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18”灾后第二周，银保监局会场。横幅是“8·18水灾保险理赔座谈会”。都是S省各家保险大员，围着圆会议桌坐了一圈。
分管金融的孔副省长坐在会议桌正中，面色严峻。水灾过去十几天了，保险公司的赔款进度十分不理想。陈天舒扼要汇报，他清楚省长此次名为座谈会，实为督导加快赔款速度，但在座的保险大员们面沉似水，永远是没有表情的表情，人人肚子里有本难念的经。
孔副省长以事点题，说起最近南清疯传的一段“8·18”大雨视频，有个男人冲进狂风暴雨，拼了命撑住自家货车，结果坚持几秒，货车被风雨掀翻，当场被压死。男人拼了命救车只因为他要供两个儿子上学，全家生活来源，就靠这辆新买的车。
陈天舒对此有准备，说案发第二天这家人已得到大阳保险公司的赔款。孔副省长点点头，说窥斑见豹，说明“8·18”水灾保险公司的救灾理赔之重要性，接着话锋一转，鉴于这种社会影响，省里决定水灾所有赔案要一个月内限时处理完毕。
此时，大阳集团董事长楚宏宇坐在几个副局长后面，拿出烟正要点，看环海财险一把手叶平冲他皱眉，楚宏宇低声道，我说坐那边，你非拉我坐这儿，还嫌我抽烟。
叶平说：你还抽，用孔副省长的火点吧！
楚宏宇低笑，孔副省长管大事，咱抽个烟没啥！
是大阳集团楚总吧？你是S省保险界龙头，你先表个态！孔副省长突然点将。
楚宏宇一怔，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孔副省长示意他坐下说。楚宏宇却没坐，仍笔直站着——冷不丁地面对全场逼视，这个保险界胆大出名的人也是微微出汗，一着急，把话说得干脆了：
孔副省长，一个月结案，寿险好说，毕竟人员伤亡有数，但财险就难了，这次水灾光保额上亿的受灾标的就几百个，而且涉及各行各业，不说聘请专业公估师的事，就说很多要涉及分保的——
孔副省长用一声咳嗽制止，银保监局刚刚合并，就迎来了百年不遇的水灾，这是一场大灾，更像一次大考，但孔副省长不是主考官。他一挥手，简洁地说：希望银保监局在这场大考中要扛住压力，做得实！财险公司更要带好头！有困难，关键看克服！
孔副省长一走，陈局长掌握了制高点。
宏宇，你一开腔，这座谈会就快开成追悼会了！
楚宏宇苦着脸：局长，真差不多了。就说省长讲的那个救货车的司机吧，他根本不用救，车冲走了也可以全赔，可这个人非救车，把命搭进去！按照保险条款，车主被自家车压死，是赔车上人员责任险的，这社会舆论一炒作，赔车加赔人，一下多赔出好几十万。
陈局长冷着脸，叫秘书在屏幕上打出照片。是一个美国六口之家在自己家燃着熊熊大火的房子前欢笑合照。
你看美国人自己房子着了火，人家为什么不救？房子是我的，着火的房子是保险公司的。如果中国老百姓对保险有这种信任，还会出现救车被压死的事吗？同志们，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也清楚，这次水灾在座都损失惨重，可这正是我们深入宣传保险价值的好机会！我不扯远了，S省自古讲的是急公好义，对省里的指示，我们要坚决落实！
会场响起了嗡嗡声，有人说局长净阳春白雪，这些美国人房子是挺漂亮，可不值几个钱。有人却轻笑，2006年美国卡特琳娜飓风，保险公司赔掉五百亿美金！好多保险公司都赔垮了！
陈局长双手做了个向下按的动作：安静，安静！
楚宏宇悻悻坐下来，一眼瞅到面无表情的叶平，叹道：到底是国企呀，崽卖爷田不心疼！
什么国企私企，不都为人民服务，这么大董事长，说话要讲政治！
两人你言我语，陈天舒更加不满地看了这边一眼，楚宏宇！这是银保监局，不是大阳集团，注意纪律！
楚宏宇把烟摁灭：局长，那我还要说一些正经的。我说水灾财险案子难赔，一点不假。光大阳千万报损以上的报案就几十个，按大阳市场份额的比重，全市重灾企业不下百家！赔款十几个亿，钱就算了，可咱上下老少上阵，不分昼夜测量、查账、盘货、理算、核赔、处理残值，一个月就能赔完？报案延迟的怎么办？赔款争议的怎么办？还有制假骗保的，难道报个案这都得马上赔钱？
陈天舒转头：国强，你有什么意见？
副局长田国强接过话来：陈局，在这里的都是内行，都心知肚明，一个月处理完水灾案子，寿险好说，财险的确很难！田副局长是大阳出身，不便明显袒护楚宏宇，就问叶平：老叶你说，环海一个月完成完不成？
叶平早有准备：灾害发生后，环海第一时间向总部汇报，总部正研究方案，我们会按总部和省局领导指示，克服困难！
楚宏宇不乐意了，唉唉老叶，你这是出我的丑。你们环海是子公司，要我是你，也这么办，把省政府的要求打个报告请示总部支持，这不简单？那你说说我大阳怎么办，叶总？
叶平像听不到的样子，茫茫然不知在想些啥。
