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于大明子听得汉阳的徒侄铁头罗佩坤哭诉途中无意得到龙马,被龙华会的东阁大爷通臂猴仙杨燕儿用强夺去,并且用子母鸳鸯腿踢死佩坤胞弟飞腿罗佩巽,留下大言存心和自己抬杠,一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不由得咬牙顿足,大骂杨小子太觉目中无人,非与他见个高下不可。此刻侯七也按捺不住,在旁边叫喊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割鸡焉用宰牛刀?’谅那姓杨的有多大能为,要劳您老出手?此事让小孩子去办了吧。凭着俺这一身能耐,一条软鞭,或者可以不丢我们于门脸子,把这有眼无珠的狂妄小子抓来请师父发落,把罗排八得到的那匹龙驹宝马找回来给干爸代步。……”侯七话未说完,那秃尾鳅陈海鳌也直嚷起来道:“咱们长春于家镖,天下水陆两路英雄好汉,哪个不知,谁人不晓?早已用不着‘顺风镖旗,逆风镖香’打招呼,差不多在江河上走了四五十年‘太平码头’。至于讲到外边各方义气,从未亏损一点半点。‘江海河’三线上的弟兄彼此都留下交情,什么东西的燕子、雀子,总之是个‘半刁子’小鸟儿,俺老陈凭着手中这口七星厚背鬼头刀,去找寻着了他,斫他十七八刀,问他认得我们长春于的解数么?”秃尾鳅一方说话,一方把两手不住地摩擦自己大肚子,连道气死了,肚子几乎胀破了。于大明子也满脸杀气,两眼发赤,霍的伸开左手,把小指无名中食四指轻轻地向那台角上一斩,怒气勃勃道:“好哇,老陈快到外边去,把所有已经赶来祝寿的弟兄少爷们,一起都请到此地,说明一句。愿意干的便一同上路,去找着这杨小子说话去。”大明子这一斩不打紧,却把一只五六寸厚的榆树台角,斩了下来,好似刀斩斧劈一般,断痕绝平,一毫不见起毛。那陈海鳌听了大明子的说话,一面口内应着,一面掉转身躯,向外便走。
那横躺在榻上的闹海龙苏二本来自顾自抽他的大烟,对于罗、于、侯、陈四人的说话,好似没有听见一般。此刻见秃尾鳅要走了,忙把大烟枪一撑,身子从榻上直竖起来,口内连道:“慢走,慢走,慢慢走!”秃尾鳅被苏二叫住,只好暂且停住脚步道:“苏师父,有甚高见不成?”苏二道:“你不用管高见低见,姑且站一回,不用性急。”说着又躺下去,把那烟枪上已经装好的那口乌烟,按腔按板似的,凑在烟灯上闲闲抽完了,然后坐了起来,皱着眉头,向大明子瞧了一眼,接着微叹了一声,才向大明子开口道:“老三,您今年不是准准的五十岁了么?古人说得好,行年五十,方知四十九年之非。怎么您的猴儿脾气尚没有改掉呢?您想,咱们老弟兄七个,除了俺是个老废物,余外几位不是大哥临终时候都说过的么?他说论声名和实在功夫,都是三弟最好,只是他的脾气太毛暴,经不起别人三声一激,便暴跳如雷,什么都不顾了。现在这一件事,平心论起来,究竟是王第五的不是,平空跟人家去‘犯’上一‘犯’。王第五为了鲁莽已闯出这枝枝节节的乱子来,您怎么也好跟着胡干啊?常言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您可知杨燕儿的‘前人’是谁?您可知他‘体己’弟兄有能耐的有多少?现在您唤秃尾鳅去把这般祝寿之人都去邀来,您又保得定里头不有姓杨方面的细作,混在一块卧底么?万一被俺料着,那您这一下子非但与事无济,并且有害哩。这是劣兄胡言,老三,您倒仔细忖一忖,到底对不对的?”
