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昏沉中,罗绮感觉到有人拍她,喊她。过了一会儿,她觉得像是到了医院,听见大夫在吩咐用药,接着有人在她手臂上扎了一针。似乎还听见了小柔的声音。
她想睁眼,但是睁不开。
身体像着了火,所有骨节都疼得要命,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一片无边的深渊,怎么使劲儿都爬不上来。
算了,就这么掉下去算了。她想。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她还是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见了小柔焦急的脸。
唉,总算醒了。
小柔摸了摸她的额头,说还有点热,端过杯子来喂她喝了点水。接着告诉她,这里是中心医院的观察病房,她在街上昏倒,被送到了这儿,昏睡了十几个小时,怎么叫都不醒。吓死人了。
罗绮费力地转动脖子,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插着置留针头。
小柔赶紧说大夫已经检查过了,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感冒引发了心肌炎,肺部也有点感染,大约是之前太累了,没休息好,又着了凉。不过好在救治及时,输几天液就能好。
小柔觉得内疚。都怪自己,要不是婆婆住院,怎么也不会让罗绮独自一个人,强撑着忙活母亲的丧事。这不,累病了。
罗绮轻轻摇头,说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不关你的事儿。这个傻妞,哪里知道她病倒的真正原因。
缓了缓,罗绮想起了小柔家里那一堆事,便问起她婆婆怎么样了,孩子们在哪儿。听说小柔居然把二娃扔在家,让闺女大妮照顾着,顿时皱起眉头。
这怎么行,大妮才九岁,怎么会照顾弟弟。两个孩子自己在家一整晚,出事怎么办。她让小柔赶紧回去。自己没事,打针吃药有护士管着,饿了自己会点外卖,不需要人照顾。
好说歹说撵走了小柔。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怎奈身上没有一丁点力气,头依旧昏昏沉沉的。她很快又一次陷入了昏睡当中。
这一次,她做了个梦,回到了小时候。
回到了那间到处堆着方便面,小零食,饮料矿泉水的小卖部里。
她趴在柜台上写作业,母亲在里间小厨房忙着,炒菜的声音“滋滋啦啦”传出来。夕阳的余晖照在玻璃上,闪闪的,有些刺眼。
一会儿,母亲端着碗出来,说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劲儿学。碗里是她最爱的什锦炖菜,散发着好闻的味道。梦中的母亲笑容满面,说起话来和风细雨。
可这究竟是梦,还是记忆呢?
她和母亲真的曾经有过这样的美好么?她不记得了。半梦半醒之间,两鬓痒痒的,有液体流下来。
不对,这香味……不是梦!
罗绮睁开了眼,抬起手抹去泪水。却看见身前的小桌板上,竟真的放着一个不锈钢饭盒。盖子敞开了一道缝,她闻到了番茄土豆炖牛肉的味道。她愣了,下一刻才看见床边还站着一个女人。
细高个,一头长卷发,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浓密睫毛的眼睛,看人时自带着一股风情。
醒啦。女人看着罗绮,指了指饭盒。你饿了吧?快起来,趁热吃。
这人是谁?为什么要给自己送饭?
罗绮挣扎着坐起来,瞪着女人,一脸疑惑。女人看出罗绮的戒备,便摘了口罩。看见她脸的一瞬间,罗绮脑中划过了一句话——
岁月从不败美人。
能看出来,女人的年纪不小了,起码比罗绮大。可是那五官竟如此惊艳。原来,在一张脸上,岁月痕迹也可以与美貌和平并存的。
女人被罗绮看得有些尴尬,一个劲儿解释,说自己真的没有恶意。
她也是来给病人送饭的。只是因为今天有事来得晚了,病人已经吃了医院的盒饭。这份饭就没动。本想着拿回去。刚刚路过罗绮病床,听见她迷迷糊糊嘟囔着好饿,想吃妈妈做的炖菜。女人见此,心里不忍,便想着把饭留给罗绮。
你别嫌弃,这饭没动过,还热着呢。
女人说着,把小桌板推到罗绮眼前。把饭盒打开,果然是番茄土豆炖牛肉,还有白米饭。白色的米粒浸染了番茄汤汁,散发着诱人的味道。
这味道,让罗绮有一种熟悉感。
女人从包里摸出一次性勺子和筷子递给罗绮,又补了一句:我是开民宿的,做饭的手艺,还行。
人家都这么说了,罗绮不好再推拒。尝试性地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顿时心如擂鼓。
这个味道不知为何,竟然与记忆中母亲的手艺一样。
她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尝过这味道了。一瞬间,眼泪又要往外冒。赶忙忍住,端起饭盒风卷残云。片刻功夫,一盒饭菜扒了个精光。热食下肚,身体上的难受顿时缓解了许多。原来食物竟有如此强大的治愈力。
女人笑眯眯地看着。罗绮抹抹嘴,不好意思地跟她道谢。光顾着吃,都没请教人家姓名呢。
女人说自己姓金,在镇外开着一家民宿。她一个朋友病了住院,这几天都会来送饭,只要罗绮不嫌弃,就顺道多带上一份,不麻烦的。
接下来的时间罗绮都在昏睡。
她仿佛是累极了,好像要把这些年少睡的觉都补回来一样。连护士到点过来换输液袋,她也睁不开眼。时间感也变得混乱起来。
直到小柔带着水果和自己熬的粥赶来,把她喊起来吃饭。看着窗外的黑夜,才意识到又过去了一天。
奇怪的是手机一直很安静。
小柔走后,她打开了工作群。
两天没看手机,也不知道有没有耽误工作进度。原本说好了两天之内就回去,可眼下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大家伙解释。
然而出乎意料,群里并没有多少未读信息。她从头一直翻到最后,却发现从昨天开始,群里就没人说话了。
难道是项目出了什么变故?
