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拒嫁策
一尺红罗、两端宿命;
若肯落剪,万线皆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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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织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她轻轻拂了拂袖口,淡然道:“容通判一句话,便想轻取我沈家百年心血,乃至柳家先人遗珍?通判大人这算盘,打得未免太精了些。只是不知,可曾问过我沈如织,愿不愿意?”
容淮双眼微眯,折扇轻敲掌心,语气中透出一丝威胁:“沈家技艺,原也仰赖皇恩浩荡。沈小姐若执意敝帚自珍,不肯为国分忧,恐怕……会落下一个‘私藏贡品技艺,意图不轨’的罪名,甚至可能牵涉‘抗旨不遵’之大罪啊。”
祖母沈老夫人闻言,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毕竟沈家基业与满门安危系于此,她正欲开口劝说孙女暂且隐忍。沈如织却已抬起清亮的眸子,目光如利剑般直视容淮,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掷地有声:
“通判大人言及‘抗旨’,如织倒想请教,‘旨’在何处?可有圣上御笔朱批?可有玉牒备案?相关公文可曾经过三司会审盖印?若是一无所凭,通判大人今日之言,莫非……是在假传圣意,意图胁迫不成?”
一句“假传圣意,意图胁迫”,字字诛心,如惊雷般在厅中炸响!若是坐实,莫说他一个小小通判,便是朝中大员也难逃重罪。
厅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所有宾客都屏住了呼吸,连掌印府的总管林兴也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生怕被牵连进去。
容淮握着折扇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脸上的笑容也早已挂不住,变得有些扭曲。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笑:“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沈大小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既然如此,本官自会即刻修书上奏皇京,请圣上明断。沈大小姐,咱们……走着瞧!”
他猛地一甩袖子,拂袖而去,那身青色的蟒纹官袍,仿佛被他满腔的怒气生生扯出了几道褶皱。
容淮一走,原本就剑拔弩张的场面彻底失控。掌印府的使者林兴更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最终只能干笑着向沈老夫人和沈如织拱了拱手,带着人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之后,沈府门外原本喧嚣的锣鼓声与迎亲队伍的嘈杂声渐渐停歇,最后那顶空荡荡的花轿也调转方向,悄然离去。这场备受瞩目的联姻,在沈如织的强势反击之下,已然名存实亡——她的“拒嫁策”,初步奏效。
祖母沈老夫人挥手让人清退了厅中所有闲杂人等,只留下沈如织一人独坐堂下。老夫人凝视着她良久,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痴儿,你以这般刚烈决绝之法捍卫自己的梦想与家族的技艺,这份意气与胆魄,固然可敬可佩。但你可知,我沈家在江南立足多年,其根基人脉,多与织造局及掌印府这类官宦世家盘根错节。今日你虽暂时逼退了他们,却也彻底得罪了这两方势力。若有任何差池,先祖百余年积攒下的基业,便可能毁于一旦啊。柳家的冤屈,只怕也更难有昭雪之日了。”
沈如织闻言,挺直了脊背,对着祖母郑重一拜,正色回道:“启禀祖母,孙女并非要逞一时意气,毁掉沈家旧有基业,而是希望借此破釜沉舟,重织沈家未来之新经纬。眼下情势看似凶险,却也正好能逼迫沈家各房放下往日的门户之见与嫡庶之争,同心同德,共渡难关,如此方能转危为机。柳家失传的技艺,也唯有在沈家真正强大稳固之后,才有重见天日,洗雪沉冤的可能。”
她从袖中取出昨夜已补缀完善的“暗梅八出”新稿,双手呈上,指尖虽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语音却无比笃定:“祖母请看,此乃孙女改良的‘暗梅八出’织法,配合将要研制的新式织机,定能让我沈家织品冠绝江南。只要织机一响,丝线流转,天下之大,再无我沈家需要仰人鼻息、任人宰割之事!”
祖母沈老夫人的目光落在图稿之上,那眼神如同深冬老梅于峭壁之上斜逸而出的虬枝,苍劲而富有穿透力。她细细端详了许久,终是在一声欣慰的低笑声中,缓缓舒展开来,手中的佛珠也停止了转动:“好孩子,去吧。这沈家,这未来三年,便由你来做主。若需助力,那御史台的顾家小子那边,老婆子我尚有几分薄面,当可为你周旋一二。”
傍晚时分,沈如织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偏院,衣袂之上已沾染了淡淡的暮色。小桃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她回来,忙上前扶住,低声道:“小姐,醉春楼的江山行又递了折扇过来,请您过目。”
沈如织接过折扇,轻轻展开扇骨:
·扇面正面——依旧是那四个字:”东风未散”
·扇面反面——却多了一行用极其细小的古波斯文写就的密语,经她辨认,其意为:“乔家盐行近日常有不明身份之人在织坊及沈府附近出没,行迹诡异,疑似盯梢。”
沈如织眉心骤然一沉,指尖在扇骨上轻轻敲击,心中冷笑:乔家,又是乔家!前世柳家的血海深仇,今生沈家织坊的困局,桩桩件件,都少不了他们这些跗骨之蛆的影子!她合上折扇,对小桃吩咐道:“回信给江山行,告诉他,月晕已现,高悬于天,引蛇出洞,静待鱼儿上钩。”——其意便是“暗桩我已知晓,不必打草惊蛇,正好将计就计,看看他们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她并未因此而有丝毫惊慌失措,反而镇定地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白的信笺,取过平日里调配草木染料所用的特殊榧子油,用细毫笔蘸了,在信笺上以柳体写下数行字迹,待墨迹稍干,用火漆仔细封存,信封之上只书写了五个字:
“顾大人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