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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誓山中藏刀矛
杜盛与何冲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坞堡,已是卯时,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路边草叶上凝结出晶莹的露水,在晨光中闪着寒光。二人顾不得布鞋被露水浸透,鞋底湿滑黏腻,抱着那堆从溃军手中缴来的军资,一路拔腿狂奔。直到进了杜盛家的小院,踩着泥泞的石板地,才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生怕惊动院里的人。这大乱年月,村里各家的看门犬早被官军捉去炖了高汤,拿来果腹,整个杜家村静得像座死城,连风声都透着几分萧索。
“莫惊醒了吾老娘,”杜盛压低嗓子嘟囔道,声音里带着几分醉后的沙哑。他知道,天一亮,老娘发现他彻夜未归,又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少不了一顿板子招呼。身上热乎劲儿散去,小腹处却仍旧一阵酥麻刺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那女真马探一脚踹得移了位。他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去他娘的女真子,蹬我甚是狠毒,活像个闷驴!若非老子命硬,怕是早见了阎王!”
何冲一边帮着把军资堆进柴房,一边皱眉小声道:“若那女真子趁夜潜进村子,烧杀抢掠,后果怎堪设想?幸亏咱兄弟昨夜宰了他,否则这村里老幼,怕是难逃一劫。”他语气虽轻,却透着几分后怕,手中铁矛靠墙一放,矛尖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凝成暗红色的斑痕。
到了午后,何冲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吵醒。院子里,杜母正挥着一根粗糙的擀面杖,追着杜盛满院子打。杜盛捂着屁股,一边躲一边嚎:“娘,手下留情啊!哎哟——我这身子骨昨夜刚被女真子踹了个半死,今儿再挨你这顿揍,可真要散架了!”那叫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擀面杖落下的闷响,颇有几分滑稽。何冲揉着惺忪睡眼,忍俊不禁,心想这杜盛先被女真马探暴打一顿,又挨老娘一顿教训,倒是真够惨的。不过,既是结义弟兄,怎能袖手旁观?
他忙起身,快步走到院中,拱手劝道:“令堂,还请手下留情!若非杜兄昨夜舍命相拼,吾这丑哥怕是已命丧那女真刀下,哪还能站在这儿与您说话?”他声音诚恳,带着几分江湖气的豪爽。
杜母闻言,擀面杖停在半空,喘着粗气瞪了二人一眼。杜盛趁机揉着屁股跪下,何冲也陪在一旁,二人一五一十地将昨夜的遭遇娓娓道来——如何捡拾军资,如何遭遇金兵马探,又如何刀矛齐下,血溅三尺,斩敌于草丛之中。杜母听着,脸色渐渐阴沉,肃杀的气氛弥漫在小院里,连院外枯黄的树叶都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她叹了口气,颤声道:“女真子竟来得如此之快……丑哥,你可要多照应着犬子啊!他昨夜也险些丢了性命……”话未说完,眼眶已泛起泪光。
何冲沉声道:“令堂放心,杜兄与我情同手足,生死与共。如今乱世,女真铁蹄将至,我看不如速速向山内撤离。那金兵若是杀来,烧田焚屋,大肆劫掠,村里老弱断无活路。据我所知,本地王师早已卷席而逃,溃不成军,靠不得半分。”
杜盛跪在地上,咬牙附和:“也只能如此了。何兄,你流落至此,无亲无故,不如随我们一道撤进山里,咱们兄弟齐心,总能闯出一条活路!”他虽疼得龇牙咧嘴,眼中却燃着几分斗志。
杜母长叹一声,点头应允。她转头看向何冲,目光中多了几分慈祥:“丑哥,既如此,你便与我们一道吧。这乱世里,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何冲,幽云涿州人氏,随辽俗小名丑哥,自幼长于边地,弓马娴熟。成年后逢大饥荒,父母双亡,他与长兄何渤沿路乞讨,辗转来到辽南京一带的汉人村落杜家村。先是在杜盛家帮工,后杜父病逝,杜母见家中缺丁,又念及何冲为人忠厚,便收留了何氏兄弟。数月前,天锡帝征召丁壮及流民镇守中京大定府,何渤见杜盛乃家中独子,自告奋勇随军北上,至今杳无音讯,怕是凶多吉少。
杜家率先收拾行囊,逃进附近山中。何冲与杜盛将昨夜捡拾的军资——铁刀、铁矛、弓矢——用破布包裹,扛在肩上,寻了一处隐秘的山坳掩埋。他们选的地方背靠悬崖,前有密林,自以为稳妥无比。随着女真兵临的消息传开,不出几日,全村老少几乎尽数逃进山中。时值深秋,山中霜气渐重,寒风刺骨,林间落叶铺地,踩上去沙沙作响。村民们忧心忡忡,只怕入冬后存粮耗尽,皆被困死在这荒山野岭。
霜降后第四五日的夜里,远方村寨忽然腾起滚滚浓烟,火光冲天,将半边夜空染得通红。硝烟弥漫中,村民们的房舍、田地,皆被付之一炬。山中营地里,妇人们的啜泣声断续传来,夹杂着孩子的低声抽噎,气氛肃穆压抑。午夜时分,极寒的空气中,随风飘来阵阵噼啪声,那是房屋梁柱烧断的脆响。隐约间,马蹄声与兵卒的厮喊在谷中回荡,似近似远,令人心惊胆颤。火势烧了一整夜,至黎明时才渐渐熄灭,留下满目焦土。
杜盛一夜未眠,想到家中祖宅、家产尽毁,咬得牙关咯咯作响,拳头攥得青筋暴起。他再也按捺不住怒火,次日清晨拉着何冲,趁着谷地里烟雾弥漫,潜到村口附近的山丘上。二人趴在冰冷的地面,枯草扎着脸颊,远远望去,只见百步外一群军士围着火堆,漫不经心地闲聊。
那火堆烧得蔫蔫的,像是军卒们的神态一般,半死不活,火焰舔着几根焦黑的木柴,冒出缕缕青烟。军士们裹着破烂的皮袄,懒散地倚着长矛,嘴里却聊着扬州的烟花柳巷,风月之事说得眉飞色舞。杜盛侧耳细听,惊觉他们说的竟是近乎一样的南方官话,只是口音古怪,带着几分吴侬软语的腔调。他皱眉低声道:“丑哥,这帮狗贼莫非不是女真子?怎的操着南边的话?”
何冲眯眼打量片刻,冷哼道:“管他是哪来的杂种,烧我村寨,杀我乡邻,定是金兵一路的走狗!待我兄弟寻个机会,杀他个片甲不留,方解心头之恨!”他眼中寒光一闪,手已握紧藏在身旁的铁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