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一轮的成功深潜，开了个好头，后面一切都很顺利。

就像丁教授讲的那样，“深海勇士号”像个不知疲倦的“牛马”，不分白昼，带着船上的师生们一轮又一轮地下潜。

母船上每天都要开会，必定讨论的一项内容，就是下一次深潜的路线。大家永远不知道，这些年轻人会为了走一条新路线，有多努力。为了让“少数服从多数”，有的人甚至贡献了“比赛”级别的精彩辩论。

此外，那些已经深潜回来的，以及还没有轮到下潜的人们，则忙着处理潜航器带回的样品。

处理样品，这是每个人都会进行的日常的工作。

一个航次的参加人员就是一个整体团队。每一次下潜得到的样品则是属于整个团队的。会由团队整体规划和分配后续的采样和研究。

所以，在船上的采样、分样、初步测试等工作，也是由大家共同分担完成的。

探索一号的主甲板里面，有好几个大型的实验室，分别可以处理“生物”“微生物”“岩石”以及“海水”等等样品。

所有小组都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赵如岚也忙，不光忙着参与样品的检测，还得化身“端水”“和稀泥”大师。

“你知道吗？其实深潜是个很危险的事情，目前世界上至少有五个人已经死在了海底。”金涛一边写着工作日志，一边“不经意”地跟旁边的余星雅说起。

“啊？”余星雅一怔，抬起头来

“你平时，是不是不看新闻？”

金涛瞥了她一眼，开始给她“讲故事”：

两年前，一艘由欧洲某个商业深潜公司研发的载人潜航器，“泰坦”号，带着一行五个“超级大富豪”，前往海底去参观，著名沉船“泰坦尼克号”的残骸。结果，下到海底之后，潜航器很快就跟母船失联了。最后，经历了一系列打捞救援失败，彻底“神秘地”消失在了海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变成了残骸的一部分。

说起来，这个“泰坦”号潜航器，从名字上看就不吉利——坐着“泰坦”号去看“泰坦尼克号”，总有一种“小蝌蚪找妈妈”的既视感。

“你可别吓唬人了。”余星雅瞪了他一眼。

“那个新闻我看过的，不是说，因为那艘潜航器根本就建造的不合规，不专业嘛。咱们的潜航器安全保障可是非常到位的。从来没听说出过事故呢。”

“嘁，谁说没出过事故的？”金涛推了推眼镜，露出不屑的神色。

“那都是对外人说的，不是自己人，怎么能知道内幕呢？”

他比余星雅早一年进学院，在实验室里待的时间更久，知道的“内部八卦”也更多。

余星雅果然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她扭头看了一眼远处的老师。赵如岚手里忙着自己的事情，脑袋都没有动一动，仿佛没听见这两人说的事情。

随即，金涛开始给余星雅“科普”。

其实，金涛所说的那个“出过事故”的潜航器，并不是他们现在的这艘“深海勇士号”。而是国内的第一艘潜航器——“蛟龙号”。

这里就不得不提到我国的载人潜航历史了。

本世纪初，我国还没有自己的载人潜航器。但是学院的汪老院士一直想进行南海的海底考察。因为海底的世界，如果不亲临实地，不去亲眼看，去“亲手”取样，那么所有的推断终究也都只能停留在“假说”的层面上。

这其中有个比较心酸的故事。

汪老院士组织计划了一次潜航，他打算租用某西方大国的潜航器。原本经过协商，一切都谈好了，眼看就要成行。却不料，该国的军方出面“横插一杠”，以涉及“军事机密”为由，阻止了潜航器的出租。

从那时候起，我国的科学家们就励志，必须搞出我们自己的深海载人潜航器。

于是，后来在国家863计划的项目框架下，经过了“大洋协会”和“中国船舶重工研究所”研究设计，终于，我国的第一艘载人潜航器，“蛟龙号”诞生了。

这艘潜航器是由我国自行设计，集成组装的。

它历经了数年，一系列的下水海试，深海实验性任务测试之后，终于通过了检测，逐渐开始承担起我国大洋深潜的任务。

至今，已经有十几个年头。这期间它成功地完成了数百次的深潜任务，可以说，为我国的大洋深潜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是，当初建造它的时候，由于我们是零基础起步，等于是“摸石头过河”。受条件所限，它的很多零部件都是从国外采购定制的。

而且因为是第一艘潜航器，投入使用的时间也最长。在在几百次的深潜过程中，难免会出现“险情”。

这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一次，是在海底的深处，它一度“失联”了一个多小时。

说到这，金涛故意停顿了一下。

“你是说，那次‘失联’的事情吗？”