大明子受了苏二这一番训诫,脸子立刻红得和关云长一般。软洋洋地退到原位坐下,低着头想了一阵,重又抬起头来道:“二哥,杨燕儿是不是和三寸丁有瓜葛的?”苏二道:“照哇,姓杨的和三寸丁岂但有瓜葛,他们还是嫡亲师弟兄哩。三寸丁的老子丁九麻子,在我们前一辈子当中,也算得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本是缠民,又是回教中的大师傅,当初在新疆、青海一带真是一霸,故而有八百里净山王之称。就是卓索图昭乌达二盟十部一牧十六旗,乌兰察伊克昭二盟五部十三旗,锡林郭勒察哈尔三盟五部二牧十八旗,以及阿尔泰二盟四部十三旗,喀尔喀四盟四部八十六旗,唐努乌梁海三十六佐领,科布多二部十四旗,青海盟五部廿九旗,西套阿拉善额鲁特额,济纳旧土尔扈特二旗,西番土旗四十族,前后藏土司三十九族,这许多地方都有他的寄名或上香少爷在那里。他本在新疆伊宁传教,被左宗棠差刘松山把他撵走了,他便又到阿尔泰去传教。走全外蒙古各旗,才到呼伦,娶了房媳妇,生下个孩子,取名振宇。那时候杨燕儿的爸爸杨三乱子在松花江内做水路买卖,外号人称不怕天,不知道怎么知道了丁九麻子的来历,硬把自己一个儿子,也不用人‘拉场’,自己登门送去拜了丁九做着师傅。丁九一身本领,金钟罩、铁布衫、梅花桩、铁沙包、蜈蚣功、壁虎功、龙吞劲、虾蟆功、猢狲套、象皮癞、红黑两砂手等软硬兼全,马步俱能,故此绿林中又有中原一霸天的外号。这一身功夫,自己儿子不过得了一半不到,杨燕儿却天性聪明,居然学到七成。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除了铁布衫的一百零八步功行圆满,其余都没学得精,故而尚怕童子功、红砂手,要真的像他师父那种能耐,那真可无敌天下了。丁九除了教会这二人以外,晚年又亲自教练过一只猴子,一条猱狮狗。年纪活到一百有零,精神依然强健,直至一百零五岁那年,上伊勒呼里山去朝山进香,从此一去没有回来。江湖上都猜他是上山修道,肉身成神。据我想来,也许失足掉在深山巨涧之中,年纪大了,爬不起来,或者又遇到怪鸟异兽,送了他老命,也未可知。自从他入山之后,他儿子丁振宇出世当家,仗着老子余威,常在蒙藏各地走镖,那镖旗是红地蓝镶边,上绣一只飞豹,旗角上拖着个小铃。照我们袁家规矩,要是在中原地方,用着这‘响镖’,真要是一等一的好汉。只有康熙年间的金陵三义,上元甘通秋和把弟邓元豹、薛似龙,曾经用过,然而也是三人合力同心,才敢用哩。至于单独用这镖旗的,连通秋儿子甘凤池,常州白太官,江阴徐子怡他们称了十八大好汉,也没敢用过。如今三寸丁竟敢用这种镖旗,可惜落在东北、西北两处僻地,若在关内真可哄动一时,流芳千古哩。近五年来闻得三寸丁镖也不常走了,在一面坡开了个山头,经营了一所住寨;又在满洲里、瓦房店、马伊屯、虻牛店、乱石山、十家堡、下马塘、五龙背等处,设了分庄,专门勾结了‘土码子’,干坐地分赃营生。官家几次派兵剿他,他东窜西溃,一时‘起’不起他‘根’。徐菊人做了东三省总督,因此索性招抚了他,给他做了江防营统领,把松花江、牡丹江、绥芬河、洮尔河一带的缉捕责任,全交他担负着。这也是一条妙计,把他套住了,使他非但不能为非作歹,反而要保得自己汛地内平安无事哩。无奈他偷食猫儿心不改,依然做那没本钱买卖,不过夺‘放洋票’,一班俄国人和日本人晦气罢了。那杨燕儿敢在外‘胡谣’,还借戤这一点子势力。这种半官半盗的人物,最是难于对付。我们如今要去找姓杨的说话,一来要防三寸丁,二来要防那丁九麻子所教的一猴一犬,这都不是当要的……”
