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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飘来的复仇》:通缉令
许多年前。
那是还没有智能手机这种玩意儿、干一天苦力才能得到十多二十块报酬的时候。
我每周星期天下午要走十六公里崎岖不平的山路去上高中,周五下午又要走路回家。
眼看着身边一同上学的伙伴从五个减少到两个,一个学期之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孤身走在上学路上的时候,我就再也不想去学校了。
直至有一天上午,那让我脑子嗡嗡直叫的英语课让我忍无可忍的时候,我终于突发奇想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不再读书,要去和我那些朋友闯荡社会干出一番事业来。
斟酌再三,上午放学吃过午饭,我如释重负地走出学校大门,唱着当时流行的《冬天里的一把火》,手插着裤兜,走上了辍学回家的道路。
路上,即便我脑海里一千遍演绎过被父亲打死的场面,也无法阻止我不读书的决心了。
我要离开大路,准备走进一条山间小道时,一阵轰隆轰隆的摩托车声音从我后面赶来,我还听到嘀嘀嘀的一阵喇叭声,我赶紧闪到路边让路。
摩托车突然停了下来,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阿涛。阿涛是我的同学,他上个学期就没有读书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想不到再次见到的时候他已经变得这么富有。
“愣着干吗?上车,我带你一截。”摩托车上阿涛意气风发。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些话,急忙翘起腿坐上了摩托车后座,这是我第一次坐摩托车,我紧紧拉着阿涛的衣服,感受风在耳边吹拂,时不时提醒他一句:“慢点慢点!”
我问阿涛在哪里发财,他说他和他父亲去做生意,我又问做什么生意,他说说了我也不懂,接着他就岔开了话题:“你今天不上课?”
“上,但是我不想读了。”
“这样的话,你会被你爹打死的。”
“打死我也不读了。”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并没打我,甚至骂都没骂一句。
他只说:“你长大了,我也不会再打你了,但是自己做的决定以后可不能后悔。”
说罢他递给我一把镰刀,让我跟着到地里去割小麦。
割麦这活我以前放假时像蜻蜓点水一样帮父母干过几次,但是真正全身心投入其中的时候,却发现这并非那么容易,弯着腰一会儿就腰酸背疼。
我们对土地的感情是复杂的,当你坐着马车或是牛车,看着土地里那一片一片金黄的小麦被风吹拂麦浪翻滚的时候,你的心情是愉悦的。
又当你拿着镰刀弯着腰面朝黄土背朝天还要被小麦的细毛戳痛皮肤的时候,你又会咒骂这恶毒的太阳和繁重的劳动。
我第一天到地里割麦割了一个下午之后,我的腰就直不起来也不再想说话,直至劳动停下来之后,我坐在地边看着那麦浪翻滚,晚风轻拂我面,我才变得心情愉快起来。
跟你们说说我们那地方吧,我们那地方藏匿于大山之中,江河与山谷把这片土地撕裂得支离破碎,山高谷深,沟壑纵横。
无论你站在哪一座山头远远看去,都会看到一座又一座的大山绵延不绝,一条条狭长的道路像丝带一样把这些零星的寨子连在一起。
我们寨子所在地稍微平缓一些,有六十多户人家,算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一个寨子了。
如果我们要去乡里赶集的话,那就得凌晨四点摸黑起床,走到集市太阳已到头顶,买完东西回到家里的时候,星星月亮都已经高高挂在夜空中了。
一年四季,燥热的太阳一直炙烤着我们脚下的土地,即便是在冬天,也能感受到太阳无穷的威力,导致许多作物都无法在这片土地上生长。
冬天我们主要种植甘蔗,还有少量的小麦大麦,短暂的雨水季节我们就种玉米,收割后用骡子驮着到远处的坝子与当地人交换大米。
即便是这样一个贫瘠的地方,在古时候也曾经有过短暂的辉煌呢。
有些山间,人们偶尔还能看到一段段古道的遗迹,磨得光滑锃亮的石块彰显它们的历史悠久。
甚至有的石块上还留下了深深的马蹄印记,他们说这是古代商人的通道,去缅甸、印度的小路,二战以后就渐渐荒废了。
离我们差不多几十公里之外,就是那个被称作“金三角”的地方。
十九世纪,披着传播“文明”外衣、干着殖民掠夺勾当的英国人和法国人发现这里极其适合罂粟生长,并强迫当地人大量种植罂粟制作鸦片之后,就在这片土地上种下了一颗恶性肿瘤,这片原本与世无争、庙宇林立的佛教盛行之地就开始被罪恶笼罩。
时至今日,他们当年犯下的累累罪行所带来的恶果,还盘踞在金三角这片土地,毒害着人们的躯体和灵魂。
就连我们这些与之相邻的地方也深受其害呢!
