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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最喜小儿亡赖
老屋后的竹林在腊月里依旧苍翠,竹叶边缘凝着冰晶。晚棠蹲在青石板上玩钢珠项链,三十七颗金属球滚过苔痕时,惊醒了蛰伏在石缝间的盲蛇。突然有团毛绒绒的碧影落在手背——是条越冬的茶毛虫,翡翠色的刚毛在阳光下闪着毒性的美。“马!“她本能地喊出最熟悉的词,声调却陡然拔高成锐利的哨音。钢珠哗啦散落,惊飞了竹梢的伯劳鸟。赵春桃从灶屋冲出时,看见女儿正疯狂甩动右手,那条茶毛虫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最终粘在晾晒的腊肠上,刚毛刺入油脂发出细密的滋滋声。堂屋神龛前的爷爷放下水烟袋,用竹夹取下毒虫,随手扔进煨着醪糟的炭盆。火舌卷过虫尸的瞬间,晚棠闻到焦香味混着松脂气息,竟与克拉玛依沙枣花燃烧的味道惊人相似。奶奶从陶瓮里挖出陈年紫草膏,药膏抹在红肿的手背时,晚棠突然想起XJ巫医的骆驼刺药酒——原来疼痛的记忆也会水土不服。
腊月廿八的晨雾还未散尽,二哥的新媳妇踩着高跟鞋闯进院坝。狼狗颈间的铁链哗啦作响,爪尖在青石板上刮出五道白痕。晚棠正蹲在磨盘边玩钢珠,金属球滚过昨夜凝霜的凹槽时,忽见那畜生的影子漫过来——阳光将狼狗的轮廓投射在石磨上,拉长的脖颈与鬃毛竟与伊犁马的剪影分毫不差。
“马!“她欢呼着扑过去,钢珠项链甩出一道银弧。狼狗却突然人立而起,镶着铆钉的皮质颈圈擦过她眉心,XJ带来的银锁片应声而裂。锁芯里封存的三滴水珠溅在狗鼻上,天山雪水、孔雀河露与母亲的血,此刻混着畜生的腥臊气往下淌。“作死的赔钱货!“新媳妇的金镯子撞得叮当响,染着丹蔻的指甲戳向晚棠额角,“这是德国黑背,顶得上你全家半年嚼用!“赵春桃从灶屋冲出来时,恰见女儿攥着半片银锁后退,背后竹筛里晾晒的橘皮被撞翻,陈年药香混着血腥气在冷空气里炸开。
狼狗突然发起性来,铁链在枣树上绕了三匝。晚棠缩进柴垛缝隙,透过劈柴的间隙看见狗眼泛着琥珀光——多像克拉玛依黄昏时分的马群瞳孔。她哆嗦着摸出珍藏的齿轮,生锈的齿牙卡进柴缝,竟发出采油机启动时的嗡鸣。狼狗耳尖颤动,突然夹着尾巴哀嚎起来。
“这畜生倒怕铁马叫。“李有福握着劈柴刀立在檐下,刀刃还粘着XJ带来的沙棘籽。新媳妇却劈手夺过齿轮,镶钻的指甲划过晚棠冻皴的脸:“破铜烂铁也当宝贝,跟你爹妈一个穷命!“那枚沾着机油与童唾的齿轮,在空中划出抛物线,最终落进腌酸菜的陶瓮。
晚棠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她撞翻竹编的鸡笼,在芦花鸡的扑翅声里冲向狼狗。围观的孩童发出惊呼,穿开裆裤的堂弟吓得尿湿了棉裤。赵春桃看见女儿的手伸向狗耳——那里挂着二哥从XJ带回的月牙银饰,马铃铛的残片在蜀南的潮湿里长满霉斑。
“马儿乖...“晚棠的呢喃让全场死寂。狼狗竟停止低吼,任她抚摸耳后的硬痂。那处伤疤是去年在戈壁被胡蜂蜇的,结痂的形状恰似马鞍的烙痕。新媳妇的尖叫声撕破晨雾:“小瘟神使妖法!“她抡起舂米杵要打,却被李有福的铁钳般的手架在半空。钢珠项链不知何时缠住了狗链。三十七颗来自采油机轴承的金属球,此刻在铁链上缀成诡异的璎珞。狼狗突然人立作揖,后腿蹬地时掀翻了院角的泡菜坛。红亮的辣椒水漫过青石板,晚棠的虎头鞋踩在汁液里,绣着“百毒不侵“的鞋面顿时洇出妖异的紫。“这不是马!“爷爷的龙头拐杖重重顿地,梁上的燕巢震落几茎枯草。老人从中山装口袋掏出块盐渍马皮,那是他年轻时走茶马古道的凭证,“马眼温如琥珀,狗眼凶似豺狼!“晚棠却指着马皮边缘的齿痕:“爷爷的马上有齿轮印子!“满场哄笑中,老人突然踉跄——那圈半月形缺损,确是去年被孙女用轴承齿轮啃咬的痕迹。
