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6章 艮岳偶遇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赵子称派人救走林冲家人的前夜。
汴京延福宫附近的镇安坊,某处豪奢宅院内。
一名三十来岁留着精致三角形山羊胡的儒雅中年人,惬意地斜躺在一张锦绣长榻上,眼睛微闭,左肘斜撑着一张缎面凭几,面前的香炉里点着占城国出产的名香,烟气袅袅。
他的对面,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气质女子,面容虽算不上绝美,却淡雅清幽,正在抚琴。
这对男女,自然便是赵佶和李师师了。
政和年间,李师师在汴京名动一时,登门切磋诗词歌赋者极多。当时她除了在教坊中接待访客,每月还会去樊楼演出两次,很多人都能远远看见。
但到了政和末年,乃至如今宣和元年,情况却大不一样了。李氏“门第尤峻”,几乎不再见外客,也搬回了距离皇城很近的镇安坊私宅居住,很少去原本勾当的教坊。
外人并不能立刻知道这一切变故究竟是因为什么,只有开了上帝视角的看客才知道,是因为政和末年她跟赵佶勾搭上了,为了皇家体面,自然不能再轻易见外面的男人。
此时此刻,赵佶在香料的氛围烘托之下,又听完了李师师抚琴一曲,正在兴头上,心中得意。
他睁开眼,就看到面前摆着的一盆梅花盆景。这是今日梁师成从将作监带来,献给他的。
这梅花确实长得别致奇特,比寻常见过的梅树都要更加欹曲,枝头压得非常低,几乎如盘蛇一般,却很符合赵佶的审美。
梅花的来源,自然是赵子称教贾谠一起切磋鼓捣的,个把月的时间,虽然不够培育什么大树、看出明显的变化。但着力引导一些小的盆景生长,却已经足够累积不少变化。
加上梁师成献上去的东西肯定是优中选优,贾谠在将作监不知道并行做了多少培育实验,这才选出这么一盆效果最明显的献上去。
赵佶来见李师师时,便献宝一般地让随侍的宦官搬上了这盆盆景,跟美人一起赏玩。
赵佶虽是个昏君,在艺术追求上却是完全不含糊的,对园林园艺也非常有造诣。李师师也是风雅至极的女子,跟他在几乎所有艺术审美上都有共同语言,所以哪怕姿色并非绝顶,也能聊到一块儿去。
加上李师师特别会赞美人,这一点就让男人很舒服。赵佶无论卖弄什么给她看,她都能由衷地说出那东西的好处,而且每言必切中要害,让赵佶觉得她是真心懂自己,而非低俗地拍马屁。
赵佶不缺女人,他来李师师这里,从来也不是寻求女色上的满足,也不是寻求拍马屁。
他要听的是言之有物、又能看出他水平的大实话。
此刻听完曲子,赵佶浑身舒坦,就像是到了贤者时间,又把玩起面前的梅花,随口说道:
“梁师成总能给朕弄来一些新奇之物,这盆梅花献上来的时候,朕还以为是朱勔从江南寻来的。他却献宝说,是将作监的人自行培育的,并非江南所献。这点小事,他们还要争功。”
“陛下诗画双绝,百艺无所不通,人臣自然也要勤学上进。无论梁相公,还是朱相公,都是跟随了陛下,才耳濡目染,愈发风雅了,这也是陛下教化之功。”
李师师非常知进退,也从不敢在赵佶面前说朝臣或宦官的坏话,但这种调侃她又不能不接话茬,便选择这般回复。
赵佶听了,果然兴致高涨,当下起身伸了个懒腰:“听说新到的这批花石纲都已经用上,艮岳的景观也修得愈发清幽了,朕明日倒是想再去游园,看看梁卿到底弄出了多少东西,在这儿看盆景终究没劲儿。”
李师师闻言,稍稍犹豫了几秒,试探地使小性子恳求了一句:“奴家自从跟随陛下,两年来闭门谢客,可是闷得紧,明日陛下可肯带奴家一起游览艮岳?”