苏二正要往下说去,却着恼了侯七,无明火蓦然间提高三千丈,真个“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也顾不得尊卑名分、袁门礼貌了,向苏二拱拱手,愤愤地说道:“二师父,休长他人锐气,减灭自己威风。莫说那杨小子倚赖的是三寸丁,哪怕三尺丁、三丈丁,侄男也不怕。侄男自从十四岁出道以来,虽然没曾走过多少路,算不了甚么,但是在关东三省地界上,大约不知道侄男这一条十三节虎尾软鞭,认不得滚马侯七四字,也算不得他是个英雄好汉哩。”苏二听了,扭项过来,将侯七上下打量了一下,忍不住扑哧一笑道:“这真是‘初学三年,天下去得;再学三年,寸步难行’。好孩子,你的能耐俺早知道,确是不错。你说关东三省,我如今单跟你讲吉林一省,孙兴武你知道这人没有?”侯七道:“知道,那是密山北面七十里,十里洼地方的‘老当家’。他有个儿子叫小张飞孙继武,说得一口好俄国话,他们爷父子俩常在穆棱河一带‘放生意’,也不知请过了多少‘财神财童’。手下有四五百个弟兄,万一案子闹大,‘烽火’紧哩,便跑到俄国地界上去躲着。官府也奈何他不得了。”苏二听了,点点头又道:“仁义军和德好股、双龙队、海山队,这许多的弟兄,你知道不知道?”秃尾鳅抢着说道:“说到门里边来了。仁义军的‘大当家’是小傻子,‘二当家’是大字儿,‘三当家’是中字儿,‘军师’大林字,‘飘线’大口字,‘炮手’满山红,连看守‘秧房’的‘么儿’扫北(防守绑来肉票之人,谓之看秧房),都和俺们‘通相’,什么‘底’都得‘献’,谁不瞒谁。”侯七接口道:“在滨江一带,‘站码头的’趣江平、心双红、大文字、大英字、铁血大侠客,是不是算德好股一股么?双龙队是不是靠鸡冠山煤矿过活的大王兄、老疙瘩、西边好、大金牙、扎不死、洋鬼怕、溜溜腿、镇西边、全福寿等一般冒失鬼么?海山队却不知是谁呢。”大明子道:“孩子,怎么你知道是双龙队,却想不起海山队呢?也是靠鸡冠山煤矿做老家,其余分在穆棱河下流和大石头上流一带的名叫今仁股的,有一百六十多个弟兄。占中原一股,七十多名弟兄。占东洋、约傻子、平一心、双顺义、兴东边、扫东儿、双义子七小股,各有四五十、六七十名弟兄不等,散在牡丹江上流,离海林站大约七十里光景,则有青山治国一股,五十多人。霸占方正南面,苇河北面的,乃是银山大大王一股,二百多人。三姓方、正通河一带,占住河南大占通、苏吐河、大罗拉密沟、河北的鸡冠磊子四处大码头的,乃是小四川、天风吹、来来好、小九江、占江北、大明山、飞龙将军七股,每股都有五六百弟兄。这都是海山队的弟兄,因为他们占的地方有山有海,故此叫做海山队。”说时回过头去,向苏二道:“二哥,我说的对吗?”苏二道:“对的,这许多同‘跳板’的人,你们吉林省内,是不是称做三梁四柱?这三梁四柱之内,除了朝阳镇上的金蝴蝶、花蝴蝶、一枝花,奉天公主岭的驼龙、驼虎二姐妹,他们号称五龙队,未曾被三寸丁收罗门下,打通一气。此外都接了他的‘票布’,受他指挥卖帐的。七侄儿,你倒仔细忖量忖量,双拳难敌四手,四手还怕人多。那姓杨的和这些人‘通帮掉贴’,你是吉林人,好在又常在‘线’上‘混混’的,你倒说句良心话,‘扎手’不‘扎手’?是不是只能智取,不能力敌?”侯七听了,暗想适才提及的这班人,一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也不懂得什么绿林规矩,他们只知自己一帮内人受用,见财来便拿,见人来便绑,三天得不到回信便撕票。按照绿林规矩,陆地上不杀车夫赶脚;水路上不伤驾船水手,那是大大不碰头了。像这班人这样的蛮弄蛮做,肯讲什么交情?不由愣了半晌,才又问道:“请问二师父,怎样的智取呢?”苏二道:“我们要去找杨燕儿说话,先得商量对付三寸丁丁振宇的方法。要对付丁振宇,先要把他两条膀臂剪除了才行。”大明子道:“三寸丁的膀臂是谁?”苏二道:“就是那一条恶犬,一只刁猴。若说扫除恶犬,要派人到沧州望海市相邀廖合嘴到来相助。合嘴是空中祖师爷的后辈,家传合盘手,善用一条镔铁杆棒,武行之中不是有四句老话么,唤做‘棍乃军中祖,棒乃军中师,枪乃军中秀,刀乃军中威’。