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投名状
“当然没有。”这一点，卫楚恒向来都是旗帜高张，立场鲜明。“俞志铭是我朋友，俞志铭是共产党，但不等于我和共产党是朋友。这个共产党，一会儿闹罢工一会儿闹待遇，成天折腾，弄得家兄头痛，害我家遭到损失，卫家也是受害者，我哪能和他们有什么交道。您是不知道，我和俞志铭每回见面，都为这事吵，只是那小子一根筋，实在拿他没辄，时常吵来吵去，一拍两散。”卫楚恒说的全是实情，“不过呢，当时一拍两散了，过不多久，他一叫门，我又去了，这真是……”说到这里，他自己摇了摇头。
“这么说来，你和共产党非但没有交情，反而还有仇恨？”
“也说不上仇恨，顶多算是互相看不顺眼吧。”
“原来如此。”松田展颜一笑。铁壶的水开了，松田亲手沏茶，动作慢条斯理。卫楚恒瞧着他，松田的动作越稳定，他的心里就越不安。
“请喝茶。”松田将茶放到卫楚恒面前。
“多谢。”卫楚恒这回没有推托，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
松田也喝了一口，转头向站在门口的下属点了下头。约莫过了五分钟，这泡茶还没喝完，那属下又回到门口，松田放下茶杯道：“茶喝好了，我们出去吧。”说着朝外面走去，卫楚恒只好也放下茶杯跟上去。两人走出大门，就见门外对面草坪上正站着五个人。
四名黑衣人，围着一个灰衣人，黑衣人显然是松田的属下，至于灰衣人——他脸朝着另一边，卫楚恒看不清楚。
不过，这人并不是俞志铭。俞志铭那小子，他化成灰也是识得的。见不是俞志铭，卫楚恒心底里大大地松了口气，心情顿时放松，脚步也变得轻快。
他轻快地跟在松田后面走了过去。
“林……”但是当他走到灰衣人跟前，他那轻快的脚步顿时停滞，整个人也同时呆住。
这个人居然是林翼。
林翼，林连长，按计划，他应该带队去了安全区，怎么会在这里。
“这位林先生，也……也是我的朋友，您是怎么找到他的？”
林翼突然出现，当然不会是巧合。莫非……刹那之间，卫楚恒脑子已经转过了十七八个念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他和林翼合力杀了那么多日本兵，为了保命，林翼会不会……突然，一阵冷风，吹过背心。
“他真是——你的朋友？”松田静静站在一旁。
松田着重强调了“真是”二字，似乎在告诫他，你这么说，可不是个明白人。
“你刚才好像说过，除了那位俞先生，你和其他共产党都不是朋友，而且互相看不顺眼？”松田又在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
“共……”卫楚恒吓了一跳。
“不是的啊松田君，”他是真的迷糊了，“他不是共产党，他是国军，在南京打了败仗，我们一起逃难的时候认识的。后来我要回上海，就分手了，再没见过，原来他是被你们给抓住了。”
“他混入了难民营，后来清查，才查到。”
“所以他不是共党，是国军，您弄错啦。”
“他是不是共产党，你可以去问问他本人啊。”松田一笑。
“那……喂！你是不是共党？”卫楚恒的心里其实已经在动摇了。而林翼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朝着他微微一笑。凭着这一笑，卫楚恒就知道松田并没有弄错，这事儿，是很不好办的了。
“这就是我要你办的事。”松田在一旁突然说道，“你现在就去，替我把他枪决了。”
“你说什么？”这下子，卫楚恒的吃惊可不是装出来的了。他瞪视着松田，仿佛看着一个怪物，松田也端详着他，仿佛瞧着一个猎物。两人就这样眼珠子对眼珠子地瞪视了半晌，最后还是松田打破沉默，冷冷道：“卫君是不忍？不敢？或是不愿？如果我没记错，卫君是习过武的人，习武之人，难道就从没杀过人吗？”
卫楚恒默然。他在南京杀了人，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不过，这并非林翼泄露，虽然尚不知松田是从何处得知了林翼的真实身份，但显然林翼没有投降。别的不说，单说他们在南京杀掉的日本兵，那么多条命加在一起，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口头协议就能够挡得住的。林翼若是招供，不用等到现在，日本兵早就杀上门了。