田国强重重嗯了一声：那好，环海和大阳，是S省最大的两家保险公司，环海表态完成，该大阳啦！说话间口气满是提醒之意。
楚宏宇说：好，就算一个月，我也得诉完苦！银座珠宝城陈局长您可是亲自看过现场的，上百个探头都被水泡坏了，几十家商铺毁了多少财产我不知道，可光游进去抢金银珠宝的淹死好几个吧，一个月赔完，唉，这是要发国难财啊。楚宏宇说到痛心处，用力拍拍左边椅背，提醒叶平，老叶，你们保的北仓红木家具厂，老板把滞销的货全塞到水淹仓库里，有这回事吧？
叶平点头。毕竟站在共同利益上，兄弟阋墙外御其侮的觉悟还要有。
局长，这十几个亿赔款一个月赔完，肯定有人发国难财。南清现在4S店每家的门口等修车的都排出一两里地去，水淹的车辆必须要拆车定损，拆不过来怎么定损？不定损怎么赔款？我还听南清公司经理郑义隆说，他亲眼见到有修理厂使坏，用整桶稀硫酸浇坏汽车电路电气的。
坐在角落的石雪，此时特别担心楚宏宇。这人胆子大，脾气硬，啥事都敢比，啥人都敢顶，草莽出身策划了大阳保险集团混业改制上市，成为S省金融混改的亮丽名片，但最大缺点就是脾气硬起来谁都不放在眼里，不分场合不分时候。当然，她欣赏楚宏宇卓尔不群，极富魅力的气质。可环海是国企，该替政府顶雷，偏偏孔副省长不点名，叶平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呀，加上这几年环海和大阳争市场老大，大阳势头很猛，去年一下子超过了环海，环海掉成老二。老大风光，老二就受委屈，心里能不记恨？
不过，支持楚宏宇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有人说南清二手车市场火了，有黄牛成批买报废车辆，把能用的配件拆下来卖给修理厂，保险公司这一个月赔款赔光，不少车肯定是旧件充新件换上！
陈局长皱起眉，一时拿不定主意。
副局长王一平看着陈天舒面色，试探性提出建议：骗保多的确是财险难点，能不能寿险按100%、财险按90%报省里？把情况说明，省里该理解咱的苦衷。
王一平是第三副局长，银监局和保监局合并，两位老局长却同时到了退休年龄，当时大家都认定年轻的王一平接班的可能最大，可半路杀出个陈天舒来。不过他才四十多岁，人还年轻，年轻人总会有想法，人一有想法，做什么事都会带出尾巴来。
果然，陈局长手指敲动桌面的节奏加快。这个动作表示他心里赞同。一把手毕竟是一把手，不到最后不表态。
国强，这个行吗？
田国强有些倦意地揉揉额头：陈局长说坚决贯彻省里决定，我想就有你这个含义在里面。执行首先是服从，在服从基础上讲究方法。我们不能对保险诈骗姑息迁就，但赔得快让坏人得逞，那形成既定犯罪事实再追偿，这样打击保险欺诈不更有力度吗？五十八岁的田国强算得上语言大师了。这话谁也不得罪，他以前是大阳保险的总经理，商而优则仕，现在即将退休，雷厉风行的劲都没了。这绕来绕去，还是把谁也不想得罪的心理露出来了。
陈局长清清嗓子，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明白局长要表态了：刚才大家的意见，都有道理，就按寿险100%、财险90%目标上报！百年不遇的大灾理赔，关键时刻还希望各位辛苦一下，战胜困难，再接再厉！当然，加剧不应有的损失，也是大家不愿见到的。这场大雨浇出了很多骗保分子，我们对骗保仁慈，就是对广大保户不负责任！局党委决定，成立临时的反欺诈办公室。大家意见如何？
这一刻，掌声突然从稀拉变得热烈一些了。
陈局长指向石雪，为方便协调，银保监局决定由消保处的石雪处长，担任反欺诈办公室的临时负责人。
大家好！石雪起身，有节制地示意。
还有，陈局长强调，你们回去传达一条纪律：凡是救灾理赔，一律不能笑！谁要为此被举报，可别怪我不客气！
走廊里，楚宏宇凑近叶平：我说，老叶，咱说是说，可一个月赔完，怎么个赔法？
叶平不动声色：我们比不上楚大董事长，我们是子公司嘛，总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一个字，等！
楚宏宇明白叶平仍然为刚才省长点将之事不快，嬉皮笑脸地凑近：请老兄提点，出了大灾保险公司雪中送炭，这是好事，为啥不让笑？
叶平斜了他一眼，哼了声：老弟，你忘了那个“大表哥”处理交通事故了？一笑笑得锒铛入狱！
楚宏宇夸张地恍然大悟，明白了，不愧是叶总，水平高！敏感度高！佩服佩服！不过我说实话，这一个月赔十亿，就等着那些骗保的家伙×咱们吧！
让他们×吧，等反欺诈办公室成立，是他们×咱还是咱们×他，还不一定呢！
二人同时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