暮色降临时,晚棠失踪了。众人打着火把寻到后山坟场,见她正蹲在某个无碑的荒冢前。月光照亮冢前残缺的石马,魏晋时期的石刻早已风化,马首却奇迹般完整。她将最后三颗钢珠塞进石马眼眶,远处突然传来真正的马嘶——二哥的越野车碾过田埂,氙气大灯把坟场照得雪亮。
“死丫头触霉头!“新媳妇的咒骂混着引擎轰鸣。晚棠却抱着石马脖颈,脸颊紧贴冰凉的石刻鬃毛。那些被齿轮、锁片与钢珠串联的记忆碎片,此刻在月光下重组拼合:德国黑背与伊犁马在虚空中撕咬,越野车的钢铁外壳上,渐渐浮现出古老马帮的盐渍图腾。
初三天光未亮,村里孩童便挤满了李家院坝。他们传看着晚棠的钢珠项链,有个豁牙男孩声称这是天山狼妖的瞳仁。穿碎花袄的丫头嗅着她围嘴上的羊膻味,突然嚷嚷:“她身上住着沙鬼!“孩子们哄散又聚拢,像群被蜜糖黏住的蚂蚁。晚棠掏出珍藏的齿轮,那是临行前工棚伙伴送的礼物。生锈的齿牙卡住旋转时,竟发出采油机般的嗡鸣。孩子们吓得后退,却见她在沙盘上画出连绵的沙丘,用蜀南的朱砂土染出晚霞的颜色。当齿轮滚过“沙漠“时,豁牙男孩突然高喊:“看!铁马下凡了!“
暮色中,晚棠教他们用竹枝模仿红柳,把搪瓷缸倒扣当作磕头机。游戏持续到掌灯时分,直到奶奶端着醪糟蛋出来寻人。孩子们一哄而散,却把“XJ铁马“的神话传遍了整个村坳。爷爷的龙头拐杖敲响青石板时,惊醒了梁上燕巢里的雏鸟。老人从樟木箱底取出泛黄的《蜀州志》,枯指划过“蚕丛及鱼凫“的字样,给晚棠看扉页上的手绘舆图。羊皮纸上的峨眉山竟与克拉玛依魔鬼城地形暗合,褶皱里还夹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
奶奶在灶王像前教晚棠搓汤圆,糯米粉扑簌簌落在供桌的乌木纹里。当孩子把汤圆捏成马头形状时,老人浑浊的眼突然泛起泪光:“你阿爸小时候,总把汤圆捏成黄牛哩。“蒸汽升腾间,晚棠腕间的红绳突然崩断,浸过胡杨汁的棉线在潮湿空气里迅速发黑朽烂。守岁那夜,爷爷抱着晚棠贴桃符。糨糊的麦香里,孩子突然指着门神胯下的黑虎喊:“马!“老人笑得白须乱颤,往她掌心塞了枚康熙通宝。铜钱滚烫,是刚从火盆里夹出来的,背面还粘着茶毛虫烧焦的残肢。
元宵节的烟花照亮晒谷场时,晚棠正蹲在石磨旁。她用采油机轴承滚珠和竹片组装出会转动的“铁马“,齿轮间卡着颗风干的沙棘果。村里孩童围成圈拍手,看这简陋的机械玩具在月光下投出奇异的影——像马,像狗,又像条蜷缩的茶毛虫。
二哥的新媳妇摇着金镯子过来瞧热闹,突然惊呼:“这死丫头手真巧!“赵春桃在檐下削着胡杨枝,闻言抬头望向北斗。银河正横跨巴山与天山,那些钢珠项链上沾染的星辉,此刻在她指间化作细碎的光斑。子夜散场时,晚棠在磨盘缝里捡到片残缺的鳞甲。奶奶说是去年蜕皮的蛇留下的,她却偷偷藏进装钢珠的铁盒。月光下,鳞片与金属泛着同样的冷光,像某种跨越物种的契约。远处传来第一声布谷啼鸣,春信已悄然攀上老屋墙角的迎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