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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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998年8月9日

“今年怎么回事,老天好像被谁戳了个洞,这雨下得是没完没了……”阿霞坐在理发店靠墙的等候椅上看着门外,耳中不时传来老板德贵的叹息声。

今天德贵连煤炉都没让阿霞生起来,他说,没有客人来剪头,用不着烧热水,省点煤饼吧,昨天还有两瓶热水剩着,今天估计都用不完。德贵从理发椅上挪起身来,走到店面门口张望往来的行人,跟斜对面五金铺的贺老板扯着嗓子打了个招呼。大雨吞没了他们的声音,他们本也没想聊些什么,大抵都是憋得慌想找人说说话。没过多久,德贵瞧见贺老板拉下店铺的卷闸门走了。看来今天也不会有生意了,连这条街最勤快的贺老板都关门了。德贵心里纠结,他也想索性关门回去抱孩子,老来得子的他对儿子喜欢的紧,但一想到家里多了张口责任更大了,又想守着店能多做一个生意是一个。

雨下得酣畅淋漓,雨点唰唰唰打下来,砸在地上升腾起一片烟幕,街道对面的商店躲在烟灰色的雨幕背后,张着空洞的大嘴唉声叹气,分水镇在大雨中扭曲变形。

理发店里弥漫着冷清惨淡朝不保夕的气氛。阿霞自从来了德贵理发店,就讨厌雨天,一碰上下雨,店里的生意会差好大一截,算到阿霞头上的提成自然也跟着缩水。阿霞看着外面,眼神却无法聚焦在任何事物头上,她有心事,等到黎花去上大学,她得从黎花家搬出来。

两个月前,阿霞帮黎花一起办完她爷爷的五七后,黎花说一个人住害怕,邀请阿霞同她一道住,阿霞便从张婶的小平房搬到了黎花家,住进了黎花爷爷生前住的房间。黎花家是一幢二层的小楼,阿霞最羡慕黎花有一个大书柜,里面装了各种各样的课外书,尤其是那些侦探小说,她常常躲在被窝里读到忘了时间,直到困意袭来,才发现天已经微微亮了。她还喜欢那个卫生间,不仅装了抽水马桶,还有一个洁白的大浴缸。她生平第一次在浴缸里泡澡是跟黎花一起,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在浴缸里坦诚相见,黎花眯着眼享受阿霞帮她搓背,脸颊被热水蒸得泛红,喃喃说道:“阿霞,你比我大一岁,以后我就叫你姐姐吧。”阿霞被黎花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到,说人家桃园三结义,咱俩在浴缸里义结金兰,你可真有才。一番嬉笑打闹后,两人便以姐妹相称。虽然都是苦命人,她心里却很是羡慕起黎花,有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羡慕还是嫉妒。

阿霞真有个亲生妹妹,这是她心里的一个秘密。妹妹比她小5岁,在出生的第三天,父母为了能再生一个儿子就把妹妹托人送给了远房亲戚。阿霞不知道妹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她只记得在她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在父母的交谈中,听到过妹妹是被送到了一户叫刘小菊的人家。这个名字,她一直铭记于心,甚至害怕自己忘记,她还写进了日记。那时候她想等自己有能力了,要把妹妹找回来。不过现在看看自己的处境,她偶尔会想如果当年被母亲送到别人家的是她,也许自己的生活会比现在好一些。

自那之后,阿霞把黎花当成亲妹妹般相待。黎花下晚自习回来,阿霞再累都给她做好夜宵,黎花遇上不会的题阿霞帮她一起解,黎花高考那几天,阿霞专门跟德贵请假在家给她烧好中饭送去学校,鼓励黎花好好考试。有时候,阿霞看着黎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亲妹妹,心中便会泛起一阵酸涩,不知妹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遇到一户好人家待她像亲生一般。

阿霞和黎花走在街上,镇上的人都说两人长得就跟亲姐妹似的,一样的齐耳短发衬着一对浅浅的梨涡,尤其是笑起来两人弯弯的眉眼真是有七分相似。但两人毕竟不是真的亲姐妹,一个是农村来打工的姑娘,一个是镇上拥有独栋小楼大有前途的高中生,一些流言蜚语经过不同的嘴很快在镇上发酵,零零星星地飞到阿霞的耳朵里落地生根。她发现这些传闻兜兜转转,总会添加新的枝节,产生新的版本。阿霞初来社会乍到,脸皮薄得很,很容易被这些话刺伤,难以自己。

