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998年12月31日

1998年的最后一堂课，在刘东方老师一句“新年快乐”中结束。话音刚落，教室里的学生们便兴奋地抓起书包，欢笑着冲出教室，急切地奔向各自的跨年庆祝之地。

黎花和晶晶匆匆告别，骑上她那辆从修车店淘来的二手自行车，赶去学校边上的邮局寄出她最新写成的短篇悬疑小说。今天是《丰收》杂志“1998年度中短篇小说大赛”的截稿日，参赛作品其实一个月前就已完成初稿，但她始终觉得不够完美，不断地进行修改和润色，挣扎到最后一刻才决定寄出这份凝聚了她心血的作品。

这已是她第七次向《丰收》杂志投稿了，前面六次都算是石沉大海。对她来说，每一次将文章投入邮筒，都是在给自己制造一个希望。就像大仲马在《基督山伯爵》里所写“在美好未来到来之前，人类所有的智慧都包含在这四个字里：等待和希望”，正是因为这一份等待和希望，她觉得日子才不至于那么难。

离开邮局，黎花马不停蹄地赶去“好味道小饭庄”打工。今晚是跨年夜，老板娘秋姐叫她下课后早点过去帮忙。本来以她的学历，要找份家教的兼职并不难，工资高工作也轻松，但是招聘的几个家长看见黎花的脸都直摇头，说怕吓着自己的孩子。

两个多月前，她去面试的两个家教又都以失败告终，饿得饥肠辘辘的黎花走进好味道小饭庄点了一碗蛋炒饭。坐着等饭的时候，她瞟见斜对面墙上贴着一张招兼职帮工的纸，工资不高，但提供吃饭。

“你们招到帮工了吗？”黎花思忖良久后趁着上蛋炒饭的时机，指着墙上招聘信息怯生生地问老板娘。

“还没，这不前脚才刚贴上去，姑娘你有兴趣？”秋姐来了兴致，“这工作要求不高，就是工资低点，不过咱这个小饭庄饭管饱，姑娘，我这手艺可以吧。”

当时正是下午，店里没有别的生意，秋姐索性坐下来跟黎花聊起天来。得知黎花是华中大学的大学生后，秋姐起身去厨房夹来一个卤鸡腿给她加菜，“你们大学生营养要跟上”。听闻黎花没有家人需要靠自己打工供自己上大学后，秋姐又立马给她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你父母在天之灵，看到你考上大学，一定很开心。”

后来她才知道，秋姐自己也不容易。秋姐丈夫死得早，一个人带大儿子。儿子身体不好，为了方便照顾，秋姐就在学校附近开了个小饭庄。秋姐待人热情，小饭庄物美价廉，生意越做越好，附近的居民、学生常来光顾。这一干就是两个来月，黎花也没再动找其他工作的念头。

小饭庄距离邮局有三公里，黎花用力猛蹬自行车，差点把两个轮子旋出火星，结果是心越急柴越湿，前车轮在一块石头上打了滑，她两腿夹着自行车摔倒在地，一时半刻吃痛地爬不起来。

当她赶到小饭庄的时候，店里已是人声鼎沸，秋姐忙得脚不沾地，见黎花一副狼狈地进来，也来不及细问，递过来两个包子：“赶紧吃两口垫垫，今天得忙到很晚，等忙完咱一起吃个跨年饭”。

今晚生意格外地好，有不少是大学生，因为跨年来搓一顿，男男女女好不快乐。黎花去后厨稍事清洗，系上围裙便开工。坐在进门第二张桌子的是一家人，一对夫妻带着一儿一女。他们点了五个菜，听他们的交谈，今天应该是小儿子的生日，又是跨年，所以来外面吃顿好的，两个孩子看起来都很兴奋。黎花忙活着端菜、点单，却时不时望向他们，煞是羡慕。一家人可以整整齐齐、其乐融融地吃饭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这时，五哥带了六七个人进来，径直去了包厢。他是店里的常客，经常带人来吃饭，一来二去的，五哥从老板娘口里大概知道了黎花的情况，常常拿黎花开玩笑，说“黎花要是脸上没那两个疤痕，一定是个大美女。”但黎花很讨厌他来店里，五哥看上去像个混混，没有什么正经工作，每次来总会闹出些动静，不是砸坏啤酒瓶就是碎了杯碟，有一回几个人喝多了差点在店里打起来。不过五哥出手大方，事后总会塞钱给秋姐补偿，他算是小饭庄最大的生意了。

黎花为五哥他们点完菜，退出包厢的时候，恰好碰到一群穿着华中大学校服的学生从门口鱼贯而入。黎花又将他们招呼进一个刚收拾出来的包厢：“你们先看看菜单，我马上过来给你们点菜。”她一路小跑将五哥的点菜单送去后厨，刚返回包厢，便听到这群学生已经聊开了。

“秋霞，你刚才唱得真不错，可给咱中文系争光了，今天我们得多敬秋霞两杯，你们说是不是！”说话的男生长着一张肥而结实的脸，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向斜对角的女生。

