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1章 戏终
周程虽不懂戏,但却也是听过不少。
外加他前世是河东人士,每逢白事,便经常能听到,村里那震天响的锣鼓和唱声。
这些声音就算他不想听,也由不得他。
所以,周程还是能分辨出,这戏曲和自己所听过的一些不同之处。
如,河东那边多为,“花腔”“炸音”,风格粗犷,较多呐喊。
主奏的乐器也是呼胡,铙钹,板鼓等。
而这台子上唱的曲,则是以板胡为主奏,声乐高亢激越,且多用“夯腔”,偶还有平腔夹杂其中。
虽颇有晋蒲之风,但却也有市井画卷之感。
显然是兼容并蓄了不少东西,从而构成了自己的特色。
而这开头的大多,都似是在描述白知县的功德如何如何。
听着锣鼓喧天的戏曲,慕姚轻叹了口气,脆声道:“这白知县还真是爱民如子,连凶物都如此记挂他”
周程一听,反倒笑了出来。
“谁?你说白知县?他爱民如子?哈哈哈”
慕姚神色顿住了,一双透亮的眼睛中,含着不解。
“难道,不是吗?”
周程只是笑着,没做解释。
于是,慕姚就看向了袁魁刚。
而袁魁刚则是摇了摇头,也没说话。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慕姚完全不明白,心里头,更是跟有狗尾巴草挠一般,痒的很。
可周程和袁魁刚都只是闭口不言语。
见此,慕姚也是有些恼了,但因她自小知书达理,而又未表露出来,只是别过了脸,轻轻鼓了鼓腮帮子。
同时口中还小声呢喃:“不说便不说,都和我爹一个样,喜欢瞒着人”
慕姚说话间,那台上的小生,也已然退场。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着大红且较为华丽衣物的女角,出场。
她步伐踉跄,甩袖提篮,没走几步,便哎呦跌坐在地上。
“我本是李家村女娇娥,正年芳十五,说什么媒妁良缘天注定,及笄缠足又遭辱——”
“亲人邻舍皆叛去,将我嫁于老翁做药人——唤天不应,唤地不灵——公在何处——”
那女角一声声悲凉的声音,逐渐荡开,萦绕在整个前院。
接着,一个挂着白鬃的先生也走了出来。
他甩袖,面露惊愕,疾步走上前,甩袖斗手。
“这位娘子,何故垂泪?”
女角掩面,擦泪。
“先生.....我.....我——”
女角的话,没有说尽。
而那白鬃先生,见此,便连的伸手,将她扶起。
这一扶,便见着了她衣袖上撩时,出现的道道淤痕!
白鬃先生抖着鬃口,头上的冒翅也随着急促的乐曲跳动。
“呀!呀!——小姑娘,怎得生有这般多爬臂蜈蚣!?”
随着两个角的互相交互和唱聊。
那白鬃先生,逐渐知道了,这姑娘名为李端云。
也得知了她的一些遭遇。
白鬃先生怒容间,便要拉着她去对方家中,找那医者讨个说法!
但却遭了拒绝。
见此,白鬃先生便只得作罢,打算稍后再去登门。
台下看着这一切的慕姚,柳眉微蹙道:“这曲,说的是谁?是哪家姑娘,遭了这般罪?”
周程眼神微微发寒,双手环胸,盯着台上道:“李家村,李大锤小妹”
“什么?他们怎就忍得?”
周程没有作答。
因为他此时脑海中,正连起了一根线。
他似乎明白了那女鬼的遗憾是什么了.....
这两件鬼事,是相关联的鬼事!
就连袁魁刚,也是逐渐察觉出了一丝痕迹来。
而台上的戏曲依旧在继续。
在幕布升上去的时候,便是那医者的家中。
白鬃先生正怒斥对方的行为,说教对方。
“为医者,却使恶毒之手,欺辱这般可怜之女,你何来的心——”
医者则摇晃着脑袋,从椅子上站起。
他勾白脸,捻着山羊须唱道:
“先生,不知啊,非我想那般如此,我许姓医人无数,恶毒之事,不会为之,奈何家中老娘,要得香火,万般无奈,才做得此”
“她又不从,老母才下了些家法——”
白鬃先生闻之,唱道:“你为医,该知晓疾苦之理,切莫为母言所困,老夫不求你要如何待她,让她少遭些罪,便已是庆幸——”
而两人之间的对话,则被戏台上的,出现的女角,李端云给听了去。
她躲在搭建起来的门后,掩面哭诉。
就连四周的光线,也逐渐暗淡,唯独留下她身上有烛火照耀。
“这甜丝味尚在心里头,恍惚七岁那年,娘亲塞的蜜枣糕——你——为何,还是来了,害我心忧忧——”
戏曲的继续演绎,越到后面,那些曲调越让人感到压抑。
哪怕是那些台下的学子,也不免心中有一丝闷感。
白鬃先生在离去后,等待李端云的,便是以往更加痛苦的折磨。
她被罚三天未进食,只以‘黄水’果腹。
纵是如此,她依旧每日要被塞入那些草药,让她浑身浸入药汤之中。
而后夜间,又须得服侍......
稍有让医者不满,便是恶劣的毒打。
这惨烈的场景,让慕姚手不由握紧。
眼中还闪过一丝怒火。
“身为医者,为何要这般对待一个女子?那药性实验,就那么重要吗?”
“他到底想做什么?让人以身饲药,助自己修行?”