那些人不明所以都认定是她有所企图地接近黎花,精于算计地占黎花便宜。

只有阿霞自己知道,住在黎花家的这些日子,她起早贪黑,既要做好理发店的事情,又要料理家务,根本没有空闲下来的时候,日常所有的开支也都是作为姐姐的她在承担,这几个月里她几乎都没有攒下钱来。想到这里,一种委屈涌上心头,黎花应该不会这么想吧?阿霞在心里自问。天仿佛听见了这句话,半空里轰隆隆一声回答。

这一声雷把阿霞惊得从凳子上弹起来,原本坐在靠近门口凳子上的她正要往里面逃,却见赵老师挽着个女孩儿从雨幕中朝理发店走来,一把伞只勉强护住两人的上半身,靠着伞沿的手臂和裤腿儿淋得个湿透。

“这雷太吓人了,跟在头顶上炸开似的。”赵老师一边抖落伞上的雨水一边说道,“德贵——德贵——赶紧给我侄女儿剪个头。”

德贵见眼前这幅情形,赶紧从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中取下两块,递给赵老师和边上的姑娘:“先赶紧擦擦,这是玮玮吧,几年不见比你都高了。”

德贵认识玮玮,十几年前玮玮他们家也住在分水镇,后来因为她父母工作变动搬去了隔壁镇,只有在暑假的时候才来姑妈赵老师家住段时间。

赵老师瘦高清秀,她侄女儿也是生得四肢细长,却精神头十足。阿霞正欲为她洗头,却见女孩的马尾辫被一坨黄褐色的橡皮泥紧紧实实地糊住,像是后脑勺拖着一条……那词儿阿霞不好意思说出口。

“德贵,你看看玮玮的头发该怎么办呀?”赵老师眼里满是焦急,“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妈交代,这来住了几天,回去头发没了……回头看我怎么收拾冯波。”

“剪了剪了,我特讨厌扎辫子,我妈非得让我留长发,这回终于找到机会了,我还得感谢表弟趁我睡着搞的这个恶作剧。”玮玮指着阿霞说,“要剪得比她更短。”

德贵两根手指捏着辫子的尾端倒提起来,指着皮筋箍住的地方,打趣地对着镜子里的玮玮说道:“这一刀下去,怕不是短的问题,这段时间只能留板寸了,冯波这小子下手真狠,一整根辫子全糊上了。”

阿霞正替姑娘惋惜,没想到那姑娘听了竟然抚掌大笑道:“那不是比我们班男生更有型,这个好,就剪个板寸。”

“剪吧剪吧,我现在都怀疑是你让小波这么干的。”赵老师一脸无奈,她在学校治得了这么多孩子,却总拿家里两个孩子没办法,侄女儿下半学期就上高三了,心思还跟个孩子似的,她妈把她送来是想趁着暑假抓一把学习,结果这相差了十岁的表姐弟却成天玩在一起。

“先把头发剪了,剪完再洗。”德贵示意玮玮在理发椅坐下。

姑娘的眼睛在欢呼雀跃,开心地对着镜子比了个耶,像是一件蓄谋已久的事情终于得逞,脸上笑如凤仙初绽,越开越灿烂。阿霞看着姑娘乌黑发亮神气十足的后脑勺,眼里满是羡慕,她从来不敢跟家里人为自己争取些什么。

和来的每一个客人一样,话题又回到了屋外的雨。“刚才玮玮她妈打电话来,说他们那儿路上开始漫水了,问我们这边情况怎么样。哎,可真让人担心呀!”赵老师把擦过的毛巾在水龙头下搓洗了两遍,板正地晾在水龙头上方的杆子上。

