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59章 兵锋所至
内丘县外。
金军数千骑兵纵横驰骋,与西军诸军交织在一起,相互攻防厮杀。
这本是沈放最不愿意打的仗,现在却成了必打无疑的仗。
城内金军主动出击,目标不是信德府,而是正在押送金银、牛羊、战马和人质工匠的虎卫军。
廖宏的虎卫军已杀成了血人、血马。
待廖宏将消息传至信德府,诸军正在集结。
伍有才、范二二将闻知大怒,当即发兵先行。
背嵬军与龙脊军虽然兵力折损不小,可是是当下诸军之中流砥柱,士气也最为旺盛。
待背嵬军、龙脊军出征后,李子云也整军完毕。
踏白军在柏乡寨将骑兵霍霍得差不多,沙溢钧还重伤了。
此后的信德府攻城战,追击战,李子云不计代价的疯狂杀敌,虽然挖掘出了杨得志这员虎将,却又把所剩不多的踏白步兵霍霍了一半。
看来当初沈放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个猛冲猛打的劲儿,普通士兵哪能经得起折腾。
这不,一听说要集结军队攻打内丘县,李子云即刻找上马扩、林良肱借兵,软磨硬泡,终于收拢了三千步骑兵。
兵力一到位,李子云马上咸鱼翻身,在新组建的踏白军前反复申戒军令。
其实不用他申戒,现在西军中谁不知他李子云的脾气。
李子云率踏白军出发后,顺州军、破虏军组成中军同时出城。
最后沈放这个光杆司令领着数百殿后的骑兵,点燃了信德府内残存的房子,连同那些相对笨重的投石车、来不及处理的尸体全部烧了。
待沈放与田师中、韩世忠等领着大元帅府军出城后,韩世忠终于忍不住问沈放。
“沈太尉,你为何不给自己留后路?”
沈放策马扬鞭,意气风发道:“我西军打仗,从未想过在战场上留后路,要么打赢,要么身死战场。”
“可是战场风云突变,总有不如意之事发生啊。”
“嘿嘿,你别看伍阎王、范二勇猛有余,他二人对战场态势的把控已娴熟,没有万全之计,绝对不会鲁莽应战。”
韩世忠扬鞭抽了下马臀,追上前来:“可是他们好像也没说要怎么打,太尉你就不担心他们走错了方向吗?”
沈放不假思索道:“我西军现在的方向明确,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我无需多言,他们自然知道仗怎么打?”
停了一下,沈放又道:“恕我直言,你们这五千大元帅府军,放在一起也是离心离德,干不成大事?”
“何解?”
“起码田都统制与你就是二心之人。你一心想着打仗,他却一心想着邀功。”
“太尉你怎么看出来?”
“因为我有未卜先知的优势。将来康王会把你们带往何处,我已有预见。”
“愿闻其详。”
“康王殿下从受命勤王始,便没想过如何拯救大宋江山,没想过营救二圣,他等的是善后的契机。”
“大宋疆域广阔,东南、京湖、川蜀、陕西、广南诸地金军无法企及,金人目前的兵力不足以统治大宋江山。”
“这就是康王殿下有恃无恐的优势。金人鞭长莫及之处,便是康王可发力之地。”
“东南、京湖富庶,川蜀天险,陕西有潼关在,金军暂时攻不下。这些地方都能给大宋续命提供兵力和粮食。”
“可是越有这样的念想,越是不敢与金人打仗。不光康王殿下,追随康王者,大都是这个念想。从上而下都一般念想,只会让大宋国土一步一步被金人蚕食。”
“韩良臣,这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在这一点上,沈放完全吃透了康王与韩世忠。历史是冰冷而忠实的,康王不会突然转性,韩世忠也不会活成张俊那模样,更不会成为秦桧。
果然,韩世忠不再应答。
他不答,自然有他的考虑。
沈放也不去问,现在把球抛给他,由得他自己去想。
信德府距离内丘县不过五十余里地,在骑兵的蹄下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
沈放与韩世忠赶到战场时,远远的已望见平原上人马来回驰骋,宋金两军的呐喊声传出数里远。
沈放丝毫不担心西军会失败,他只担心像李子云这样的悍将会不会爱惜士兵。
内丘县之敌兵力也不算多,此前斥候兵已多次侦查,不会超过一万人。
既然你想动我的钱袋子,要我命根,老子绝对不给你活的机会。
战场上诸军将士显然也是这个念想,如猛虎一般扑向金军。
背嵬军、龙脊军如同两把大铁锤,左右两锤锤向金军,短时间内将金骑冲成数段。
李子云的踏白军及时跟进,如同一把尖刀,一刀刺入金军胸膛。
以伍有才之刚,范二之力,李子云之勇已给金军的攻势造成了极大的阻滞。
不过小半个时辰,马扩、林良肱率军杀入战场。
广阔的平原厮杀呐喊声震天动地,数千截击虎卫军的金军从未想过宋军中有如此狼虎之师,还是骑兵!