“我那叫献丑，多亏了你们捧场。”一个女生柔声说道。

黎花顺势看去，只见那个叫秋霞的女生面色绯红，笑靥如花，相形之下，她脸上的表情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僵硬。

“你们看看，这秋霞不仅人长得漂亮，又如此谦虚，真是难得。”胖脸男生毫不掩饰自己的谄媚，似是生怕那个叫秋霞的女生看不出来，又补充道，“今晚我请客，大家都是沾你陈秋霞的光！”

“酒呢？酒怎么还没上！服务员先上一箱啤酒，喂，服务员，你还愣着干嘛！”刚才一脸谄媚的男生见黎花像根木桩似的站着一动不动，变了个脸粗声粗气地使唤起来。

男生的吆喝引得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到黎花身上，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一拍脑门，兴奋地说：“你也是华中大学的吧，我知道你，你一直戴着这块墨绿色的围巾，我在校报上看过你写的文章，写得特别好……你叫黎花是吧？”

眼镜男生的话显然不合时宜，刚才热热闹闹的气氛瞬间冷了下去，唯有那个叫陈秋霞的女生原本愣愣地看着黎花，听闻此言，大笑着说道：“原来是学妹啊，难怪看起来有点眼熟，黎花——好名字……好名字……”

“我马上就去拿酒。”黎花回过神来，怯声答道。她捂紧脸上的围巾仓皇地逃出包间，却似有只虫子钻进她的脑壳里，一直嗡嗡地叫，叫得她魂不守舍，四肢无力。她弯腰从柜台后面搬起一箱啤酒，结果手一滑，整箱酒摔在地上，吓得她愣在原地。

这一幕正巧被出来上厕所的五哥看到，黎花虽半张脸被围巾覆盖，却仍能看出惊恐之色。五哥吐出一嘴的酒气，安慰道：“没事没事，一箱啤酒嘛，记在我账上，瞧把你吓得，这脸色都白了。”刚帮一桌客人结完账的秋姐见状赶紧跑过来问她伤着没有。黎花摇摇头，目光闪烁却说不出一个字。

“来，你去给五哥他们上菜，这酒是3号包厢吧，我送过去。”秋姐知道黎花这孩子聪慧敏感，碰上这种事定是自责不已，见黎花踟蹰许久，又安慰说：“花儿，这叫碎碎平安，咱们店明年一定生意红火。”

黎花这才回过神来，说了一声好，小跑着去厨房端菜。五哥包厢里那些肥头大耳的男人已经喝得面红耳赤，见黎花端菜进来，一个光头顺势拉住黎花的手，要她坐下来陪大家喝酒。

“五哥，你可真不够意思，带我们来这种小饭馆，连个陪酒的姑娘都没安排。”光头一边说一边给黎花面前的酒杯倒满了酒。

五哥赶忙打起圆场：“人家可是大学生，课余时间来打打工，你就别为难人家姑娘了。”

五哥话音未落，有一条手臂搭在黎花的肩膀上，花臂男的嘴里吐出浑浊的酒气：“给哥一个面子，你今天若是把这杯酒喝了，这一百块钱就是你的，哥这辈子还没跟大学生喝过酒。”

“啪”，边上一个光头男人皮笑肉不笑地在桌上拍了三张百元大钞，起哄说道：“把我面前的这瓶喝了，这钱也是你的，大学生——”这人故意把“大学生”三个字脱得老长，还变了声调，言语之间甚是轻佻。

黎花自觉心跳加快，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喝酒，她不怕，她酒量不错，但她看不起这群混混。这不是一杯酒的问题，是尊严与金钱的较量，她不想屈服于这种低俗的游戏，但这笔意外之财让她犹豫了。

“一杯酒一百块，一瓶酒三百块，这可比你端盘子赚多了，你们这些大学生就是自命清高，何必跟钱过不去呢……”花臂男语气中带着轻蔑。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黎花的心上。她在这小饭庄辛辛苦苦打了两个多月的工，才赚了三百块钱，只够她勉强维持日常生活开支，更谈不上能攒下钱来去整容。她要整容，她必须去整容，刚才在3号包厢的场景令她心有余悸。现在，只要她喝下这些酒，就能拿到四百……清醒，一定要清醒，她觉得此刻的自己清醒无比，相比起尊严，她更需要钱！

一阵沉默后，黎花端起酒杯便咕咚咕咚喝下一杯，紧接着又伸手取过一瓶，仰起头朝自己的胃里猛灌。黎花将空瓶朝桌子用力砸去，发出“嘭”的一声。

“还有没有想让我喝的？我是很缺钱，只要你们给钱，我就喝！”黎花不知自己哪来的胆量，在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堆里叫嚣，这一番气势反倒是把刚刚那几个起哄的人给镇住了。五哥顺势拉着黎花离开包厢，又偷偷塞给黎花500块钱，留下一句“今天难为你了，酒量不错”。

黎花的手紧紧攥着那九百块钱，深吸了两口气，心头有一团火在燃烧，但她觉得浑身冰冷，体内像有一层厚厚的冰在融化，禁不住牙关打颤，身体发抖。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手里九张百元大钞，耳边回响起那个声音“你们这些大学生就是自命清高，何必跟钱过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