李师师口中如此说,内心却并未有多少期待,她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这样很不方便。
果然,赵佶考虑到皇家体面,立刻就下意识拒绝:“这成何体统?那艮岳还没修完,工匠闲杂人等甚多,朕和你在一起,如何能让外人……”
赵佶并不担心别的,他只是不想失了皇家体统。自己和李师师的交往,不能明着让外人知道,所以他才特地让人从延福宫挖了地道通到这儿,每每能跟李师师相会得神不知鬼不觉。
“是奴欠考虑,让陛下为难了,陛下别往心里去,且再喝奴一盏儿,只当是给陛下赔个不是了。”李师师立刻不再坚持,这样既能有些小性子,又显得知进退。
她便给赵佶斟了一盏赔罪酒,然后先掩面自己饮入,再用皮杯儿渡过去赔罪,赵佶乐呵呵半推半就喝了,心中一时雄性气概爆棚,一拍手边的几案,另一只手紧了紧握着的腰肢:
“罢了,些许小事,有甚不好办的,明日你便与朕微服去艮岳赏玩,朕自吩咐梁师成,随便找个身份掩饰就是了。”
只要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去游玩,哪怕被人撞见跟一个美人在一起,也没人会嚼舌头。
艮岳本来就是皇家园林,提前去玩玩怎么了。如果不选择微服而是选择停工封园子的话,反而欲盖弥彰了。
……
次日上午,也就是杨志已经把林家人送出城之后。
艮岳工地,赵子称正在一处花园内,跟贾谠切磋园艺技法,和偷偷实验最新的水泥仿石浇制技术。
赵子称之前已经好几天没来艮岳工地了,而从昨天开始,他却每天都坚持来,而且未来还会再坚持好几天。
贾谠并不知道这位赵公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赵子称脑子好使,每每能想到很多出其不意的技术点子,贾谠也是很乐意赵子称多来转转的。
只有赵子称自己心里很清楚,这几天坚持来将作监,来艮岳工地,都是为了给自己制造更充足的“不在场证据”,以便将来官府发现鲁达和林家人跑了之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那些事情联想到他身上。
而既来之,则安之,做戏就要做全套,自己在水泥浇筑和园艺修剪、植物生长引导方面的很多思考,也都要吐露一点,让贾谠多得点好处。
为了今天,赵子称特地又拿出了一点干货,很快让贾谠愈发叹服。
此时此刻,只见两人面前,放着好几盆白叠子花,也就是棉花。
北宋已经有种植棉花了,也知道棉花可以织棉布,但产量比较少,棉布所需的棉纱纺纱技术也不成熟——稍微读过历史书的都知道,棉布的织布机和棉纱纺纱技术,要到南宋末年,才由松江府的黄道婆改良,然后经过元朝和明初才完全成熟。黄道婆的事迹,是初中历史课本上就有写的。
等明朝建国后,苏、松地区的棉布才爆发式增长,最后到了“衣被天下”的程度,棉花在中原的种植面积也爆发式扩张。
而且,北宋末年虽然有棉布,但却没有推广以棉花直接作为保暖填充物制作棉袄的技术,也没有填充棉花的棉被——否则之前赵子称也不用费心费力先发明羽绒服、羽绒被了。
这可能也跟如今棉花相对昂贵、直接拿来填充不划算有关,填充棉花的效果远不如填充丝绵,棉花更容易板结,但价钱却没比丝绵便宜太多。
民间产出的棉花,都要用来纺纱织布,直接填塞太浪费了,穷人缺乏填充物,还不如每到冬天塞几把芦花甚至稻草进去,那些东西不要钱。
而今天,赵子称和贾谠在验证的,正是赵子称上个月教给他的一个绝活——给棉花摘顶星。
这个绝活,是明末宋应星写《天工开物》时记载的,在此之前,民间都不懂植物的顶端效应,为了棉花长得更高,要保护顶芽,却不知道留下顶芽,植物的营养白白浪费在了长高上,用于开花结果的营养却更少了。
棉花在七到九月开花,换算成农历便是六七月份。如今正是农历六月,是最早一批棉花开花的季节。
赵子称在一个月前,教贾谠把一批盆景棉花的顶星摘了,杜绝了营养被浪费在长高上,如今一个月过去,这几盆棉花果然长得虽矮却胖,一盆盆开花极为繁盛,连每朵棉花的直径都明显大了一圈。
“赵公子真是什么都懂,竟然连这作为盆景的白叠子花,都能培育得花朵如此繁盛,却不知其他花能不能也学这样,一上来就把顶星摘了,弄成又矮花又大。”
看到最终结果时,贾谠的佩服是发自肺腑的。
赵子称也有些入戏了,随口教做人:“草木也和禽兽、人类一般,要争夺养分的。顶星长高用掉的养分多了,旁支花叶养分自然就不够了。
便如王荆公所言,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才能解天下之弊,根系扎得牢固,能从土壤中吸收更多养分,才能让茎秆和花叶互不妨害。
但若是按司马光所言,天下之财有定数,那就是默认根只能扎那么深、只能从土中吸到那么点养分,已经是定数了。这些定数的分配,不在官则在民,茎秆长得太高,花叶就枯蔫了。”
贾谠不由听得有些懵逼,他没想到赵子称学问那么扎实,种个棉花,讨论顶芽和旁支争夺养料肥力,都能论出个王安石司马光来。
而就在贾谠懵逼的同时,梁师成已经悄咪咪安排了一队神秘客人游园。
那客人还点名了要看园中新改良培育的花树,于是直奔此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