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中流砥柱

洪武元年九月廿九，吴淞江大闸。

陈远攥着《河防一览》的手背青筋暴起，书页在狂风中翻卷如白蝶。三丈高的浪头撞向新筑的闸墙，混着海藻的咸雨砸在脸上生疼。他忽然想起现代气象学中的“风暴潮“概念，此刻这头东海巨兽正撕咬着大明最脆弱的命脉。

“大人！西闸门榫卯开裂！“工房主事的吼声被雷鸣吞没。陈远扑到闸机旁，借着闪电看见榆木榫头渗出的不是水，而是泛着油光的黑液——有人给榫槽浇了桐油！

“取铁蒺藜来！“陈远扯下官袍缠住渗水处，“用蒺藜卡死榫卯，再灌铅汁封缝！“这是他改良《营造法式》的法子，铅液遇冷膨胀的特性，或许能撑过今夜潮汛。

民夫们抬着烧红的铅锅在暴雨中奔忙，陈远忽然瞥见人群里闪过玄色劲装。他佯装跌倒，袖中弩箭已扣上机簧。那人转身时露出腰间玉牌，燕尾纹在电光中宛如活物。

“放！“三支弩箭呈品字形封住退路。黑衣人纵身跃上闸梁，却踩中陈远早布下的桐油竹钉。惨叫声中，一包密信从怀中跌落，火漆印上是中书省独有的蟠龙纹。

陈远就着闪电展开信笺，朱标熟悉的瘦金体刺入眼帘：“...燕邸私购精铁二十万斤，借漕船暗输北平...“信纸突然自燃，灰烬拼出“周氏余党聚于崇明沙“八字——这是东宫密探的磷粉显影术。

“大人！铅汁不够了！“王焕的呼喊将陈远拽回现实。他望向堆在江岸的赈灾粮，突然夺过民夫手中的太平斧。

“开仓！把霉米全倒进铅锅！“陈远劈开粮袋，白垩土混着糯米在铅液中沸腾，“糯米灰浆可比纯铅更抗蚀！“这是他在故宫修缮报告里看过的古法，此刻却要赌上万千性命。

子夜时分，江神庙的铜钟自鸣七响。陈远瘫坐在闸机旁，望着渐渐平息的潮头，发现指甲缝里嵌着的霉米已发黑——这哪是什么白垩，分明是混着砒霜的矿渣！

“好毒的计！“他攥紧染毒的米粒，“若用此浆修闸，三月后砒霜蚀铁，整个吴淞江...“话音未落，对岸崇明沙方向腾起冲天火光，将夜空染成血琥珀色。

---

第二日辰时，崇明沙盐场。

陈远踩着发烫的盐晶踏入废墟，海风裹着焦糊味钻入鼻腔。昨夜大火将三十座盐仓烧成白地，灰烬中却无半粒盐花——这本该存着十万石官盐的仓廪，竟是个空壳。

“大人请看这个。“王焕递上焦黑的木牌，隐约可见“燕府“烙痕，“火场东南角埋着十二具尸首，口鼻皆堵着蓟州特产的松烟墨。“

陈远蹲身刮取尸首指甲中的黑粉，舌尖轻舔旋即吐掉：“是辽东的硝石粉。有人要毁尸灭迹，却忘了死人是会说话的。“他忽然瞥见盐池边的歪脖柳——树皮上新刻的刀痕，竟是摩尼教的日月纹！

“报！“驿卒马蹄踏碎盐晶，“太仓卫所哗变，暴民打着'诛陈贼，清君侧'的旗号朝府城杀来！“

陈远抚摸着柳树刀痕，突然笑出声：“好个三教九流大杂烩。“他解下东宫玉牌掷给王焕，“去卫所调兵时，把这牌子倒挂在辕门旗杆上。“

当夜子时，太仓城头亮起三百火把。陈远望着城外乌泱泱的“暴民“，突然下令打开粮仓。雪白的官米倾泻成瀑，饥民中顿时响起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米里掺着砒霜。“陈远的声音顺着铜皮喇叭荡开，“本官给你们两个选择——“他挥手掀开二十口木箱，露出白花花的官银，“喝粥领钱回家，或者...“卫所兵齐刷刷亮出弩机，“变成真正的暴民。“

人群死寂片刻，突然有个瘸腿老汉冲出：“青天大老爷在江神庙救过俺娃的命！“他抡起拐杖打翻“诛陈贼“的旗幡，“这旗子是周家护院逼俺们扛的！“

如同冷水溅入沸油，人群瞬间倒戈。藏在其中的燕王府死士刚要拔刀，就被饥民按倒在地——百姓们饿绿的眼睛里，映着粮仓里真实的米山。

---

三日后，吴淞江船坞。

陈远盯着龙骨架上那根特制的“桅杆“，实则是由燕王府私运的精铁打造的火炮膛管。他按《天工开物》所载调整了膛线倾角，此刻正将周家庄挖出的霹雳炮改造成守城利器。

“大人！江面有异动！“瞭望塔上的旗兵疯狂摇动红幡。陈远透过西洋镜看见，百艘蒙冲斗舰正溯江而上，船头飘扬的竟是张士诚当年的“海东青“旗！

“放闸！“陈远挥动令旗。新筑的鹰嘴堰缓缓开启，江面突然形成巨大的漩涡。伪装的商船纷纷失控打转，藏在船舱里的蓟州兵来不及反应，就被改装后的霹雳炮轰成碎片。

硝烟散尽时，陈远在旗舰残骸中找到具焦尸，死者手中紧握的玄铁令牌刻着“燕山左卫“。他撬开令牌夹层，薄如蝉翼的绢帛上，详细记录着应天城防的换岗时辰。

“该收网了。“陈远将令牌投入熔炉，望着铁水映出自己消瘦的面容。三个月的地方历练，已将他从文弱书生磨成真正的治世能臣。

---

十月十五，应天奉天殿。

朱元璋摩挲着龙案上的玄铁令牌，鹰目扫过殿中垂首的群臣：“好个燕山左卫！好个清君侧！“他突然将令牌砸向户部尚书周琮，“你侄子的庄子，养的是大明的兵还是燕王的狗？“

陈远立在朱标身侧，看似低眉顺目，实则用余光观察着李善长颤抖的胡须。当刘伯温出列呈上《吴淞江治水录》时，他看见徐达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

“陈远。“朱元璋的声音突然温和下来，“到咱跟前来。“

陈远踏着御阶金砖，数着步数：七步，这是太子特许的殊荣；九步，已越过李善长的位置；第十一步，他跪在了朱元璋触手可及之处。

“抬起头来。“老皇帝的手掌粗糙如松树皮，捏住陈远下巴时却异常轻柔，“知道为什么留你活到现在吗？“

“因为臣是陛下手中的刀。“陈远直视那双看透人心的眼睛，“一柄能斩前朝遗毒、能削藩镇逆鳞、还能...“他压低声音，“替太子殿下开路的刀。“

朱元璋突然大笑，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好刀！好刀！“他转身抽出徐达的佩剑，剑锋划过陈远官袍，“传旨！擢陈远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赐穿金丝蟒袍！“

朱标在阶下微笑，他看见陈远蟒袍下隐约露出江神庙的血藤纹——那才是真正的护身符。此刻的奉天殿外，燕王的密探正将新铸的“陈“字列入暗杀名录，而刘伯温已在钦天监的星图上，为紫微星旁新添的辅星描上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