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6章 黄惊进门
少年不置可否地点头,“行吧,那我走了。”
妇人身上的定身法解除,一下子扑倒在地,天旋地转,被三个掌掴打成大舌头,却是高喊道:“仙长留步啊!一定要收下我家王鱼儿!”
少年停步却不回头,玩味道:“为时已晚喽,孩子的仙缘已经被你断了!”
妇人双眼通红,懊悔不已。
王父遇着大事,倒是比平时“精于算计”的婆娘能扛事。
这少年仙长若是去意已决,何至于停步?
恰逢屋外妇人的嚎叫太大。
王鱼儿循声走出门来。
一见自己亲娘跪在地上,当即傻了眼。
王父一回头,心一横,大步流星朝着自己儿子走去。
王鱼儿从未看到敦厚老实的父亲这般严肃,眼神带着锐利。
不自觉后退一步,脚跟挂住门槛,向后栽倒下去。
王父直接伸手,一把揪住儿子的脖颈,轻易将他提起,又匆匆拎到白袍少年脚边。
“爹!你要干什么啊!”
王鱼儿惊惧大叫!
男子低喝道:“给仙长磕头,拜师行礼!”
王鱼儿梗着脖子,“爹,你疯了不成!”
男子粗糙的大手微微使劲,加重语气道:“跪下,磕头,叫师父!”
王鱼儿顿时吃痛不已,顷刻就讨饶道:“疼啊,爹,你放手……”
男子摁着儿子的头颅不断顿首,直到额上染了一地土灰,甚至鲜血渗出。
面带讨笑道:“仙长慈悲,您就收了这个孩子吧!”
少年这才勉为其难地转身,说道:“老子倒是懂些规矩,也罢,那就收他做个记名弟子吧。”
男子欣喜若狂,连声道谢,这才撒开钳制儿子的手。
男子笑道:“对了,我叫汪润,你叫王鱼儿是吧?”
王鱼儿已经抢地得头昏脑涨,六神无主了。
男子见状,陪笑道:“是了是了,就是一条鱼儿的鱼儿。”
少年清润的眸子扫过男子,淡淡道:“我没问你。”
男子顿时噤若寒蝉。
少年伸手摸了摸王鱼儿的头颅,指尖一点灵光闪过,额上嵌着砂砾的创口瞬间愈合。
笑道:“乖徒儿,叫师父。”
王鱼儿见识到了神仙手段,没有一点儿主见,只是讷讷道:“师父。”
少年差强人意地点头,说道:“我叫汪润,字韵流,说起来也就冲你这个名儿,我才起了收徒之心,咱们师徒姓名相涵,说不得以后修行路上,能和合相处。”
名为汪润的阴神修士转身就走,不管身后千恩万谢的王父王母。
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替孩子收拾收拾吧,等二月初七,我来接他。可别觉得时运亨通,就忍不住蹀躞,这两天都消停些。天运有穷,人生苦促,得了仙缘,就该闷声不响地消受。”
……
喻公庙前,陈腴忙里偷闲,抬头看了眼天色。
即将正中的暖阳暂时驱散春寒。
山上山下,来人不少,山头愈加热闹起来。
只消等到日中微昃的时候,就可以放两种名为“一声雷”和“双响炮”的爆竹,提醒众人开席了。
都是李府中搬出来的,据家仆说是去年除夕,哄小孩剩下的小玩意儿。
还有一种名为“大旗火”的烟花,是特地差人去临溪县买的,据说“升空如箭,光散如旗”,因此得名。
得等到晚上燃放,效果极佳,算是添个彩头,驱邪纳吉。
陈腴只想等此间事了,再拜李府,好生向老太爷道谢一番。
这时候才来的山民多半就懒得多折返一趟了,各自挑选了餐位,熟人三五成群,就开始大摆龙门阵。
七嘴八舌,聒噪之声不绝于耳,陈腴却是乐在其中。
若是自己父亲还在世的话,一定会感慨,真是好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自己却是从未体会过这等光景。
李府家仆见状,又是添置了五套桌椅。
挤一挤的话,足够坐下二百来人了。
叫陈腴收获意外之喜的,还是十几户山下闻讯辐集的外村人。
喻公庙近一二十年来香火凋敝,在黄冈岭无人问津,名声在岭脚下倒是没有被糟践太多,勉强算是无功无过。
结果黄冈岭人士看到山下那些叫不出名的善信居然各个都有善捐,各个面色古怪。
山下都是黄惊庙调教出来的信众,大多诚心笃信,为了彰显侍神之心,倾箱倒箧,捐金沉珠之事,屡见不鲜。
本来就觉得是赔本赚吆喝的陈腴甚至没有准备功德箱。
只得临时找了个陶罐,贴了张喜庆的红纸,上头写下“福田广种”四个大字。
外加一句偈语,“二百衬钱五味食,羊毛出在羊身上。”
虽然每人善捐不多,只有一吊两吊,比起置办喻公诞的八十两雪花纹银是杯水车薪,但起码狠狠打了山中老乡的脸不是?
