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皇宫(七)
这颉芳殿如今并不缺人手,况且夏日里白天总是格外长些,我倒是不担心无人点灯。
我如今只是躺着不动,国师来过之后我的脑子也清醒得很。她此刻在与不在,其实都不打紧。
但她此刻既想在我身边呆着,索性就随她去。
我翻动手上的农书,屋外夜色渐浓,就着案几上羊角宫灯的光亮,看完手上的农书才觉着眼睛累得很。
腿上传来轻微的揉捏,只见白芍正跪在榻边,鬓边已见微汗。
“歇歇吧。”
白芍停下手上的动作起身,腿脚并不十分灵便。
大抵还是跪得久了。
“身边的脚踏又不是摆设,大可不必跪着。”
“是,奴婢记下了。”
“如今什么时候了?嬷嬷和宝珠还没回来?”
“大约戌时过了,嬷嬷和宝珠姑娘还未曾回来。”
去了这样久,莫非是不顺利?
珠帘碰撞的声音响起,杜若从外间走了进来。
“殿下,热水已备好了。殿下可要洗漱?”
也不知是不是白日里身上那股馊味给我带来的阴影,她这么一问,我总觉得身上不干净。
洗脚和洗澡之间,自然选择洗澡。
“沐浴。”
我有这样要求,两人似乎并不意外。
白芍在内室翻了好几个箱笼,才总算找着了我贴身的衣物。
“殿下,如今箱笼里的衣裳多是冬日的款式,不若明日让尚衣库的人来给您量量尺寸?”
冬日的衣裳?
突然想起我昏睡了半年,有这样的待遇也并不稀奇。
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要难得些。
“也好。”
等到我洗完澡回到卧房,宝珠才肿着眼睛回来。
想来,这差事干得并不轻松。
“都安排妥当了?”
“是。”
她既说已安排妥当,我也就不再问她其中细节。
我翻着手中的《夷坚志》打发时间,羊角灯里的蜡烛换了几回。
站在身边的白芍也早打了几轮呵欠。
“殿下,冯内侍来了。”
浮锦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让他进来。”
我放下手中的书卷坐起身来。冯柳臣在珠帘外停下:“殿下,奴婢守着角门一眼不错地盯着,只有洒扫的宫人锦香和巡视的德福出去了。奴婢担心他们走漏了消息特地让人跟着去瞧了瞧,锦香去了夹墙,一路上没有和外人接触。德福去了太医署抓了些风寒的药,除了常给宫人看病的杜太医便再没接触过外人。”
“找人看好了他们俩,看看平日里俩人都和咱们宫外的哪些人接触。”
“是。”
“芳若嬷嬷可回来了?”
“如今已到宵禁的时候,各处宫门都已落锁。嬷嬷今夜怕是不能回来。”
“知道了。”
芳若嬷嬷今夜既然回不来,我索性便让身边伺候的人下去歇息,单独留下宝珠说话。
“你今日去太后宫中,可有见着太后?”
“见着了,太后见着奴婢,可是细细地问了殿下的饮食和睡眠。太后知道殿下身子见好,看着桂花高兴,赏了殿下好些东西,特嘱咐叫殿下一定要好生养病。”
宝珠扶着我往床边走,瞧着四周没人,又接着说到:“奴婢今日见着了碧玉姐姐。她如今管着清仁宫中的花草,虽然差事轻省,但太后爱花,她倒是时常随侍。碧玉姐姐说,赵夫人这几年一人支撑着柳家,轻易不会入宫。便是太后娘娘的圣寿,赵夫人也只是进宫请安,并不在宫中久留。只是前些时日,赵夫人提前给太后娘娘送了寿礼和请安的书信。别的,碧玉姐姐便不知道了。”
赵夫人?姑姑竟没有封号?况且,姑姑既嫁了柳家,却为何未从夫姓?
“柳家如今已经没人支应门庭了吗?”
宝珠闻言似是大受震惊,愣怔了半晌。
“殿下您忘了吗?柳家靖安十年戍守北疆,满门男丁,除了未曾随军北上的小公子,都死在北疆了。”
我闻言如遭雷击,总不能和她说我如今脑子不好吧。
看来,装是装不下去了。
“我醒来以后好些事都记不大清了。”
“这——这怎么是好!奴婢去叫太医!”
宝珠说完便要往外跑,我忙伸手将她拦下。
“别去。”
在宝珠的疑惑中,我继续说到:“我如今虽有些事记不大清,却依稀记得好像出事前似是和人发生了争执,那人蓄意推了我一把。我还想把人找出来呢,你若是叫了太医,这件事总会传扬出去。说不得我的计划就要落空了。”
宝珠踟蹰了半晌跪下:“殿下——”
她像是还想再劝,但踟蹰了半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起来吧,你家殿下如今好着呢,说不准哪天就都想起来了。”
也许是我不善劝解,又或是我如今笑得不好看的缘故,宝珠依旧面带愁容。
“起来再和我说说柳家的事,你又为什么叫姑姑赵夫人?”