他们廖家八八六十四手八卦棒,五百零一手少林棒,三百六十一又半手行者棒,和河南嵩山少林寺王镇南传留下的张三丰内堂棍法,一般无二。常言道,熟能生巧,经空中祖师爷悉心研究,又添上救命三拐,施展出来的时候,对阵无论何人,冷不防总得扔一个筋斗。如今去请他来收拾恶犬,岂非再好也没有?至于那只猴子呢,别人是难以收拾得住的,只有一个人,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我们孟老大有个外甥女儿,又算是我的寄女儿,安徽凤阳府怀远县龙亢集人,自幼父母双亡,幸遇宁国府宣城县双桥镇莲花庵的侠尼石悟真师兄,把她带到黄山白龙潭天游峰莲花庵上院,足足地教了十二年。她本来姓赵,由石姑姑替她取名凤珍。前五年我到黄山进香,在吴公洞鼓子庵玄天上帝殿内和石姑姑遇见。恰巧凤珍伺奉在旁,石姑姑忽然想起了我们苏家的飞抓十八探(按为龙吞劲中之一种),便叫凤珍拜我做了干爸,硬要学去。我无奈在玄天上帝殿内留了二十一天工夫。这孩子真是伶俐,无论哪一种软硬功夫,一提醒便有门路。十四天已经学会大路七探、小路七七四十九探。不满二十一天,大探十八路、小路九九八十一探,全给她学会了去。今年三月初三,我上九华朝山进香,又和悟真邂逅相逢,我问起干女儿现在怎样,石姑姑说,这孩子益发聪明了。黄山那块地方,不是有名的产生猴子所在么?本来她们师徒俩抱着我佛如来好生之念,慈悲为本,人畜各道,两不相犯。偏偏那猴子天性好淫,接连几次趁晚上她们师徒俩坐功之后,熟睡当儿,来把她们老少鞋儿偷盗了去。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闹个不了,悟真毕竟上了年纪,功深火到,并不见得着恼。凤珍却如何按捺得下,费了三十三天苦工夫,练就了一袋梅花钢针,专取猴子双目。好在她天生一双电光神目,在黑暗之中,可以就地拾芥,故此她练梅花钢针和放镖一样,也是从暗室打香头火光入手,练了一月,已经每发必中。可怜黄山的猴子,却被她收拾得苦了,不是瞎眼便是眇目。在莲花上院方圆四五十里之内,本来树上地上,峰尖涧底,全是此物,现在一只都觅不到了。故此江湖上送了凤珍一个千手圣母的外号。悟真师兄一生共收了三个女徒,恰好开、关、顶三个名分。大徒弟湖北孝感王凤珠,二徒弟江苏无锡杨凤英,三徒弟就是安徽怀远赵凤珍。三人之中,要算凤珍的本领第一。”于大明子听到此地,忍不住插口道:“所以你高兴多嘴,从中作伐。原来既是你的干女儿,又跟你学过飞抓十八探,也可以算得你的徒弟哩。”侯七听了面色略略变了一变,向干爸瞧了一眼。不料大明子的目光也瞧到侯七这边来,无意相值爷儿俩的视线打了个结,却把大明子的岔话截断。侯七回眸过去,再向苏二一瞧,苏二却神色自若地讲下去道:“那时我问悟真,为何不带凤珍同到九华?悟真说她发誓朝山,已经上山西去参五台和北岳恒山去了。我这回到关外来,在路上闻得凤珍不知和哪家贤姑慧嫂同伴,索性跑码头卖解了。并且闻得由山西到了绥远,走古北口出冷口九门台,也到关外来了。我想凤珍是杀猴好手,只消招得到她来相助一臂之力,那就不怕三寸丁那只猴子猖獗了。”秃尾鳅在旁边听了,咕噜着道:“要是一辈子候不到那赵家姑娘到来,没人对付三寸丁豢养的那只猴子,那么我们就老受人欺,不能向人说话不成?”这话苏二虽是听得,却犯不着和这些傻种呆子一般见识,只白了他一眼。秃尾鳅经苏二这一白眼,也就不敢再咕噜什么了。侯七听罢沉吟了半晌道:“我们呆等人家来帮助,一来要被姓杨的笑咱们于家无能,不敢去找他说话;二来我们有这许多男子汉,倒不及一个女孩儿,岂不也要被天下英雄轻视?”苏二点头道:“此话不错,不过为今之计,我们万不可先事张皇,使得对方有备,务必悄悄进行。然后一朝发动,使对方措手不及才是。像你家干爸那种直爽,方才我已说过,非但于事无济,而且有害哩。”侯七听了很为佩服,便也不敢空闹脾气了。