山下人都有所表示了,山里这批一毛不拔的吝啬鬼面子上也挂不住啊。
一时半刻之后,福田箱还真塞得满满当当,估摸着三五贯铜钱还是有的。
对陈腴来说,也算意外之喜了。
有村里人舍了钱,肉疼不已,本来白送都不珍惜的符箓转头却是拿了个遍。
有人和陈腴打镲道:“细鱼头,你今天看起来身子还可以啊,这么久都没咳过。”
山里方言的细鱼头就是小鱼儿的意思,陈腴笑着点头,也不算睁眼说瞎话,“我也不知道啊,老毛病了,施郎中那看了好多年都不见好,最近就是一直喝喻公庙接的无根水,也不知怎的,一下子身子就全好了,现在干活不累,吃嘛嘛香,力气都变大了好多。”
要不说陈腴也是个小心眼儿的,还不忘一捧一踩,编排那“黑心鬼”施郎中。
那问话之人一脸狐疑,“真的假的?喝点无根水就能治病?”
陈腴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啊,反正我就是这么好的。”
说着陈腴走到一张坐满人的八仙桌前,伸出右手握住小小一截桌角。
掂量掂量,深吸一口气,琢磨着正好借这个机会,表演一个乩童手段,给大伙儿助助兴,也给老喻长长脸。
座上有个一看就不好相与的小老头,当时就阴阳怪气道:“呦!细鱼头,临近开饭,你这是要掀桌子啊?”
老头姓王名平,诨名叫作“酒包头”,是个拎不清的老东西。
山里为人处世自有一套规矩,谁也不同谁一直好下去。
要做到人人都喜欢,只能是银子了,可要做到人人厌弃的,也就只此一位了,狗都嫌,尖酸刻薄,煽风点火,几头挑事,唯恐天下不乱。
这酒包头,老梆子一个,声音倒是尖锐,引得不少人侧目。
山民本就闲来无事,就等开席呢。
不少人正心中腹诽陈腴不会来事,就叫他们干等着,连花生、瓜子、烘豆茶都不准备一样,这是招呼客人的态度吗?
陈腴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半点不怵,反倒心中一喜。
轻笑一声,“那你可瞧好了。”
“喝!”
陈腴拿捏腔调,低喝一声,手一发力,就要凭这一点支撑举起整张八仙桌。
随着“咔嚓”一声,陈腴呆住,手中捏着一块被拇指压扁的木料,八仙桌纹丝不动,竟是被他折下一角。
陈腴有些尴尬,可看戏的人面上却没有一丝嘲笑。
这是什么怪力?
这双铁手,捏到人身上,还不得筋断骨折啊?
坐的最近那老梆子目瞪口呆,旋即双眉一皱,伸手就去摸那断裂的桌角,自以为是的笃定上头早动了手脚。
结果却是说不出话了,因为那断口参差,木刺锋利,不是像提前锯开的样子。
陈腴只是心想,完了,又得给李府赔张桌子。
既要人前显圣,可就不能这般虎头蛇尾,陈腴弯腰,单手擒住一条桌腿,装都不装了,他现在的力气,连胖婶都纠缠不得。
要是他愿意,可以随便找几个山里人抛着玩,权当杂耍了。
陈腴微微使劲,便是将八仙桌举起,没有一点儿面红耳赤。
这张榉木刷漆的八仙桌,起码有七八十斤,做不得假。
陈腴单手拿捏,却是轻若无物。
耳边传来一阵“嘶嘶”的倒吸凉气之声。
这种人前显圣的感觉确实不错,陈腴羞赧一笑,又是将桌子稳稳当当放下。
沉寂片刻,先前开头之人就站起身来,凑到陈腴身边,压低声音。
连外号都不叫了,讨好笑道:“陈腴,喻公庙里的无根水还有吗?”
陈腴心眼不少,故意大声道:“没有,最近这天都没下雨,哪来的无根水啊?”