以前我们这条驼铃声声、热闹非凡的商贸交流之道,二战之后就变成了毒贩们的一条通道,如果你在路上看到一些鬼鬼祟祟的陌生人经过,那他们八九不离十就是毒贩,一般是不会有人来我们这贫瘠之地旅游的。
也会有一些便衣的缉毒警察和武警战士来到我们这里,追寻毒贩的踪迹。
人心易受蛊惑,在贩毒暴利的诱惑下,我们那地方也有不少人都走上了帮人运毒的道路,有的则染上毒瘾,许多家庭因为毒品而支离破碎。
有些运气尚佳暴富了的毒贩,金盆洗手藏着钱财悄悄地花,但多半贩毒的下场都是被枪毙,也有一些人出去了就没能回来,不知所终。
那些趾高气扬的贩毒集团把我们这地方帮他们运毒的人被叫作“背篓”。
因为我们这里的人帮人运毒都是背着背篓,把毒品藏在背篓里盖上一些野草翻山越岭,把毒品运到毒贩指定的地点,与指定的人交接就算完成工作。
有些“背篓”运毒出去见过些世面,开始不甘于命运——替贩毒组织卖命,却拿着相对少得可怜的报酬。于是有些见识的“背篓”就开始联系买家,自己为自己贩毒。
他们当中,最出名的是陈江河,是离我们不远处一个寨子的人,甚至出生都有些谣言。
他的父亲陈一亮,和他那犯事潜逃在外的兄弟陈二亮截然不同,陈一亮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结婚多年都没生育。
有一年,从不出远门的他带着妻子去了一趟缅甸,回来就带着一个婴儿回来,这成为我们那一带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当面都恭喜他老来得子,背面又对这个娃娃进行种种猜测。
无论如何,这个孩子顺利长大,还去县城上了学,后来就不知道怎么就成为了一名手段毒辣让人觉得可怕的毒贩,组织当地的小年轻人去替他贩毒。
我们私底下也认识一些做“背篓”的,但没有人敢举报他们。
因为几年前,隔壁寨子一个警方的线人尸体被陈江河的手下秘密杀死,挂在一条溪边的一株老柳树上。
那线人的左手食指和中指被剁了,被挖空了一只眼睛,十分骇人,仿佛是在告诉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如果有人敢举报,就是这个下场。
凶手落网之后,我们就知道那人是陈江河的手下,他至死也不说是受人指使。他被判死刑之后不久,他家就盖起了新房子。
不消说,我们都知道是陈江河厚待他的家人。
几年前,突然传来陈江河被抓起来被枪毙的消息,当地人都拍手称快。
虽然陈江河被枪毙,但毒品的阴影依旧没有随他的死而散去,它像一个旋涡徘徊在我们周围,稍不小心就被它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因此,父亲常常跟我说:“老三,就算你有一天去挨家挨户讨饭,也不能去当‘背篓’啊。你最好像孟勋兴一家一样,读书读出个名堂来,离开我们这个地方,不要再回来了。”
我们那地方方圆几十里都没出过什么人才,只有我们寨子的孟家走出来了一个中专毕业的中学老师,叫孟勋兴,后来他有个叫作孟扶桑的儿子也考起大学找了工作,算是光宗耀祖的典型了。
我说的这些故事,都是从村口老金家的小卖铺里传出来的,在那个消息闭塞的年代,老金家的小卖铺是我们消息的主要来源。
老金家有一台十四英寸、雪花充满半个屏幕的黑白电视机,像香港回归祖国、澳门回归祖国这样的大新闻我们都是从这台小电视机里接收到的。
每天晚上小卖铺门口都挤满来看电视的人,板凳坐满了,还有许多人都站着,大家最爱看的电视剧是《水浒传》和《大侠霍元甲》。
辍学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在老金家的小卖铺听说了阿涛父子落网的消息。
“什么?被抓起来了?”