当下苏二打发秃尾鳅领着铁头罗佩坤,先去将息。不过再三叮嘱,须得十分秘密,万万不要把罗佩坤此来为弟邀人报仇的消息露了出去。秃尾鳅答应了,领着罗排八自去安歇。然后苏二又问侯七:“你们十弟兄之中,有几个是精细鬼可以担当大事的?”侯七想了一会儿道:“侄男一辈之中,只有老六一阵风朱云洲带上三分戆气,江湖上都叫他朱三傻子,不过论到实在本领,他手内那条齐眉梢棍和一对镔铁李公拐,一般都是不弱。”苏二道:“常言说得好,强将手下无弱兵,又道是名师必出高徒,三傻子的嫡亲师父马献忠在清真教内,也算是一表人物。傻子的大师兄马哀陆,当初在江浦县,一个人挡着滁州十八条扁担,名震远近。马哀陆是马回子开山门徒弟,朱三傻子是马回子顶山门少爷。开山门的既然有一人独挡滁州十八条扁担的能耐,自然顶山门的也不会真正怎样脓包的。不过今番事由他和王五所起,另外有用他之处,不能支配在这个内。”侯七道:“单论精细,可要推方才这八弟罗佩坤,可惜顽意儿太不行。除了他外,要让老大小太保钱玉,老二白面夜叉李长泰,老四黄面佛高大锁,老十神拳无敌金钟声,作事都有深心,并且都熬练着一副铜筋铁骨,有那惊人夺目出类拔萃的能耐。四人之中金十弟的本领尤觉稀罕,他们河南光州的金家拳,莫说豫陕两省闻名,简直天下闻名。近来有许多东洋拳术家也多慕名而来,航海相访,投拜在老十天伦金冕英四师伯门下。再加金十弟现在年纪尚未满二十,已经‘闯关东,走关西’,凭着一双空拳,几乎把老祖爷‘七十二个半码头’统统走遍,故此格外受江湖上的推崇。此外单讲膂力,那么要算老五镔铁塔韩尚杰了。好在他是关外人,乃是奉天锦州有名富商韩万裕皮货庄的小掌柜,故此关东三省的地理异常熟悉。现在要去对付姓杨的,他和侄男一样,口音和地理上都较别人占先。至于老三金眼神鹰高福海,那是水路上伸大拇指的角色,旱路上功夫却要打点折扣。”苏二道:“既有下六七个人,也足够支配了。今天是初八,距离你家干爸初十正寿,尚有一天。你们这一班小弟兄,大概都要到此拜寿,我就命你留心着,等到他们来了,你把三傻子和罗八一样藏起不露面,其余什么钱大、李二、高四、韩五、金十等五位,由你悄悄地带到此地,让我当面嘱咐他们一番说话,大事就无妨了。”侯七答应一声,也自出去留心候着那班小弟兄。
那苏二又和于大明子计议了好一会儿,然后决定准依苏二支派的说话进行,苏二自己也要预备下“夜行人”应用东西,想上孤店子纪家沟,亲自相请善面大士昆化鲲出来,收服杨燕儿。因为杨燕儿所练的铁布衫功夫,乃是宋朝时候岳少保的师父周侗老师在武当山蓬头和尚那里学得,传流下来的。什么不怕,单怕童子功的红砂手,只因铁布衫是武当山的莎萝玉泉派,是从嵩山少林寺的太室少室两派之中变化出来,少林拳棒还是在梁武帝普通元年,达摩渡江传道的时候,一同传授给了二祖,辗转流传至今,名为“六乳法门”。无论哪一种拳棒,都跳不出这六乳法门之内,故而江湖上有一句“五祖传六祖”,又道:“国有国法,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帮有帮规,师传徒,父传子,六宗承五祖,都有前定的法派。”这些说话即指此事而言。童子功红砂手在六乳法门之内名唤金棒玉女手,乃是六祖得自嵩阳宫剑仙罗公辽所授,发源只有九手:第一手叫“万马发雷霆”,第二手叫“天开悬飞瀑”,第三手叫“玉女卷珠帘”,第四手叫“玉龙舞双云”,第五手叫“乱流追落日”,第六手叫“五星盘地球”,第七手叫“双凤穿丹山”,第八手叫“风围棋盘石”,第九手叫“将军辟天山”。罗公辽是见了福建兴化府仙游县九鲤湖的九漈形势,才发明了这路拳术,由九手化成九九八十一手。故此童子功红砂手的正名,唤做罗公八一手,又名嵩阳大九套。这一路功夫难练之极,先要考究出手时候的姿势,武行中人有句俗语道:“把式把式,先看格式”,就指这套罗公八一手而说。等待功夫圆满了,倒是防身至宝。和人家交手时,不行有一下打出门去,攻人三部。但是别人打进门来,被这路功夫围住,再休想能够退出去(此退字,武行中音须读如探)。铁布衫是专门攻击人家上下中喉目膝、肾囊、膝盖、踝骨,全身九部的,这叫火辣功,专门打人一个措手不及。恰巧罗公八一手老不打出门,候人家打进了门,才关锁住了,败中取胜。故此要破铁布衫,必定要童子功红砂手。