慕姚不解,但身为医者,她天生就十分痛恨这种行为。
但没人给她解答。
因为周程看的也有些压抑。
这戏中都这般。
当初现实中的李端云,又该何等的绝望和痛苦。
周程清楚,对方绝对不是没有向人求救求助过。
但那许堂医为人,外加他的名声,没人会相信李端云。
就如戏台上那医者,仅是三言两语,便让那位白鬃先生轻易相信。
许堂医留给他人的表面印象,太过于深刻。
他只需要告诉别人,妻子得了病,人们的言语,便会向着他....
台上的惨烈依旧继续。
没多久,便逐渐接近了下一段。
那白鬃先生,在一次偶然间出门,遇上了出门倒药水的李端云。
两人见面,李端云便想逃离躲闪。
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此次再一见,白鬃先生却发觉她又消瘦了许多。
一个活生生,俏丽的人,却如同枯骨一般。
浑身还散发着药味!
一来二去,的引诱之下。
李端云这才彻底完整的讲述了所有,这次是彻底毫无保留。
因为白鬃先生已然成为她心里那唯一的烛火。
白鬃先生终是明悟了一切。
那医者不过是哄骗自己!
愤恨,心疼,又怜悯。
常年的正直的心,令他无法对此事视若无睹。
“可怜——可恨呐!!此间,怎有恶毒如此滴人啊——”
白鬃先生抖着身子,动作更是夸张至极的摆幅着。
而身着红衣的李端云则,跪坐在地,身前燃气一抹烛光。
她指尖触灯影,背身颤声。
“先生错把孽债探——今后恐难活——快些逃去——”
白鬃先生,一把抓住她的衣袖,袍角扫过右灯,剪影如鹤唳
“姑娘莫拢灯!火苗儿最怯生人瞧——容我为你添三把火,抵三更寒雨”
戏台的光线,顷刻间昏暗了下去。
独留一白,一红二人萦绕着烛火。
李端云,回头望着那白鬃先生。
白鬃先生也深深的望着她。
“姑娘,且回去,待我救了你于这,苦难之中”
“不——先生救了我,我又能去往何处?还是莫要连累先生了,只得听闻先生教书育人,颇具才华”
“小女子,不识文字,但依旧想求先生留于我一诗,当作念想,便罢了”
白鬃先生便轻甩衣袖,唱道:“莫怕,莫怕,届时,你无处可去,我便娶了你就是!莫要怕——待我们成婚,元宵时分,我带你看烛火”
李端云听后,哭泣的更狠了。
“残躯女子,只会辱没了先生,先生若让我做得个丫鬟,那边足以了——”
而后,便掩面哭泣的回了家,根本没给对方会话的机会。
而白鬃先生,原本还想伸手阻拦,但却见对方已然离开,便也疾步离开,回了家。
到家之后,他第一件事便是与家中的儿子商议此事。
儿子得知,老父亲竟要以全部家当,外加自己名声,去迎娶那已经嫁了人的姑娘,岂能愿意?
但终抵不过白鬃先生的执拗,只得任由他而去。
白鬃先生耗尽家财,去了医者家,想要换取那姑娘。
可他口上答应,收了钱财,却反让人开始四处散布对方的谣言。
说他要夺他爱妻....
白鬃先生受人言困,他非道职者,但也畏这人言。
失去了先生之职位。
可他依旧为忘那日,门前的许诺!
他趁着夜色,笨拙翻进了对方的家中,递给了李端云一根木簪。
告知她,等自己前来迎娶!
而后,白鬃先生便凭着最后的脸面去见了知县。
妄图以告发那医者恶行。
可对方依旧口头答应,后又派人将他抓了起来,并将其送入了医者家中的地下,与那李端云关押在一起。
白鬃先生被铁索锁在刑架之上,那医者便那么站在他身前。
当着他的面,开始一点点剥下,李端云腿部的皮。
白鬃先生不断摇晃着锁链和头,口中满是悲戚。
“剥我皮!剥我皮!莫让她疼…莫让她疼啊!”
然而,任由他如何,对方手却不停。
剥下了对方另一条腿上的皮。
更在对方的鲜红腿上,浇上药汁,甚至还观察血肉的反应。
白鬃先生目眦欲裂,却无可奈何。
医者见此,便又对着他道:“这皮,由你来剥,你只有一次机会,若不剥,你那儿,那媳,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白鬃先生顿时陷入了深深绝望之中。
李端云通红的衣物,被鲜血染的更红,满含泪水的她,唱道:“剥吧,剥吧”
但白鬃先生,哪里肯剥?
“剥我的,剥我的——莫要再这般了——”
对方的低声哀求,最终换来的,便是如他所愿那般....。
他的皮被活生生的剥掉了。
但他却并未就此死去,而是用自己的血,在地上写出了那首诗。
乌舍淩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但这一切却并未结束,那医者还告诉了他,他的家人,已然全部死去。
而最后的李端云,也被当着他的面,活生生剥去了皮,并闷在了药罐当中,让她暂时不得死去。
直至,白鬃先生再将死之时,推翻了那大药罐。
让她掉了出来。
而她也最终是捡来了一根麻绳,将自己活活吊死在这地下当中......。
戏曲彻底接近尾声。
喜丧鼓乐齐鸣,那先生怀抱人皮喜服,与颈缠麻绳的姑娘拜天地
两人共同合唱:一拜这世道烹人宴,
二拜官医共枕眠,
三拜——拜诸君袖手笑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