那人顿时有些急切道:“那等下次落雨,我就来庙里拜太公,这无根水可要给我留着点儿诶。”
陈腴欣然点头,“好说好说。”
离着最近的一桌人可是听得真真切切,什么无根水?
和这痨病鬼变强有什么关联?
当即又有不少人不敢对着陈腴吆五喝六,却是围着方才那窃窃私语之人盘问去了。
陈腴一脸欣慰,这不就是把招牌打出去了?
反正山里农忙少,闲话是捂不住的,狗串门子多了都成不会说话的百事通。
先把人骗到再说,至少下次落雨,老喻这边又该添香火了。
山脚至山头,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登山小道。
正此时,一个身着黄袍的中年人缓步登山。
衣着华贵,头上没有加冠,随意打了个髻子,簪了个横笄,显得十分随意。
看着年轻,脸皮之上少了辛劳磋磨,真实年纪应该过而立了。
也是空手来的,陈腴一眼就瞧见他了。
后者微微颔首,面带微笑,还真是抬脚便向喻公庙走来。
陈腴心中暗忖,“今天来的外乡客人格外的多啊,不会是李老太爷把摆黄菜的消息都风宣到县城去了吧?”
有些人一出场便是鹤立鸡群。
黄衣先生缓步行至陈腴勉强,笑容温和道:“今天上山格外热闹啊,给喻公摆生辰宴是吧?”
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倒是叫陈腴有些拿不准他的身份。
不过来者是客,陈腴还是笑着招呼,“小子陈腴,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草头黄,单名一个‘篱’字,表字‘铁铃’。”
陈腴行礼,“见过黄先生。”
心中却是不免腹诽,“黄鹂?怎么还是个女名?”
倏地,陈腴头皮却是不由自主地跳动起来。
是藏于发中的那条黑蛇在颤动。
名叫黄篱的黄衣先生轻声道:“我记得喻公的生日应该在三月三吧?怎么提前这么多天摆宴?”
陈腴闻言一愣,老喻是死了几百年的人了,他几时生日,却是无从可考。
眼前这黄先生只红口白牙一碰,就给他敲定了?
还偏是三月三的上巳节?
这黄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
陈腴思量之时,耳边却是传来黑蛇聚音成线的伎俩,“他就是黄惊大王!”
陈腴惊愕一瞬,从心地后退几步。
这是不想看到老喻攒足香火风禾尽起,故而砸场子来了?
自欺地宽慰自己,“今天有这么多人在,几乎都是他的信众,他应该不会挑这时候逞凶耍横吧?”
黄衣先生静静看着陈腴变脸,只道:“生日早过也好,我给他上炷香?”
陈腴回想起初一的事情,犹在眼前,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哪敢叫他上香?
眼看这黄惊大王不像是个会当场撕破脸的,便也硬着头皮说道:“黄先生可有自带香烛?”
黄袍先生摊了摊手,一脸坦然道:“如你所见。”
陈腴却是不敢送些,左顾右盼,四下踅摸,终于在原来喻公庙的末席之上,看到了吕嬴吕先生。
后者此刻也正在看他,只是微微一笑,缓缓点头。
陈腴舒了口气,这才说道:“黄先生请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喻公庙内。
黄衣先生开口道:“你好像很怕我?”
陈腴揣着明白装糊涂,“黄先生这是哪的话啊?”
他抬头看了眼莲台之上闷声不响的太公菩萨金身。
眼神有些幽怨,好像在说。
“老喻你说句话啊!”
黄衣先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道:“哪来的太阴真水?吃得不错啊,喻公倒是不如传闻中的清苦。”
陈腴也是破罐子破摔,自嘲道:“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啊?”
黄衣先生点头,笑道:“也是这个道理,清灰冷灶也得有个限度,今天姑且算是喻公的圣诞良辰,我也就是来吃顿饭。”
陈腴不由想到一事,又问道:“只吃午饭?”
黄衣先生侧目,“怎么?晚上不欢迎我?”
陈腴没有说话。
晚席可是有一道山珍名菜,叫作——“黄焖麂子”。
黄衣先生只是伸手入怀揣,摸出一锭银子。
银铤足重,放在供桌之上发出闷响,好像是敲击在陈腴心头。
“大办两场,花销不少吧?拿去,我的一点儿心意。”
陈腴低头看去,虽然不比上一次胖婶妹子拿来得多,但也足够晃眼了啊。
一瞥之下,巴掌大的银铤之上,戳记明明白白。
“大烜太和庚申,银作局五十两。”
瞧这山中无岁月,天高皇帝远,陈腴都快忘了自己身处哪朝哪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