前七年,杨燕儿刚享大名的时候,在九寨、白旗、太平山一带放响马,第一次碰见奉天四恒义的镖车,偏偏遇着保镖的达官叫做金钩熊大个子,和着大儿子熊魁斌,都是练童子功红砂手的,杨燕儿栽了个筋斗。二次犯镖车和善面大士昆化鲲相遇,这一次丢脸更丢得大,被昆达官把他打翻了,逼着叫了三声祖爷爷,并且承让以后瞧见奉天小北关四恒义,或者白地红镶边角上黑线绣成一尊莲台观音旗帜的镖车,永不侵犯,若误犯了,情愿一罚十。这件事绿林中人互相传说,大约知道的很多。侯七在乌拉城遇见的瞎子,就是昆化鲲。那年轻之人是熊大个子小儿子熊仲斌。化鲲年轻贪色,近来又为死了儿子,心中不快,故而两目失明。熊大个子也已洗手,魁斌本领确然不错,可惜去年伤发身亡。仲斌是没甚大能耐的。苏二要亲去相请昆化鲲,也是侯七提及路上所见,那才想起此人的哩。
初八晚上无话,到了初九那天,各路的拜寿之人,统都来了,其中如天津郜青云和着儿子郜三;北京的杨三爷、李五爷,所谓哼哈二将;甘肃的马福通、马福良、马福墀、马福年、马四喜、马四福,回教之中号称六马神;绥远的活阎王;新疆的活财神;奉天的镇东方张世芳,镇西方吴堃芳,镇南方许安芳,镇北方王震芳,乃是称为关东四方将。这一班人都是轻易不肯离开本地一步半步的,如今千里迢迢,都来拜寿,总算于大明子的老脸不坏。加着岱山东西,黄河南北,陕陇川湘,长江上下游,珠闽江两岸,都有人来,真是轰动一时。长春市面上,也不知顿时热闹了多少。好在大明子已预先布置好,招待应酬井井有条。虽则这班人是不易伺候的,牙齿略略高低了一点,便得闹乱子,幸而担任招待之人也都是五道七煞,彼此“同跳板”“合山头”生活之人,大家既论江湖上的“义气”,又顾“站码头”的面子,“相不吃相”“蛇不咬蛇”,倒还不十分为难。
到了初九晚上,苏二代表大明子到各处走了一回,回到天达店内,一个人在后面小花圃内踱来步去,筹备明天的说话。八月初九晚上的月色,倒也着实皎洁,足够赏玩。苏二正背着手,一面思量,一面玩月。一阵秋风吹过,忽觉风内有一种声浪传来,留神一听,却是谁在那里高声吟诵道:
皎若秦时月,冷似华顶雪。虬吞龙啮,万古不缺。以何砺之,国贼之骨。以何淬之,伤心人之泪,与夫妄男子之血。
接着又是哈哈一阵笑声。苏二一听,暗想这又是哪路能人在那里摩挲宝剑,对月长歌?赶紧迎着余音寻去,却好似发在奉天四方将住宿的那间房内,仔细辨辨适才的声音,又好像是湖北口音,恐怕或有错误,故此也没有推门进去追究。
其实书中交代,这声音确从奉天四方将房内出发,作歌之人系和张世芳王震芳同来,跟大明子俩彼此闻名已久,却从未会过一面,乃是汉阳府汉川县人,名唤艾柏龄。他的父亲艾春和得了孝感县著名拳师陈伯韬的传授,有一身好本领,专喜在外尚义行侠,湖广一带都唤他做大侠艾春和。其时有个翰林叫石昆玉,做一部《三侠五义》小说,内中有个黄州黑妖狐智化,徒弟小侠艾虎。这智、艾二人,暗暗就是陈伯韬、艾春和师徒俩的影子。洪杨时候,石达开、李秀成都派人去请过艾春和出山帮助,艾春和没有答应。直到七十三岁归天,膝下尚是无男无女。因为他注意功夫,不近女色,从未娶过媳妇之故。归天的上一年,经人再三再四相劝,始勉强纳了一位小妾,等待身后,那妾有下三个月身孕,七个月后,才得着一个遗腹子,取名柏龄。