数千金骑抵抗不了半个时辰,溃势已成,在平原上四处冲突,试图突破西军如林的长刀大斧。
沈放怎会给金军突围的机会,命殿后的骑兵打出旗令,远远的指挥诸军围捕金军。
沈放如今有绝对的自信,身处战场之外指点江山,气定神闲。
马忠看得已是急不可耐,打马驰至沈放身边,道:“太尉,末将马忠请战。你总不能让咱们过来观战吧,我马忠虽然愚钝无能,却不想作壁上观。”
“呵呵,马将军,你麾下将士可如你一般急需战斗证明自己?”
马忠疑问:“这有甚么关系?令行禁止,当兵的就得听令行事。”
沈放摇头:“运兵者,讲究聚势。士气旺,可助你一臂之力。形势利,可助你保另外一半胜算。项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才成就他一世英名啊!你的士兵为何而战?”
马忠一愣:“打个仗还有那么多讲究?弟兄们看得手痒痒,这就是当出兵之时。”
沈放笑笑:“好,马将军你出兵吧,往城门那个方向去,若有金军出城,替我阻挡片刻,若无追兵,掠阵即可。”
马忠不及多虑,转身就去召唤他的军队,片刻之间冲了出去。
“有战马就是不一样,马将军这是饥渴难耐了。”沈放笑道。
田师中脸上神情一直在变,最终被酣畅淋漓的战斗征服了,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高声赞道:“沈太尉,你让田某大开眼界了。凭这等天降神兵,金军再多一倍,也必输无疑!”
“田都统制谬赞了,这些士兵都是经过千锤百炼锻打出来的勇士,死一个就少一个。我沈放不怕打败仗,担心的是战后,战后如何向他们的爹娘妻儿交代?”
田师中一愣,这种言论简直闻所未闻啊!
韩世忠听了也是一震,他的内心翻江倒海的倒腾着,沈放带给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这半天仿佛过了自己的半世。
整个大宋江山风雨飘摇,人心涣散,各求自保。
他身在军中,本以为这是杀敌报国的良机,可是触目所及,尽是糜烂不堪的事实。
大宋军事弊端太严重了。
他在赵州坚守,以两千残弱之兵力勇拒强悍金骑,却无一兵一卒的援兵到来。
到了最后,他甚至不计后果率兵偷营,直捣金军大营,斩杀金帅才逼退金兵。
而换来的不过是个区区承节郎的小校之职。
讨伐方腊时,他随捉杀使梁方平出征,力战后,亲缚方腊,却被兵家世侯辛兴宗领了功劳。
他没想着加官进爵,只是官职越高,能干的事情越多而已。
田师中是何许人,他最清楚不过了。
当时汴京围城在即,京城守御史刘韐命李回与何灌出黄河拒敌,田师中就在黄河边。
金人敲了一晚上的金鼓,田师中等人全跑了,洞开黄河天险任金军平安渡河。
从心底里,韩世忠是不耻与田师中之流为伍,可是他需要一个舞台,手里没有兵,多大的志向都没法施展。
眼前这支西军让人大开眼界,沈放此前的长篇大论或许不是吹嘘。
要不然,西军孤悬北地却越打越强,真让人不敢想象。
沈放所言,虽是谈笑之语,却一语中的。
他一个边疆大吏,是如何知晓自己那些小小的战功?
沈放的这些话,与他被传的形象完全不符合。
此人并非暴戾的独夫,更不像逆臣贼子。
相反,他话里将士兵的性命挂在嘴里,甚至素昧平生的马忠请战,他也要警示一番。
一将功成万骨枯,所有传世名将的身后,都是累累白骨堆叠起来的。
这个神秘崛起的沈放,似乎在这个范畴之外。
韩世忠所顾虑者,乃恩公王渊。王渊赏识、提携自己,不辞而别实是荒唐啊。
当下,王渊正与宗泽一道驻扎汴京。
汴京有二巨贼,一为伪楚张邦昌,二为伪将范琼、宰执王时雍,翰林学士承旨吴仟,吏部尚书莫俦等助纣为虐者。
范琼虽前期抵抗金军,后来却堕落为金军刽子手,他手握汴京城内重兵,一个不慎,很可能同室操戈。
虽宗汝霖与王渊等老将兵临汴京,亦不敢轻易扣城啊。
不过,好在沈放并未紧逼,反而让韩世忠有了寰转的空间。
见沈放专注于战场局势,韩世忠终于开口了。
“沈太尉,此前太尉称城内有金军一万名,若是太尉信得过世忠,世忠愿领一支骑兵杀入城中,将城内金军逼出城外。”
沈放听了韩世忠的请求,颇感意外,问道:“你如何入城?又准备领多少兵入城?”