“我……”但现在怎么办。辩解固然没用，抗拒也是徒劳，求情更加惹祸，卫楚恒明白，无论他动不动手，林翼都死定了。
松田说得没错，这件事要做好、做对，他必须要做一个明白人。
所谓明白人，就是摒弃情感，抑制冲动，判断局面，权衡利弊……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但他还是在摇头、摇头……他记得他对林翼说过，非必要不杀人，现在却是到了必须杀人的境地。而被杀者，是林翼，杀人者，是他。
其实卫楚恒也知道这在古代有个名词叫做“投名状”，松田要拉他上贼船，当然需要他用实际行动来表个态。他原以为他努力复工，给松田做出成绩，让他可以去上司跟前邀功请赏便已足够，现在看来，他还是小瞧这个老日本鬼子了。
“莫非卫君有所顾虑？”松田却还等在那里。“按我们的协议，我会保证府上安全，所以卫君完全不用担心被共产党报复。”
这个日本鬼子，真是鬼灵精，字字说进卫楚恒心坎。卫楚恒并不怕共党报复，而是担心俞志铭得知此事，两人就此断交。可现在考虑这些都没有意义，为了活下去，他没有选择。
“会开枪吗？”看到卫楚恒变化的表情，松田渐渐收回目光。
“会。”现在任何隐藏都没用。
“很好。”松田回头取过一把手枪，交给卫楚恒。“小心点，子弹已经上了膛。”
卫楚恒沉默着接过枪，缓步走到林翼跟前。他们的对话没有避开林翼，对一个将死之人，毋须保密。而林翼对这番对话也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静静听着。听到后来，他明白了，卫楚恒带的小队最后成功逃出了南京，刘长新安全。至于卫楚恒要来对自己执行枪决，他心里并无多大波澜，横竖都是死，若能用死亡换得朋友的平安，他心甘情愿。
于是他再次对着卫楚恒微微一笑，那笑容像是在道别，也像是鼓励……卫楚恒最后几乎是闭着眼睛开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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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楚恒在喝酒，一杯又一杯。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子喝酒了。
卫楚楚居然也就这样看着他，既不劝他不要喝，也不陪他使劲喝。
一旁的张嫂眼皮也已经打架老久，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逃出南京城之后，刘长新就与他们分手了，他们要去找部队。临别时刘长新说这事还没完，他们还没输。卫楚恒也不挽留，带着妹妹和张嫂，以及在江边救下的杜小姐，辗转回到上海。
回来之后，发生了一连串事情，他尽力应对，所幸没惹出太大乱子，原想就这样慢慢蒙混着，却不想日本人突然给他来了这么一招。
他已经永远无法忘记林翼临死前对着他的那微微一笑。
这笑，已经深深刻入他的灵魂，伴随他从黑夜走向黎明，去迎接每一个明天。以前俞志铭对他说过很多，他在江西找妹妹的时候也看过很多，但这些全部加起来，都没有今天的情景来得深刻。所以，松田错了，真的错了，他犯下了大错。
这个松田，听他说中国话的腔调，在中国居住的日子应该不短，多半还自诩为中国通呢。他大概研究过中国古代的一些谋略文献，古书上也确实有投名状一说，但是，他忘了中国还有另一个成语叫做物极必反。
越是想紧紧抓住，往往越是抓不住。因为被抓的人会觉得难受，会拼命挣脱。而现在松田给他的感觉，已经超越了难受，而直接到了刺痛。
酒意朦胧中，妹妹在不住打哈欠。是的，这事不能告诉她，至少现在还不能告诉她。卫楚恒其实没醉，这点儿酒还喝不醉他。他知道妹妹的企图，她希望他喝醉后，能说说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今天？今天很太平，什么事儿没有，就是想喝点儿——最近净顾着折腾厂子去了，好久没喝酒了。
卫楚恒在月亮落坡天色泛白的时辰，才由张嫂扶着，回房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