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8章 玄真,忠顺,离京而去
丹炉火熄鼎生苔,符纸褪金劫后来。
莫道玄真无真意,荣枯俱在卦中排。
玄明踩着深秋落叶踏入玄真观时,正逢知客道人与烧火童撕扯。
那曾经捧着描金瓷碗的手,此刻攥着半块冷硬窝头,道袍下摆沾满香灰,倒像从富贵屏风上跌落的败叶。
云纹山门漆皮皴,八仙影壁裂痕深。
铜鹤香炉翻在地,丹砂混泥污天尊。
绕过坍了半边的炼丹房,见当年贾敬呵斥道童的玉阶已生野草。
两个面黄道士蹲在廊下,用断柄麈尾扒拉炭灰堆,竟是在寻炼废的丹砂金屑。
忽听西厢房传来骂声:“短命鬼!偏你藏了那包龙涎!”
却是胖道士揪着个少年道童的耳朵,从破蒲团里抖出半截发霉的沉水香。
玄明立在褪色的“清静无为”匾额下,忽觉腰间古玉葫芦发烫——原是那日贾敬吞服的血丹残渣,竟与砖缝里散落的丹砂共鸣。
俯身拾取时,听得身后窸窣响动,却是当年引他入观的知客道人,如今枯瘦如柴,抱着鎏金算盘缩在墙角。
算珠曾拨千金账,道袍今裹半升糠。
犹抱残盘舔金粉,黄粱梦醒齿生疮。
“真人……真人?!救救小道!求求您,救救小道啊!”
知客忽然扑跪在地,从袖中抖出串暗红念珠。
“贾老爷炼的丹药它……它吞了要见鬼啊!”
玄明定睛细看,哪是什么念珠,分明是结痂的血瘤串,每颗都裹着张微型符咒——正是警幻操控人心的“太虚契”。
忽闻东院爆出癫笑,循声见当年看守丹炉的老道,正对着炸裂的八卦鼎手舞足蹈:“成了!成了!道爷我成了!”
玄明近前细观,鼎内残渣竟凝成女子面容,细辨竟是秦可卿!
老道突然掐住自己脖颈嘶吼:“寅时三刻时她们在井里……井里……!”
话音未落,七窍钻出红线虫,落地即化灰烬。
丹毒蚀骨虫化线,鼎中冤魂面如生。
莫道玄真无真鬼,血符犹缚旧精魂。
玄明剑挑残鼎,见底部刻着密麻小字,原是贾敬用丹砂写的忏悔录:“……借元春凤命遮掩,以宝玉通灵玉为引,……每月朔日向太虚献祭……”
字迹被血污浸透,最末几行竟是用指血续写:“警幻食言!吾儿珍……蓉儿……全府……俱成祭品……!”
正凝神间,忽觉颈后生寒。转身见数十道士围作一圈,眼中泛着丹毒所致的青芒,手中法器皆指向自己:“都是你断了香火!”
玄明叹口气,挥袖震碎丹房梁柱,积灰中飘出张泛黄度牒——正是他初来挂单时,知客道人摩挲过的那张。
当年朱印今犹在,不见接引引祸灾。
莫怨贫道断香火,玄真观本非真宅。
度牒触地即燃,火中现出玄真观真容:哪是什么道观,分明是座青铜巨鼎!飞檐为鼎耳,丹墀作鼎足,众道士皆是鼎内药渣所化的伥鬼。
玄明长啸挥剑,情火自心口喷薄,将那伪观烧回原形。但见鼎腹铭文赫然:“太虚炼人鼎,嘉凌三年铸”。
情火烧破太虚鼎,真金不怕火炼身。
莫道玄真无真道,劫后方知假作真。
残阳如血时,玄明负剑出观。
身后青铜巨鼎轰然坍塌,鼎中逸出缕缕清气,依稀化作当年师尊模样,朝终南山方向稽首而散。
丹鼎坍作补天材,劫灰深处道心开。
玄真观破太虚碎,方见青埂月如来。
这正是:
道玄求祭太聪明,反误了药渣性命。
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且看那玄真破处现真形。
金阶玉砌蚁穴空,王孙骨朽绣枕中。
莫道真人拂袖去,早知朱门尽蛊虫。
玄明立在忠顺王府描金兽头门前时,恰逢三更梆响。
那守夜家丁提着画钟馗的灯笼,灯罩上“镇邪”二字被烛泪晕开,倒像啼血的眼。
他捻个隐身诀越过高墙,却见西花厅灯火煌煌,丝竹声混着女子娇笑刺破夜幕——原是忠顺王正与北静王对弈,棋枰旁跪着个戴枷的县令,每落一子,那县令脖颈铁链便紧一分。
犀角杯盛紫河车,霓裳舞伴白骨琶。
判官笔作牙箸使,生死簿当赌筹押。
绕过十二扇紫檀嵌玉屏风,玄明嗅到熟悉的沉水香——与当年玄真观丹房里的气味如出一辙。
暗格里翻出的密函更令人齿冷:
东平郡王用妾室初潮炼红铅丹,礼单上竟盖着凤藻宫印;
西宁郡王以流民试蛊,奏折里夹着栊翠庵的朱砂符;
南安太妃借盂兰盆会养小鬼,佛珠上刻着元春闺名……
忽闻屏风后传来瓷器碎裂声,忠顺王抓着北静王衣襟狞笑:“去年你献的九转还魂丹,吃死了陛下乳母!”