她想发信息问问小周,但是看看时间,又觉得不太合适。算了,明天再说吧。
一大早,枕头边的手机响了起来。罗绮以为是工作电话,连忙接起来,没想到是赵骏,问她盘店的事情考虑得如何了。
本来,她实在没力气考虑这件事,正要推拒,但是又一想赵骏的为人,如果不答复,他怕是还要纠缠。也罢,既然母亲的去世,主要责任不在酒楼,那就早点了断了吧。于是便答应了盘店。但是她病了正住院,签合同要等到出院之后。
赵骏立马说好,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听上去挺兴奋,表示会很快准备好钱和合同,等她病愈后再联系她。
挂了电话,罗绮又去翻来电记录。看到没有公司的来电,她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儿,正琢磨,突然又来电话了,是客户打过来的!她赶紧接起来。
却不料,电话里客户竟向她抱怨,之前都谈好了合作上的那些细节,怎么签合同的时候又变卦了呢。
合同?罗绮一愣。
她不在公司,合同已经签完了。
谁签的?
再联想到没有动态的工作群。顿时脑中警铃大作。简单几句安抚了客户,挂了电话之后,她迅速拨通了小周的号码。
电话拨了很久,小周才接起来,一开始支支吾吾不想说,直到罗绮咬着牙声嘶力竭地质问。他才说了出来——合同是王然跟客户签的。而且,目前项目已经由王然来主理了。
听到这个名字,罗绮先是愕然,继而怒火从心底里喷涌而出。
王然这个人,以前也是和她同部门的。两人各自有负责的项目,倒也谈不上竞争关系。只是因为年龄和资历相仿,之前老是有些人隐隐拿着他俩作比较。
罗绮本身十分厌恶职场里的明争暗斗,所以对此类说法从不接茬。觉得大家伙都是出来打工,各凭本事赚钱罢了。可是王然似乎对此很在意。
然而他偏偏不走运,去年负责的项目亏了不少钱。今年公司战略收缩的时候,他的团队被“精简”了,项目也移交给了部门的其它同事。
但是他却没被裁员。不仅如此,还离开了部门,进了一个叫什么“发展战略部”的地方。
那阵子,同事们没少在背地后议论他。说看不出来,这家伙竟然“上面有人”。也不知道走了管理层哪位大佬的路子,能把自己给“摘”出去。
罗绮当然没跟着一起说闲话,可她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屑的。不是有个流行的职场笑话么:甭管哪个公司里,但凡叫“战略部”的地方,就是屁用没有,养闲人的。
却没想到,这才过了半年,人家不仅杀回来了,还抢了她的项目。
太讽刺了。罗绮怒极反笑。
为了这个项目,她付出了多少心血?!
多少次加班到深夜里十一二点。甚至连自己母亲出大殡的时刻,都还在忙着回短信接电话。他们怎么能,就这么随便找一个人替代她?她的付出难道就这么一文不值?!
虽然她压着火,但小周还是感受到了,小心翼翼地劝她别生气。说王然应该是早就琢磨着要杀回来了,肯定一直在盯着咱们部门的风吹草动。甚至,可能早就盯上这个项目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运作的。两天前,他突然就出现在了部门办公室里,还进了负责人的屋子。两个人关起门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下午的时候,整个部门都接到了公司发的电邮通知,以项目着急签约进行为理由,把他调过来负责主理。
大家伙当然知道罗绮委屈,可也是没办法。毕竟他们就是一帮打工的,只有点头听话的份儿。活儿还得干,日子还得过。
所以,你们就在没有知会一声我的情况下,另建了一个工作群,直接把我“屏蔽”了?
罗绮冷笑着质问。
小周又开始支支吾吾起来,说这些都是其它同事商量好的,不关他的事,他就是个底层小透明,人微言轻,云云。
小周是两年前从实习生转正的。
刚来公司的时候,他连PPT都做不利索,是罗绮手把手带出来的。而且他能顺利转正,很大原因是沾了当时参与项目的光。当年那个项目也是罗绮负责的,后来还被企业培训的老师当做经典案例来讲过。
那时候,他可是一口一个“师父”的叫她。还有那些同事们,几天前宣布审核通过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地拥抱她,笑得多甜啊。
人心果然是最不能直视的东西。
再说下去已经没意义了。她挂掉了电话。
真可笑啊,拼尽全力,到头来竟是一无所有。亲情,事业,她一样都没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