“这人啊没法跟天斗,这天啊也不会绝人的路,赵老师,我活了40年算是活明白了。大前年,咱们镇上被淹的那回,我老母亲没挺过去走了。当时我觉得天都塌了,后来我想,她算是解脱了,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这话我也不怕你说我不孝,事情就是这么个道理。你看我现在,儿子都有了。”德贵慢悠悠地讲着阿霞在理发店听了上百遍的话语,这一番话是他对自己前半生的总结,在旁人看来是比黄连还苦的日子,但被德贵细嚼起来却是甘之如饴。

赵老师刚刚挨着凳子坐下,马上又站了起来,眼睛盯着德贵手里的剪子,生怕德贵真给侄女儿剪出一个板寸,嘴里说道:“德贵,你倒是活得通透。我是真有些担心,你看我这眼皮还不停地跳,老冯他这几天出差,万一真发起大水,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怕照顾不过来……”

“哎呀,姑妈,你就别发愁了,万一发了大水我保护你们,我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姑娘抢过话头,声音爽利。

阿霞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那些对话听得断断续续,唯有一句话她记在心里头:人斗不过天,天也不会绝人的路。她的路差点被绝过两次,一次是弟弟丢了她成了家里的罪人,一次是上不成大学她万念俱灰。每一次她都觉得自己活不下去,可现在她还好好地活着,想到这儿她的心情又明朗起来,只要活着就有希望。阿霞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斑驳的时钟,快11点了。

这时候,门口斜探出一张脸,是黎花,她悄咪咪朝着阿霞勾了勾手指。阿霞在上班的时候,黎花都是这么来找她的。阿霞走了出去,瞧见黎花从身后拿出一个大信封,信封上印着几个硕大的红色宋体字“华中大学”。

“收到了?通知书!真考上啦!”理发店的房檐下,阿霞捧着黎花的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像宝贝似的护着,生怕被飘过来的雨丝打湿。她太稀罕这张纸了,不知何时眼眶已经湿了。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她也收到过这样一张通知书,她是他们村唯一一个考上华中大学的,还是她最喜欢的中文系系。

黎花朝着理发店里张望了一下,看到赵老师正站在理发椅的斜后方,盯着德贵叔理发,说:“赵老师这么大雨天还来理发呀,那我正好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前两天她还来问我录取通知书收到了没呢。”

“是赵老师的侄女儿,这姑娘可有意思了。你先去报喜,我一会儿跟老板请个假,咱们去庆祝庆祝。今天不会有其他生意了,老板连水都没让我烧。”她们约定过,等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要吃顿大餐好好庆祝一番。

德贵听说黎花考上了个好大学,笑说一定要在黎花去上大学前好好给她剪个漂亮的发型。赵老师在恭喜黎花之余抓住机会鞭策侄女儿要好好学习,明年也能考上个好学校,姑娘听着姑妈的唠叨一言不发,略带羡慕的余光看向挥舞着录取通知书的黎花。

雨越下越大,阿霞和黎花的心情却特别好。两人先去理发店斜对面的照相馆取了她们一周前去拍的“义结金兰”艺术照,阿霞还特地让老板把照片塑封了起来,说这样能保存到八十岁。然后,两人手挽手一起去菜场买了条鱼、两只大螃蟹又配了点蔬菜,还去镇上那家最有名的烧鸭店买了半只烧鸭,阿霞馋那个烧鸭好几个月了,一直没舍得买。一顿饭花去阿霞小半个月的工资,弄得比除夕夜的菜还要丰饶。

“敬一杯未来的大学生!”阿霞脸颊绯红,端起盛着啤酒的杯子,“花儿,我长这么大,今天是第二开心的一天,第一开心的是我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

黎花吃得满嘴油光闪亮,赶紧放下手中的鸭腿,用两个手腕夹起杯子碰了一下,抿下一小口:“阿霞,吃,多吃点,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我们今朝有酒今朝醉。”

“说得对,你在华中大学等我,我一定会来的。”说着,阿霞又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麦芽发酵而来的琼浆裹着羡慕、不甘和恨意流入胃中,蒸腾起一股马上要喷薄而出想干一番大事业的能量。