余星雅想起来了，那是在好几年前，那会儿她还上中学呢，在电视上看到过新闻报道。

按照理论上来说，每隔十五分钟，潜航器就得跟母船报告一次，如果超出这个时限，那么母船就有理由认为潜航器出了故障，就要开启紧急应对模式。

那是蛟龙号在马里亚纳海沟7千米深海海试的时候。

在那次潜航过程中，“蛟龙号”失联了一个多小时。当时现场的总指挥工程师都急疯了。

不过从当时母船上的监控设备上能看到，蛟龙号内部的数据一切都在正常运转。所以最终工程师判定，蛟龙号内部应该没有问题，最大的可能是操作失误。

最终“蛟龙号”恢复了与母船的通讯。事后证实，确实是操作不慎，潜航员按到了一个开启另一种通信方式的按钮。发现问题之后，指挥部马上重新建立通讯，顺利完成剩余作业。

“操作失误而已，这也算不上什么‘事故’吧？”

“呵呵，实际上，它的‘事故’可不止这一起。还有一次，它差一点就在海里浮不上来了！”

“啊？还有这种事？”

余星雅的眼瞪大了，金涛很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推了推眼镜，继续给她“科普”。

按照流程，在到达海底之后，潜航器会卸下第一组压载铁，也就是那组大铁块。然后开始海底“漫步”，等到采样结束，又会再次卸下第二组压载铁，如此就可以上浮了。

当时，海底采样结束了，蛟龙号却突然发生故障，无论如何也卸不下来第二组压载铁了。要知道，“蛟龙号”的设计，是无动力上浮的，卸不下来压载铁，它就浮不上去。

“那怎么办？”

当时，潜航器的操作员一开始的思路，是动用潜航器的动力装置，让它通过撞击海底，产生震动，把压载铁给“强行脱离”。

结果，没成功。

于是操作员又试图强行上升。但是母船上的总指挥立即制止了这种操作。因为潜航器上的电力是极为珍贵的，一旦电力耗尽，那潜航器可就真的“再也浮不上来”了。几千米的海底，没有任何办法搭救他们。等到氧气耗尽，人就只能永远留在那里了。

“那最后怎么样了？”余星雅急忙追问

“最后，当然还是成功卸载了。”金涛说道“不过，那次，潜航器里的人都吓得够呛。”

“哦，还好没事。不然可就是重大海难事故了。”余星雅拍了拍胸口

“你以为这就完了？还有呢！”金涛又说道。

后来，这艘潜航器还经历过“母船A形架无法正常放下”，“导接口接不上潜航器”等等好几次小型故障。虽然每一回都化险为夷，看似问题不大。但其实每一次，也都是足以威胁潜航器里人员生命的程度。

说的再直白一点。

在几千米深的海底，巨大的压力之下，连泡沫杯子都能压缩成“迷你小玩具”。人的身体，其脆弱程度其实还比不上那泡沫杯子呢。所以，每一次的潜航，都意味着拿着性命在冒险。

金涛巴拉巴拉一通说，成功地把余星雅吓得脸色苍白。

她不由得四下寻找，想找导师求证，又或者想听导师说点让她宽心的话。然而却发现，刚刚还在实验室里的赵如岚，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不在了。

其实，早在金涛刚讲“科普”讲到一半的时候，赵如岚就悄悄溜出去了。

作为导师，她怎么会不知道，金涛这家伙就是故意说这些，好让余星雅害怕的。这对活宝，之前为了争取上船的名额没少“内斗”，属于是已经“结下梁子”了。

这事也没办法。

因为这次不是只有他们学院的研究团队，还有外校和科研机构的人一起。所以原本的登船名额确实不够。

但是作为老师，赵如岚的“一碗水”要端平。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也很发愁，带谁不带谁都不好。可是她又不能随意介入两个人的“斗争”。

就在她愁的不行的时候，丁教授的学生病了。

对方是个博士生，快要毕业了，平日的研究任务很重。本来就得了感冒，又因为着急工作，没休息好。结果终于在登船之前的一周，扛不住倒下了。

如此，就空了一个名额出来。

赵如岚听说了，赶紧火急火燎第一个去找了丁教授。一通好说，总算是给自己又争取了一个名额。其它老师也有得知消息的，可惜动作慢了一步，只能拍大腿。

所以，金童玉女这俩争了半天，最后得知两人都能登船，合着白斗了一顿。

但是那又怎样？“梁子”已经结下来了，“友谊”的小船已经翻了。结果，后面的日子里，这俩就开始日常互怼，各种较劲。

赵如岚呢，也只能在不影响工作研究的前提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折腾去。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