“是啊,前天被抓起来了。”
“不是说去做生意吗?”
“做什么生意能那么赚钱,是去当‘背篓’了。”
“哦,那又是干‘四号’喽。”
四号,就是海洛因,阿涛父子去当“背篓”运毒的时候被抓住了。几个月后,阿涛父子俩就被枪毙,阿涛的母亲哭肿了眼睛葬下了他们的骨灰。
不久后,又有几个比我年纪大一些的小伙因为背“四号”被抓了进去。
可怕的是我前段时间还跟着他们闲游浪荡过。他们还说有机会带我到边境玩玩,我没有跟他们去,因为从小父亲就不允许我有去边境的想法。
阿涛父子被枪毙后的一天晚上,吃饭时父亲面色凝重。
他跟我说:“老三,你不能再这样无所事事了,特别是不能跟那些小混混在一处了,就算读书不成器,那也不能走上‘背篓’的路。我给你找了个轻松的活计,你明天到林业站去签个字,再去村公所报备一下,从明天起,你就是林业站的护林员。”
“我害怕搞不来这个差事。”
“没有什么是搞不来的,老百姓砍点烧火做饭的树,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看好没有人偷伐木材去卖钱就可以,这样你就能做好了。”
第二天,我去林业站签字按手印的时候,他们就给了我一个绣着“护林员”三个字的袖章。
那个给我红袖章的中年男人拉着我说了两个小时,告诉我护林员的职责是什么,要干些什么事情,什么森林防火、禁止乱砍滥伐等等,这些我都懂,我像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
我戴上袖章,按父亲所说的去做了,而且竟然发现干这个对我来说简直是如鱼得水。
那些偷偷砍一两担柴的老乡,他们见到戴着袖章四处游荡的我也不躲避,他们都跟我说:“你是个很好的护林员。”
就这样,我就变成了一个大家都觉得很好的护林员。
我成天吹着口哨,在山间小路巡游,就像巡视我的地盘一样,看到有人在大片砍树,我就上前向他们要砍伐证,如果没有的话,我就上报由林业局来处理。
如果遇到几位来山上放牛的害羞的姑娘,我就会在她们后面,跟她们聊天,打发一个漫长而炎热的下午。
有时候我也会遇到鬼鬼祟祟的看起来像毒贩一样的人向我问路,我就很快告诉他们,不与他们做过多的交流,免得惹火烧身。
我吃饭的地方也有很多,几乎每个寨子我都有亲戚朋友,因此我经常不回家,父亲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只要我不走上贩毒这条道路、农忙时候回家帮帮忙,其他的时间他就可以给我许多自由。
天天在山里转来转去,这样的日子真是乏善可陈。
哪个村里的毒贩某某被抓起来、枪毙,已经不能称之为新闻了。
最近我们沙麻柳市最大的新闻是一起骇人听闻的杀人案。据新闻报道说,一名姓何的男子被人在一座山里杀害,可怕的是他的心被挖了出来摆在石头上。
一个放牛人发现的时候,三只乌鸦正在啄食着他的心脏呢!报道里并没有说得这么详细,只是民间传来传去,到我这里就变成了这样的版本。
有人说,这肯定是邪教的人干的,用人来献祭他们的邪神;也有人说,这是野人干的,那座山里有野人出没,野人喜欢吃人的内脏……反正只要警方的调查没有结果之前,就会有更多的版本出现。
虽然日子无聊,但是干这行也有一个好处,从小我就喜欢听故事,干了护林员能到各个地方,我就更爱听故事了。
一个村有一个村的妖魔鬼怪故事、英雄好汉故事,当然也有一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勾当,我都能听到一些。
他们像煞有介事地告诉我,晚上不要到哪里哪里,什么地方有吊脖子鬼,什么地方有长头发鬼……吓得我真的连白天都不敢去那些可怕的地方。
在这些故事当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挂蜂崖的故事。
那些老人讲起挂蜂崖来都眼睛放光,他们的语气都信誓旦旦:古时候有个大户,在挂蜂崖埋下了十二驮银子,以三扣大粗铁链作为记号,至今也没人找到。