六岁时候便跟艾春和生平第一个爱徒、汉阳归元寺内的方丈明光和尚学艺,十一岁便外闯江湖,善用家传的一对錾金护手虎头钩,和着陈家法派一口单刀。他们艾家的钩法,名叫“九鹰摩空法”;陈家的刀法,名叫“追魂夺命八卦连环合扇刀法”,已是世界闻名,无敌天下。艾柏龄射得一手好弓箭,在二十岁时候,他又练上七条连珠箭。那箭头上多上一些小小纯钢弯钩儿,人家被他射中了,就不是要害地方,外边瞧瞧,箭疤极小,谁知里头已被钩去了一大块肉咧。这一种箭是唐朝苏廷方行出来的,名叫倒须钩。苏廷方帮助了窦建德、刘黑闼,将罗成诱入淤泥河内,乱箭射不死他,后来被他一枝倒须钩射中在眼皮上,回头罗成打箭,别的不要紧,这一箭打出来,连眼珠都带出来,那才痛彻心肺而亡,后来就没人会用过这箭。艾柏龄就是闻得人家道及这桩故事,一时高兴也用起倒须钩来,果然箭无虚放,百发百中。他手中所用的虎头钩已是毒门家伙,加上又能射倒须钩,故而江湖上人多称他为双钩将。他生平交游满天下,跟于大明子虽未碰面,以前却有过镖车曾互相换保过,总算有下交情。此番到来,不单为拜寿,尚有别的事情须和大明子面谈。初九白天到了长春,晚上没事,忽而有兴,念了几句,却被苏二听见了。当晚却未曾认真地追诘,也就过了。
到了八月初十清晨,那是大明子五十大庆的正日,大明子自己早已依着苏二的计划带了十余名亲信,同着在长春监内保出来的穷不怕王第五以及朱三傻子、罗佩坤等诸人,先悄悄地离开长春,径到县东二十里许的安龙山安龙泉畔夫子庙内,布置一切。好在这所夫子庙是他自己的“家后堂”,平日间也时常来此拈香,或是在此“开堂放布”的。大明子一早走了,到了上午八点钟时候,苏二便走到天达店对面,长通路路北高岗清真寺内察看所借用的寿堂。先把第二、第三、第四三处寿堂看过,这是和寻常寿堂相似,不必细说。一心却惦挂着第一寿堂的布置,虽则再四嘱咐高大锁小心承办,不知错了没有。慢慢地走到盥漱室门口,只见大锁亲自守在门口,不放一个人进去,遵照自己的吩咐,要待十点钟敲后,大家会齐了,方可按班进去拜寿。苏二一瞧这情形,觉得外表已当得严肃二字,内容想亦十分整齐的了。高大锁见是苏二,便丢了个眼色,乘人不觉,单把他一人先行放进。那寿堂是设在楼上的。苏二登楼一望,见正中悬着一方白布,布上钉着一方票布,票布之下,三个八仙桌,分品字式排列着。中间桌上供着六个神位,位上书明始祖刹利菩提多罗,上圆下觉,达摩祖师神位;二祖卢神光,上大下祖,慧可祖师神位;三祖马澄池,上镜下智,僧璨祖师神位;四祖司马德隆,上大下医,道性祖师神位;五祖周友樵,上大下满,弘忍祖师神位;六祖卢空我,上大下鉴,慧能祖师神位(按以上六神位,即五祖传六祖之姓名法号,江湖各帮尊崇之,青帮中开香堂有名“朝参北五台”一种,须摆一百零八炉香,亦当用此六神位矣)。靠左桌上,乃是供着蔡德忠、方大洪、马超兴、胡德帝、李式开、吴天成、洪太岁、姚必达、李式地、林永超十位祖师神位(按此十位,洪帮中谓之前五祖、后五祖,其余各种党会中谓之正副五虎祖师爷)。右边桌上供着陈近南、苏洪光、胡得起、万云龙、天佑洪、郑君达、黄昌成(以上七人,洪帮及其余各帮中,称谓开山祖师)、翁德慧、钱德正、潘德林(以上三人,乃青帮中之开山祖师)十位祖师神位。两边分摆着八张小半桌,桌上都排列好了八个茶碗阵,每一个阵图,都按着“海底”上的诗句抄录一首放在旁边。苏二见陈设得一点儿不错,方始放心下楼而去。