北静王反手亮出翡翠鼻烟壶:“兄长莫忘,这暹罗邪香还是你门人供奉的!”
两人撕扯间扯落墙帷,露出满壁《警幻仙姑献寿图》,仙姑眉眼竟与贾母有七分相似。
蟒袍玉带裹蛆身,人血酿酒唇沾腥。
犹向仙姑乞长寿,哪知早登枉死名。
玄明袖中桃木剑忽颤,剑穗指向密室方向。
破开三重玄铁门,见九盏青铜灯摆成献祭阵,灯油竟是混着丹砂的童女髓。
阵中央供着鎏金匣,内藏半卷《生死簿》副册——贾宝玉名讳旁密密麻麻注着王侯将相的八字,墨迹未干处还滴着人油。
“道长来得正好!”
忠顺王突然推门而入,蟒袍上沾着北静王的血,“且看这延寿丹呐!”
他掌心丹丸突生口舌,尖啸着“陛下万岁”,却是用舌根穴封着生魂的邪物。
玄明剑光过处,丹丸炸出黑血,溅在《生死簿》上竟蚀出“自作孽”三字。
丹丸化鬼鬼化烟,王侯骨血饲青天。
一剑挑破长生梦,方知孽镜照忠奸。
五更天玄明踏出王府时,身后突传来癫笑。
回头见忠顺王抱着腐烂的《生死簿》嘶吼:“仙姑应了我永镇山河,又怎会如此!”
话音未落,七窍钻出红线虫,与当年玄真观老道死状一般无二。
金阶玉阙皆戏台,王侯白骨化尘埃。
真人拂袖乘云去,留得孽镜照狼豺。
玄明掷出古玉葫芦,将王府污浊尽收其中。
葫芦坠地时,忠顺王府轰然坍作废墟,砖瓦间爬出百足蜈蚣,额前缀着内务府的东珠。
葫芦收尽朱门孽,王气散作腐草萤。
真人已乘黄鹤去,空余野狐拜空庭。
这正是: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劫波渡尽看潮平,拂衣振雪向空行。
莫道真人无挂碍,留得情火照夜明。
玄明立在芦沟桥残雪上,回望京城。
那九重宫阙在暮霭中恍若纸扎,护城河漂着褪色的祈天灯,恰似当年元春省亲时遗落的残红。
忽一阵西风卷起《石头记》残页,纸灰腾空处,依稀见得大观园女儿们踏着金桥归位太虚。
十二重楼化劫灰,九门灯火黯星辉。
情根不断青埂在,且载离恨向翠微。
解下腰间古玉葫芦,倾出最后一滴忘川水。
那水珠落地生烟,幻出警幻仙姑破碎的青铜镜。
玄明并指抹去镜上血渍,映出自己鬓角霜痕——原是三载红尘劫,换了道人百年身。
葫芦载酒亦载愁,剑底恩仇至此休。
莫问真人何处去,且看江海寄孤舟。
忽闻云端传来踏歌声,渺渺真人倒骑瘸腿驴,茫茫大士倒扣破钵盂,遥遥唱和:
“好了——”
“好便是了——”
“了便是好——”
玄明会心一笑,将桃木剑掷入永定河。
剑身遇水化龙,鳞片皆刻《好了歌》字句,搅碎河面王侯倒影。
复从袖中抖出风月宝鉴残片,就着落日余晖一照——镜中再无太虚幻境,唯见终南山松影。
宝鉴碎时真境开,松涛邀我踏云回。
情火焚尽风月债,且采灵芝补天骸。
行至居庸关外,玄明忽觉怀中温热。
掏出一看,原是青埂峰女娲遗石赠的玉芽,已生三片新叶。
叶脉纹路恰似:
一片映着黛玉还泪处的绛珠草;
一片凝着宝钗金锁熔化的冷香丸;
一片刻着宝玉灵归补天石的偈语。
三叶载尽红尘事,一芽可生万物春。
真人笑纳造化意,从此天地是故人。
暮色四合时,玄明身影渐与群山相融。唯见雪地留偈:
“白茫茫中非空相,离恨天外有洞天。
莫悼金陵风流散,且看来年柳吹绵。”
补天石冷道袍旧,离恨火销剑芒收。
真人已化山河去,犹送春风渡客舟。
这正是: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且看太虚境破处,又是青埂峰头月斜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