“要是找到,那就发啦!”讲完之后他们都会说上这样一句。
还有一个故事,那是许多年前,有一块金光闪闪的东西从西南的天空飞来,落在挂蜂崖那一片地方,他们好多人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亲眼所见,说那是一块巨大的黄金,砸到地下面去了,找到那个大坑,就能找到那块巨大的黄金……
这些年来,许多人都去找银子和金子,但是都铩羽而归。
这两个故事听得我热血沸腾,激发了我想要找到银子发一笔横财的欲望。和大多数凡夫俗子都有过为了一夜暴富而多少做出过一些荒唐的举动一样,我决定要去挂蜂崖碰碰运气。
财迷心窍的那段时间,我开始迷信各种预兆:比如醒来听到乌鸦叫唤,我就想这不太吉利,不适合出门;有时候我右眼跳得厉害,他们说右眼跳得厉害不宜出门……
有一次我梦见大火烧山,问了许多人,这个大家都说不上来,他们说,只有常有能解这样的梦。
我就去问常有——一个寨子里相当于半仙的人物。
常有平时疯疯癫癫,经常拿着两条茶杯粗细的白蛇盘在脖子上,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大胆,他跟人说那是他的祖先。
常有最大的本事就是算命,预知我们的未来。
常有没有上过学校,精神还有问题,却能读书识字,帮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算命,甚至就连那些“背篓”去运毒前,也会来找他算上一卦是否能够平安归来。
怎么样,命运这东西,让我们许多人都坚信不疑呢!
我去找常有的时候,他正坐在村头的一株老树下闭目养神,他的脏衣服破了好几个洞,头发上有些干草,看起来好长时间都没洗过了。
我不敢打扰他休息,等他睁开眼睛才说:“常有大叔,我想请你帮我解一个梦。”
说罢我拿出两毛钱来递给他,跟他描述了我的梦境。
常有问我,后面火灭了没,我说灭了。
常有叹了口气:“灭了就是断了财运……”
我又开始等待,希望做个好梦的那段日子真是又无聊又煎熬。
有一天,我走着走着,在路边的电杆上看到了一张通缉令。
上面写着:阿尔斯郎,41岁,涉嫌重大案件,如果有人见到此人,请及时与警方联系。后面写着阿尔斯郎的身份证号,还有提供线索悬赏金额和捉住嫌犯的悬赏金额。
我觉得这个男人有些面熟,又细细端详了一阵,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男人,不就是我以前的同学吉雅赛音和吉日格勒的父亲吗?
是的,就是他无疑。
我又继续往前,几乎我遇到的每一根电杆上都贴了通缉令,甚至村公所外面的围墙、大路边老乡家的门边都贴上了通缉令。
看来这次阿尔斯郎肯定犯了大事,就算插翅也难逃了。
可是他犯了什么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许多年前,我去过他家一次,对他有些印象,他不像是个坏人。
这个通缉令一出来,就让人们把它和前面的那个杀人案件联系在一起。
不过村里有些人认识阿尔斯郎,他们说阿尔斯郎是个好人,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更何况阿尔斯郎家离案发地很远。
人们又纷纷猜测,阿尔斯郎到底犯了什么事。
在马路边,在洗衣服的河边,在田间地头,甚至在放牛的山上,你都能听得到人们在讨论这件事情。
我没参与他们讨论,因为这个是我朋友的父亲。
我想着财运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发大水,到梦醒后水也没有退去,我第二天一大早太阳都没出来就去问常有。
常有终于点点头:“好,你的财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