直到十点钟敲过,大家同到第一寿堂行礼。这也是苏二弄的花巧,特将寿堂分为四处。第四寿堂,专为于家亲邻同族,以及没门槛(个中所谓空子)人而设。二、三两处,凡是辈分小的在帮之人,以及面子交情两皆不够的人祝寿之所。如今踏到第一寿堂这些人,都是矫矫不群之辈。谁知跑上楼来一瞧时,哪里是寿堂,简直是“香堂”,而且司香司烛执事一样派定专人,只是那寿翁于大明子还是没有见面。大家便照例“参祖”毕,依照香堂规矩,不准开口多问的,所谓“开口洋盘闭口相”。便由贺客公推北京的混混太岁郜青云做代表,动问此是何种性质的公堂(帮中本有三堂六部:洪帮中之三堂,谓之审堂、巡堂、站堂;青帮中三堂,则有水旱之分,神堂、香掌、执堂,水三堂也;橄堂、灶堂、厨堂,旱三堂也)。但是也不兴开口动问,好在有茶碗阵摆在那里,便走到那八张小半桌旁边,将左手紧握了右手脉门之处,向大众恭恭敬敬弯一弯腰,好似唱一个撒网喏一般。这名目叫做“讨差”(差茶同韵,故亦可作讨茶解释)。当下便由派定司壶的小太保钱玉,提了一把紫泥胚子,外面用白铜包出许多花样来(在理之人,都用此茶壶,为山东青登胶莱四州出产,一称胶州茶壶)的大茶壶,跑到混元一气单鞭阵桌子跟首(按此阵暗藏求救于人之意,若然自忖有力可以救人,可径饮其茶;如其不能,则弃去其先洒之茶,再自倾茶饮之),把那一只茶杯满满地洒上一杯,郜青云向大众一瞧,大众一齐鼓掌。这是分明表示可以同力援助的意思,郜青云便把那杯茶一口气饮尽,即在钱玉手内接过茶壶,走到三教同源三清阵桌子之前,将正中那只空杯洒满了,然后将壶还给钱玉,拿起茶杯来自己喝去了十分之四,留下六成,向大众一看(此阵暗藏问讯及争斗两意。倘只洒两面两杯,乃与人争斗之表示;只洒中间一杯,自喝其半,乃系询问之意。即以目前论,即为询问帮助何人,到何处去帮二语。如果有人知道的,便来接饮此余剩之茶)。这都是苏二预先分派定妥,郜青云刚一抬头,便有侯七从人丛中出来,把那半杯茶接去,一饮而尽。当下大家便随着侯七下楼。楼上陈设,自有小华佗张景歧喊庄丁前来收拾。
他们一行人众,一同出了清真寺。外边早有李长泰指挥着,备好许多马匹在那里。顺便和小太保俩留心一检点,拢总五十三人。当下由侯七领头,直到安龙山安龙泉畔夫子庙前。约莫离开四五丈路,早又有人上前伺候着诸人下马。苏二便把手一指道:“庙门口又有一个茶碗阵在那里,照此看来分明是于老三自己‘告帮’,现在我上前代表众位‘问讯’,若是于老三‘告帮’,哪怕血海干系,我也要答应下,众位有义气的,请伸左手赞成;如果不以为然,这种事不好勉强人家的,也请表示吧。”苏二这句话说完,大家都将左手伸了起来,苏二便抢先去问讯。那是和适才一样的两个茶碗阵,书中不必重赘。独有小太保当大家伸手的时候,暗中留心一数,好似连自己只伸了五十一条手,和刚才动身时候所点数目不符,缺了一人。故此走进庙门之际,悄悄地报告了苏二。无奈此刻乱哄哄的,一时也无法彻底清查,只索罢了。大家一进夫子庙头仪门,只见御道上竖着一块黑牌,上书“请分帮别会”五个大字。那大殿关夫子神龛前面也是悬着一方白布,布的上端也是钉着一方票布,下端却黏着许多小纸条儿,于是身在于门之下的人都上前去括下一条小白纸条,靠下首站着;凡非于门之人,大家挨着“辈分”“山头”依次在上首站着。只见于大明子从神龛后面转到殿上,恭恭敬敬向大众作了一个团圆揖道:“俺大明子说也惭愧,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了。生平对待绿林弟兄,自问也还过得去,况且洗手已经五年,万不料此刻再会有人找到我的头上,虽则我们帮里头有句老话叫做‘黑漆军棍两头红,孙子有理打太公’,但是我和来人从未照面,也不是少爷们得罪了人,和我当面提及,我是一味护短,所以他要用这副手段对付我。因此之上,我对于此事觉得实在心有不甘,而且为了我姓于的一人,连累‘点理’同门,也遭龙华内八堂理堂东阁大爷通臂猴仙杨燕儿的嫉视,也实在说不过去。故此不得不向诸位禀明一句,求大家愿念祖爷的灵光、佛爷的义气,相助一臂之力。至于门下怎样去冒犯人家,人家怎样找寻我们理门子弟,横竖活口都在,容他们一一地报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