宝珠犹豫着起身回话。
“柳家自太祖时起便世代镇守边疆,出了两任皇后,一任太后,可是满京都里最显赫的勋贵人家。”
宝珠看了看我,思虑了片刻又接着说到:“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和先皇后。”
我拉了拉身上的被子:“你接着说。”
说来惭愧,便是这些,我也是记不得的。
宝珠许是看穿了我的把戏,认命般地说到:“靖安十年,赵国进犯雍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时的靖国公奉命出征,接连大捷。只是不知为何,靖国公后来竟败了,两万大军没一个活着回来。”
一个活的也没有?这仗打得多惨烈才会如此。
宝珠顿了顿接着又道:“靖国公吃了败仗,边疆失守,丢了荆幽十三州。官家一时盛怒,以失职之罪褫夺靖国公封号,废了柳家三爷驸马都尉之职,罚没柳家资产、田宅。官家许是念及与赵夫人的兄妹情谊,小公子又尚且年幼,便让赵夫人携子回宫,准其择婿再嫁。凡柳家军中有地位的将领,其家眷皆没为官奴。原本柳家的家眷也是要的,是赵夫人当时在紫宸殿外跪了七日,官家念着与太后和柳夫人的母子、兄妹的情谊,允了赵夫人将柳家的家眷买回了帝姬府。只是后来这事不知怎地还是被御史知道了,总以此为由递折子。这事儿一出,满京都的酒馆茶肆都在传,官家大抵是顶不住前朝的压力才下旨夺了赵夫人的食邑封号。”
宝珠叹了口气:“赵夫人这些年虽守着柳家不愿再嫁,可也不算柳家人了,是以对外都只称姓赵。赵夫人的封号食邑没了,原先的帝姬府自然也是不能再住了。夫人如今没了夫家,中间夹着国事也不好再总回娘家。赵夫人原也是这京中顶顶尊贵的女子呢。”
此战失利若是靖国公之故才失了荆幽十三州,褫夺封号没收田宅似乎也并无不妥。只是柳家如今男丁独剩了一个,柳家军没一个活的回来,柳家和柳家军的家眷还要罚没为官奴,世代功勋竟落得如此田地,难免让活着的人寒心。
“官家一时处置了这么多人,也没人劝劝?”
“起先也是劝的。只是后来荣太傅和梁枢密等人因为劝谏被官家杖责,又被官家下令在家静养便无人再劝了。我朝在此之前还未有杖责无罪官员的先例呢。”
“竟这般严重。”
“谁说不是呢。”
宝珠长叹了一口气:“但好在小公子争气,如今入了谏院为官。柳家也算起复有望,夫人也算守得云开了。”
满门荣辱,只系于一人。
“那柳家如今还有多少人?”
宝珠片刻地愣怔后忙垂下头:“这——奴婢便不知了。”
“如今夜深了,殿下也该歇息了,否则嬷嬷明日回来又该责怪奴婢们不好好照看殿下了。”
眼前地帐幔被放下,内室不过片刻也昏暗了下来。
我躺在床榻上,脑子里跑马似地想着刚才说的事。
柳家失了荆幽十三州,我那位爹爹便下旨抄了柳家。断了姑姑和柳家的联系却又留下了柳公子和我的婚约。听他今日的语气对柳公子颇为赏识,似有重用之意。可如今却又将他放在谏院这样极容易得罪人的地方。
我这位爹爹,也不知是个什么路数。
我翻来覆去地总也睡不着,心下便隐隐生出些许烦躁。
“宝珠?你再与我说说话吧。我睡不着。”
“殿下既睡不着,那奴婢给您唱曲儿。”
宝珠略带喑哑的声音从帐外传来。我原本找她说话也只是想找些事做打发这难熬的时间,但她既说要给我唱曲我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秋风猎猎,碧草青黄。郎君北去,尘土扬扬......”
绵软的曲声带着她家乡的语调,虽好听却也让我听得不十分真切。只是曲调听着略有几分伤感。
我搂着被子也不知听了多少曲才渐渐睡去。
一夜无梦。
“轻声些,殿下昨夜睡得晚,莫吵着殿下。”
帐外隐隐透着光亮。细微的声响传来,大抵是宫人在放铜盆。
“宝珠?”
“殿下醒来了?”
帐幔被掀起,杜若又接着说到:“宝珠姑娘昨日值夜,这会儿已下去洗漱了。如今辰时已过,殿下可要起身了?”
我掀开被子起身由着她们服侍洗漱更衣。
“嬷嬷可回来了?”
“回来了。今晨嬷嬷来过两趟,知道殿下未醒便不叫我们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