赵如岚还在读博的时候，海洋科研的圈子里曾经发生过一件事。

一名年轻的科研工作者，在潜水打捞珊瑚样本的时候不幸溺水身亡了。当时，很多人都为之惋惜。她也为此感慨了好久。

后来进了学院，听年长的教授说起来，她才知道，那位牺牲的科学家，就是汪老院士最心爱的弟子。这件事一直令老院士难以释怀，一提起来就伤心不已。

所以，为了科学，有时候是要有牺牲的。

若是连这一点觉悟都没有的话，那就不要做了。

之后整整一天，余星雅都没怎么说过话，似乎情绪不高，也没有主动来找过赵如岚。

“你好歹是当人师父的，真的不去安慰一下吗？怎么说，孩子也是第一次上船，别再留下了心理阴影。”

一个团队里的同事看到了，私下劝赵如岚。

赵如岚摇头。

其实她很理解余星雅。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又是在大城市里长大的，在家里时肯定也是娇生惯养。会紧张害怕，这很正常。

别说余星雅了，当初赵如岚自己跟着导师第一次下潜的时候，一坐进那个载人舱，心也是紧张得砰砰乱跳来着。

赵如岚可以去安慰她，也可以给她讲讲大道理，打打鸡血什么的。

可是，终究还是要靠她自己迈过那道坎。

“说到底，优秀的科研人员，都是靠着一腔热情热血来做事的，而不是被什么大道理绑架说服的。做科研要有牺牲精神，要不计回报，道理谁不会说？但只有真正热爱的人，才有动力去吃苦，面对困难，才会不计回报。所以，这道坎，需要星雅自己想明白，跨过去。”

没想到，等到了晚上，余星雅照例掐着点来叫赵如岚去餐厅吃饭。

此时她已经神色如常。到了餐厅，立刻就跟团队里其它两个女生凑在一起有说有笑。一点看不出来有什么情绪。只不过在路过金涛身边的时候，假装没站稳，狠狠踩了他一脚。气得金涛直瞪她。

唉，这些孩子们啊。赵如岚失笑，但一口气也松了下来。

看样子，余星雅是自己想明白了。

没想到，两天后，这俩的较劲又升级了。

下午在实验室干活的时候，余星雅跑过来向赵如岚打小报告：金涛干活的时候漏了一个细节，结果“废了”一块样品。

赵如岚终于忍不住了，拉下了脸来对着余星雅批评道

“你们俩差不多行了。越来越过分了，再怎么样，也不能拿着试验样品开玩笑！”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检测时候，你们俩在一起，他漏了步骤，你当时怎么不说话？为什么不马上纠正？非得等到检测完成了才说？就因为你俩这点‘个人恩怨’，就随意浪费大家好不容易取得的样品？”

余星雅被一通训，小脸都红了，立刻认错

“对不起，老师我错了。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行吧，赵如岚缓和了口气，又当着她的面把金涛叫回来，同样也批评了一通。

这碗水，总算是端平了。

直到几天后，该轮到赵如岚下潜了。

然而，等到傍晚时分，船长突然通知，距离这片海域不远，有一股热带低压气旋正在形成当中。

“根据目前的卫星云图显示，热带低压气旋正在向我们这片海域靠近。它的中心风力目前大约是六到七级。根据目前的判断，我们的位置应该不在它的路径上，但仍然有一定程度会被波及到。而且，不能排除它会继续发展，成为热带风暴，也不排除它有可能改变路径。”

船长说了这些，还是征求航次首席丁教授和赵如岚的意思，究竟要不要今晚下潜，让她们有个心理预期。

赵如岚看着电脑屏幕上同步的气象云图，犹豫了片刻。

如今的海况听上去并不算严重。要知道，热带低压，通常也就是六级风。而且还不在中心位置，那么大概率风力还到不了六级。

在海上来说，这点风浪其实还算好的。

探索一号这艘母船，是可以硬扛热带风暴造成的八级大风的。

不过，能扛风是一回事，深潜作业就够呛了。真要是到了八级以上的风浪，潜航器上浮之后恐怕回收会出现困难。

她看着外面即将落下的太阳。目前的海况看上去并不算太差。有点风浪，但不大。只不过海上的天气是瞬息万变的。等她一夜之后上来，就不一定是什么状况了。

所以，究竟要不要赌一把呢？

“就照常下潜吧。”船长和首席在紧张地思考和研判了一番之后，对赵如岚和其它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