两人一边吃,一边畅想着未来。未来,对年轻的她们而言有无限可能。黎花说以后要赚很多钱,留在城里生活,阿霞也说要赚很多钱,去把弟弟妹妹找回来。她们不知道很多的钱到底是多少,只是对于孑然一身的她们来说,钱是最好的依靠。聊到尽兴时,两个姑娘唱起了这一年大火的歌曲“让我们红尘作伴活的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一顿饭,两人又是喝酒又是唱歌,一直吃到下午两点多,直到镇上的广播里断断续续传来蹩脚的普通话“转移……赶紧转移……请大家赶紧到安全的地方……”,广播里的声音紧张而急促。阿霞起身走到门口张望,外面结伴走过几个形色匆匆拖家带口的人,说是九江决堤,洪水马上就要到分水镇了。

然而,警告来的太晚,洪水来得很急,裹挟着黄泥的洪水奔涌而来一下子席卷了半个分水镇。慌乱之中,阿霞和黎花刚把录取通知书、身份证和钱统统装进黎花的书包,收拾好几件衣服准备往外跑的时候,洪水已经堵到了家门口,很快冲进门来没过了小腿,两人见情形不对赶紧往二楼跑。

雨很大,电停了,不到4点的天黑沉沉得如同末日降临。黎花和阿霞惊慌地蜷缩在二楼房间的大床上。周围静得可怕,唯有雨滴砸在玻璃窗上的敲击声和湍急的水流声此起彼伏。

夜黑得周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纵然两人紧挨在一起,也只能靠声音分辨。黎花很害怕,眼泪汪汪地说她不想死。阿霞环抱着蜷缩成一团的黎花,不停地重复着“不会的,不会的”,像是说给黎花听,但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洪水越涨越高,到了半夜,水已经爬上了二楼,浸湿了地板。

水还在涨。明明一天前,她们还在一起庆祝,现在却连生死都未卜,福祸相依乐极生悲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我们会死在这里吗?阿霞,我好饿好饿啊……”黎花裹着毯子却依旧可以看到她的身体在发抖,阿霞也早已饿得扛不住了,昨天慌乱之中,她们只顾着往二楼跑,到了晚上阿霞想下楼去拿点吃的上来时,楼下已经被洪水吞没。

眼看着水马上就要漫过床沿,床在浮力的作用下开始晃晃悠悠。阿霞想起爷爷以前总说她一个女娃娃属羊,还是秋天出生,会跟她早逝的奶奶一样命苦。阿霞不信,她相信命攥在自己手里,运靠自己争取,她已经攒下1160块钱,只要有了钱,她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阿霞撩起裤腿趟水走到连通房间的阳台,观察外面的情况。

死一般的寂静。雨已经停了,整个分水镇消失在黄泥水中,一片苍茫寂寥的景象。那些低矮的房屋只剩一个屋顶尖露在水面,无数的零碎东西在水里飘着,小椅子、木箱子、脸盆……这些物件在水里翻滚,不出几分钟,又被卷进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二楼阳台边上有棵槐树,这树是黎花出生那年她爷爷种下的,跟黎花一般年纪,树杈正好靠近阳台。阿霞思忖了一会儿,回到房间,把黎花的录取通知书和自己辛辛苦苦存下来的钱从书包里取出来,用油纸袋小心翼翼地裹好,包了一层又一层,然后装进书包里背在身上,拉起已经六神无主的黎花朝阳台挪去。

“来,你先爬过去。”阿霞告诉黎花,爬到树上去,那上面高,一时半会还淹不到。黎花爬不过去,阿霞用自己的身体尽力把黎花托上去。黎花抖抖索索地探出身子,攀住最粗壮的那根树枝,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终于爬了上去。。

安顿好黎花后,阿霞正想要朝树上爬过去,却突然听到黎花大喊:“阿霞,你不要过来了,这树支撑不了两个人的重量,你千万不要过来,不然我们两个都得死……你把包扔给我吧……”喊声中夹杂着慌乱的哭声。

阿霞听到黎花的叫喊,全身顿时僵住了。她看见黎花的嘴在树上继续一张一合,手还不断疯狂挥舞着,但她脑子里像是被雷轰了两下嗡嗡作响,已完全听不清楚黎花在说什么。这几个月来,她一直以为自己交了好运,遇到了一个与她亲如姐妹的人,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不行,她得爬过去。可是,她看到黎花开始摇动起树枝,为了阻止阿霞爬过去,黎花抱着树,用力地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