“太尉此前不是赠我兵器衣甲么?正好我帐下将士穿了数百套金人的铁甲皮甲,可冒充溃兵入城。兵不在多,精兵三百能入城已足够了。”
沈放想了想,道:“光你一支三百人的队伍不足以破城,我这就召林良肱率顺州军向城门方向机动,配合你这个金人溃兵,如何?”
韩世忠点头道:“世忠以为可行,城外之敌已成不了气候,败迹已现,只要时机准,城内金军必不会疑虑。”
“好,”沈放欣然接受韩世忠的提议,“你先回去挑选精干之士,待林良肱那边准备妥当,配合你入城。”
沈放一直想见识一下韩世忠的胆识与作战能力。
虽然史实已完全证明了韩世忠的实力,可是如果在眼前证明的话,对双方之间的了解与默契更有裨益。
说到底,沈放当着田师中的面展示西军的真实战力,为的不是田师中,而是韩世忠。
这就好比一家公司想招聘顶级人才,你首先得展示你公司的实力,能否提供丰厚的薪金与晋升空间。
两军拼杀进入最为激烈的时期,一支三百余人的金军突然脱离了战场。
林良肱一马当先,率顺州军将士紧追其后。
韩世忠与林良肱战场见面时,林良肱并不看好韩世忠。
在林良肱的脑子里印下了个刻板印记——禁军中就没什么好鸟,康王的大元帅府军除了宗汝霖,其他的都难入他法眼。
韩世忠也不解释,从马鞍下挂满的箭壶里取出一支箭,奔跑中射中两百余步外的一名金军。
还没等林良肱喝彩,韩世忠间不容发,又是射箭,而且是两箭齐发,同样命中了金军。
林良肱是识货之人,韩世忠手中的牛角弓,起码是二石以上的金军劲弓。
劲弓加骑射,二百步外杀敌于无形。
老天!
西军能骑马舞刀张弩已是顶尖好手。这等骑射术,正是西军紧缺的技艺啊!
林良肱几乎当场下马跪拜,求收徒。
当然,韩世忠并不知道林良肱的崇拜之情,他已领着三百骑兵向金路据守的内丘县奔去。
这三百骑兵都是追随他已久的心腹之士,称得上骑射好手不下三十人,还是韩世忠的标准。
内丘县城池低矮,甚至有些破损。
韩世忠在疾驰中已在观察城池的情况。
城外聚集着大批的金军,显然这些金军正准备出城迎战。
荒凉的原野上到处都是溃散的金骑,三五人,十数人不等的在飞驰。
西军的追兵也在追赶。
原野上尘土飞扬,不断有金军跑着跑着连人带马坠下马背。
这胯下战马太带劲了,韩世忠打参军始,就没骑过这么好的马。
韩世忠仰头大呼:“弟兄们,杀敌夺城的最好时机到了,备箭!”
三百骑兵扬起了漫天尘土,包裹着这支背负使命的奇兵。
五百步!
三百步!
二百步!
韩世忠估算着自己这三百骑兵与金军的距离,与身后“追兵”的距离。
城外金军已结阵,严阵以待的戒备着,却没将越来越快的韩世忠等奇兵放在眼里。
他们穿的是金军宽大的皮甲。
“杀!”
韩世忠双手松开缰绳,两腿绷直,紧夹马腹,臀部离开座鞍,利用马蹬将躯体与马身融为一体,一张劲弓已在手。
嗖!
一支竹箭离弦,穿透尘土,射向金军。
金军阵中一骑兵应声坠马。
嗖嗖嗖!
三百奇兵分为两队,呈倒飞的雁行阵向两侧分开。
密集的箭矢成排的射向毫无防备的金骑。
金人终于意识到危机,催马奋进,迎着强劲的箭矢向前冲。
沈放说,他的军队从来不孤单。
果不其然。
韩世忠这三百奇兵射穿金人骑兵阵后,一大波的西军骑兵已如墙一般,撞入金骑之中。
金铁交鸣声四起。
林良肱震撼韩世忠手中利箭,而韩世忠却在咫尺之间,感受着大兵团勇往无前的骇人气势。
西军太强了,钢铁洪流瞬间将眼前的金军冲垮。
韩世忠甚至发现,西军骑兵手里的刀斧仅仅是横摆在马鞍与腹部之间,一手持缰绳,一手控刀斧,如同割麦子一般,无情的收割着金骑兵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