己借口推脱刘伶好意之时,他的这位师父汪润,应该就在山中远观自己了吧?

自己本就贫夭孤一身,没有家眷。

所以那枚赠予黄惊大王的瞻云钱,是用来帮其祓除香火反噬的。

而最终意图,便是驱虎吞狼,让自己当时托词“挂念”的老喻,陷入死地?

好再无借口和牵挂地跟他上山。

真是看得起自己啊。

陈腴不解?

仙人指路,授法长生,本是天大恩德,何至于此?非要弄得获益者家破人亡吗?

这风度翩翩的白衣仙人,内里如何能污臭成这样?

原来李夫子常说的仙人也俗,也粗鄙不堪,才是金玉良言。

好在自己和老喻目前都还没遭殃。

陈腴不由转头,看向姬月。

后者还是面无表情,只是身子微微颤抖着。

只怕内里的三魂此刻已经翻江倒海了。

姬月颤声问道:“我爷爷的死,也和他有关吗?”

陈故于心不忍,却还是点头,“不能说是他导致的,但你的祖父若是身体康健,想必此刻的结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汪润冷笑道:“那我是不是还得谢他死得及时,让我少造一桩杀孽?”

吕嬴闻言挑眉。

就算是圣贤也不可能世事洞明,他只是本能觉得这汪润的供认不讳,有些奇怪。

故而吕嬴又转头看向施郎中。

那瞽目郎中似有所感,也是投来“目光”。

然后又是转投姬月,直言不讳地问道:“喂,你爷爷总不是吃我的药吃死的吧?”

姬月不答。

施郎中冷笑一声:“吃我的药能吊命,你反驳不出吧?反倒是最后没吃了,他才两腿一蹬,溘然长逝的对吗?”

姬月不知如何辩驳,施郎中的药包里面,尽是些瓦屑蓬根老鼠屎,爷爷吃了三月不见好转,却是花光了家里的钱财。

但要说爷爷死前,确实是没吃他的药了。

姬月声音如泣如诉,“家里没钱了……”

施郎中顿时颇为冤枉道:“天杀的,我医者仁心的名声到底是谁在败坏?!”

陈腴听他叫屈,只有不忿,上上次见面,他还对自己说,“医治不死病,你既没钱,死了也该。”

这是医者仁心能说出来的话?

你在山里的名声还需要特定一人来败坏吗?

施郎中一拍桌子,“你问问那陈腴小子,他这么多年欠了我多少药钱?我有不给他治病吗?”

陈腴无言以对。

不管施郎中索取自家老梧桐的枝干所为何事,但确确实实是让自己赊了好多副药。

就听施郎中又是连珠箭一般攻击。

“你没钱,你还没房子吗?抵债给我又如何?你不还有身子吗?卖去李府做丫鬟也行啊?”

姬月后退一步,撞到了椅子,“咚”的一声,好似榔头打在心上。

陈腴眼疾手快,扶住了姬月,怒视那黑心鬼。

李顺福见状,轻咳一声,没有考虑到自家府邸高门难进,只是有些马后炮道:“人命关天,救急不救穷,来我府上借钱救命之人,从没有空手而返的。”

施郎中冷哼一声,杀人诛心道:“你就是不信我!觉得我是庸医,觉得我这药吃了无用,真要说起来,是你害死了你爷爷才对!”

陈腴感觉自己怀中的姬月身子如抖筛,当即也是沉声道:“差不多了,黑心鬼,利刀割体痕犹合,恶语伤人恨不消。”

施郎中本就是无理辩三分的人,何况是现在得理不饶人。

怒骂道:“你个小鬼头,白吃我这么多年药,现在反过来指责我?你良心让狗叼去了?”

陈故一听是自己的“徒孙”挨了骂,当即不乐意了,护犊子起来。

针锋相对道:“老瞎子,你从来不拉屎的吗?难道是晚席上的好酒好肉把你吃积食了?怎么一张嘴满肚子的粪味都反出来了?”

陈腴听闻这粗鄙之言,却是心头一暖,自己和陈故老先生不过初见,但他却是处处护及自己,好似一位舐犊情深的长辈一般。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恶好,难道他和自己,有什么渊源不成?

施郎中横眉冷对,“你是属狗还是屎壳郎?偏对粪味敏感?”

李顺福一看骂架就要开始,无奈放下手中筷子。

搁置桌案发出清脆的响声。

众人投去目光,李顺福和声笑道:“我这筷子是不是撂得有些晚了?都消消气,陈先生,施郎中的意思,我大概懂了,他是说,姬月这小囡,有些祸来神昧了。”

陈腴闻言,顿时明悟,联系之前陈故老先生说的话。

“一个人要想把自己活活饿死有多难?”

陈腴双眉倒竖,盯着那汪润。

原来还是他从中作梗!

之前的爽利只是为了让自己摘脱一些罪业。

施郎中见李顺福表态了,这才偃旗息鼓,闷声道:“还是李老太爷听得懂人话。”

看似停战,其实引战。

陈腴都能想明白的关键,旁人自然更加无惑了。

他们反倒不是人了?

姬月已然支持不住这具露筋娘子像,偎在陈腴怀中打颤。

陈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只知道她现在一定很难受,但又哭不出来。

陈腴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思来想去,最终只是紧了紧他的手掌。

“没事的,会好起来。”似乎自觉这番安慰有些不痛不痒。

陈腴又愣愣地开口,“我也是一个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