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记忆如刀
雪粒子扑在七岁何欢的脸上时，他正蜷缩在运尸车的夹层里。腐臭的草席缝隙间，他看见戴青铜面具的男人用铁尺挑起一个女孩的下巴，那女孩颈间挂着半枚碎裂的玉锁。铁尺寒光闪过，血珠溅在车辕上凝成冰花，何欢的牙齿深深咬进掌心，生怕漏出一丝呜咽。
这是他来到杀手村的第一夜。玄铁打造的项圈烙着“甲欢“二字，师傅的鞭稍扫过冻僵的耳垂：“从今往后，你只是柄会喘气的刀。“
训练场建在寒潭东侧的地宫里，三百六十根梅花桩浸泡在腥臭的血水中。何欢记得第一次握刀的清晨，章崎的袖剑划破他右腕动脉，方兴的流星镖钉穿他左肩胛骨。师傅的声音从青铜传声筒里飘来：“活过午时，才配吃饭。“
那日何欢蜷缩在蛇窟角落，用衣带捆住血流如注的手腕。洞顶滴落的寒潭水混着血水在石缝间积成小洼，他看见倒影里自己发青的嘴唇在蠕动——竟是在哼母亲教过的童谣。这个发现让他惊恐地捂住嘴，仿佛泄露了滔天罪孽。
十二岁生辰那夜，何欢在兽笼搏杀中第一次杀人。对手是个满脸麻子的少年，使双刃弯刀的模样让他想起家乡收麦的镰刀。当麻子脸的刀刃第三次擦过他脖颈时，何欢突然想起运尸车夹层里那个垂死的女孩，她最后望向天空的眼神与此刻的麻子脸重叠。弯刀刺入对方心窝的瞬间，何欢的手腕不受控地颤抖，刀锋在肋骨间卡了半息。
“废物！“师傅的鞭子抽裂他后背，“杀人要快，要准，要像呼吸般自然！“
血水顺着铁笼缝隙渗入寒潭，何欢在禁闭洞里数了七百三十次水滴。黑暗中最先浮现的不是麻子脸扭曲的面孔，而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麦芽糖，那糖在尸堆里化了三天，最后黏在妹妹冰冷的掌心。
十五岁时，何欢的刀法已在同期称冠。寒潭西侧的试剑崖上，他用弯刀在玄铁碑刻下三寸深的刀痕，比章崎深半分，比方兴浅一指。师傅将刻着“甲“字的铁牌扔在他脚下：“明日进甲字房。“
那夜暴雨倾盆，何欢在兽栏发现只折翅的夜枭。雨水冲刷着它灰白的羽毛，琥珀色眼珠映出他持刀的手。当师傅的脚步声从廊柱后传来时，弯刀已经斩断夜枭的脖颈，可刀尖悬在尸体上方半寸，怎么也落不下去。
“你果然还是改不了。“师傅的拐杖碾碎夜枭头颅，“甲字房不需要多情的废物。“
铁牌被扔进熔炉时，何欢盯着跃动的火苗。他忽然看清炉底积着数十枚相似的铁牌，最底下那枚隐约可见“甲棠“二字——那是去年“病逝“的师姐的名讳。
第一次正式任务来得比预期更早。出村前夜，方兴将染血的布条塞进他行囊，章崎抛来半壶烈酒：“可别吓得尿裤子。“何欢在擦拭弯刀时发现，刀柄缠着的红绳不知何时被换成了素白绸带，那抹白在墨色刀鞘上格外刺眼。
古庙飞檐积着薄雪，何欢伏在檐角数瓦片。章崎的袖剑在月下泛着幽蓝，方兴的流星镖藏在东墙阴影里。目标人物撞开庙门的瞬间，何欢嗅到浓烈的金疮药味——那男人左肩到肋下的伤口，与三个月前他在试剑崖留下的刀痕如出一辙。
青布包袱里的啼哭炸响时，何欢的刀锋正要将男人钉在供桌上。章崎的袖剑毒蛇般窜向女童咽喉，却被何欢的弯刀格开三寸。瓦片在脚下碎裂，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吼声：“她不算目击者！“
记忆如雪崩般倾泻。八岁那年，他因偷偷埋葬冻死的野兔被罚跪冰窟；十二岁时在蛇窟给垂死的黑蟒喂水，换来三日水牢之刑；十五岁雨夜那柄悬在夜枭尸身上的弯刀，此刻正横在女童与章崎之间。
“村规第三条...“章崎的冷笑被机关轰鸣打断。柳七染血的手指抠动地砖，整座古庙在震颤中崩塌。何欢扑向女童的瞬间，看见方兴的流星镖打偏章崎的袖剑，三人的默契在烟尘中碎成齑粉。
瓦砾堆里的女童没哭，琉璃色瞳孔映出何欢面具上的饕餮纹。当章崎的剑锋再次逼近时，何欢扯下面具，露出底下被火烧伤的左脸——那是十岁那年替方兴挡下毒烟留下的疤。女童伸出冻红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扭曲的疤痕。
弯刀斩落的瞬间，何欢故意慢了半息。章崎的袖剑洞穿柳七眉心，血珠溅在女童额间化作朱砂痣。火海中，方兴将裹着杏黄袄子的焦尸抛入烈焰，何欢却把真正的女童藏进斗篷。返程途中，那小小心跳贴着他胸膛，像枚随时会炸的火雷。
村口老槐树上新挂的尸体随风摇晃，师傅的铁尺拍在他空荡荡的腰间：“你的铭牌呢？“
“丢了。“何欢跪在结冰的石板上，怀中的心跳震得肋骨生疼。方兴沉默着递上青布包袱，露出半截焦黑的孩童手臂。当夜他潜入后山狼穴，发现女童攥着他面具上脱落的饕餮铜片，那铜片内侧的纹路竟与璇玑谱残卷的图示吻合。
此后的逃亡路上，何欢常在深夜惊醒。女童枕着他臂弯安睡，发间沾着狼穴的枯草。某次月圆之夜，她忽然用树枝在雪地画出完整的人体经络图，指尖点中的穴位正对应璇玑谱缺失的篇章。当追兵的马蹄声逼近时，女孩扬手撒出的雪粉化作冰针，何欢这才惊觉，自己捡回的不是累赘，而是个活着的武学秘典。
寒潭水倒灌进地宫那日，何欢在残碑上读到玉氏祭文。女童的足印恰好踏在“献祭“二字上，她仰头问：“何叔，我的名字该刻在哪里？“何欢的弯刀劈碎石碑，却劈不碎血脉里奔涌的宿命。璇玑谱在怀中发烫，缺失的“弑神篇“正被女童的金血填补，而寒潭深处冰棺碎裂的声响，仿佛二十年前母亲推他进运尸车时的最后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