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穿过“嗡嗡”装着电话线的两名工人进入小会议室，正在谈论的几个人停住了，没人说话，也没人把目光投向曲程。

不好意思，曲程呼出口气，来晚了！

小会议室内仍然一片安静，表明刚才这些人是在讨论自己，并且不是什么好话。曲程目光扫过桌上，一边赔案堆如小山，一边有个孤零零的案子。曲程想，那堆小山肯定是水灾赔案，这个案子呢？

案子旁边的男人五十岁左右，给人印象是老、城府深，脸上皱纹很深，如果挤出两颗泪珠，保准没流到下巴就干了。他把花镜往下拉一拉，眯眼看了眼曲程，继续说：

这案子是环海公司的郑总交来的，不是“8·18”水灾事故，是个老案子。三年前，正阳海鲜运输公司司机尹学诚十六岁儿子把货车偷开出去兜风，追尾了辆郊游的马自达轿车，对方一家三口被撞死。肇事者因未到法定驾驶年龄，被环海保险拒赔。这案子两年来闹得惊天动地——

这个案子不走法律程序，找我们干什么？旁边年轻人问，年轻人叫刘科科，和陈永金来自环海保险，他早清楚这个案子的原委，却故意问。

陈永金点头，这不反欺诈办公室成立嘛，郑总是想我们出个证明，对他们有个说辞。

说辞？石雪头一仰，打官司尹家肯定输，所以他们找保险公司闹。再说，我们这个机构是专门成立水灾打假，他拿旧案子本来就不对。

对对，我也这意思，陈永金应和。反欺诈办公室就是打击水灾骗保成立的，干别的就不对了，但是不是帮人家出个鉴定报告，作为环海打官司的依据。

刘科科又叫起来，刚说肇事人不到驾驶年龄，人家根本不打官司！又出鉴定报告，叫环海打官司，这不自相矛盾吗？依我看，郑总的真实想法是想引受害人到咱这儿来闹！

小刘！陈永金倚老卖老地训斥，这里有你长辈，也有你领导，你刚来，别让人家笑话，正经点儿！

刘科科笑嘻嘻地说，老陈，咱有什么说什么，别整虚头巴脑的。叫我说，郑总来的真实目的，就是想引尹家人来咱这儿闹腾！

曲程一听“尹家人”，突然联想起尹艳艳，耳朵不禁竖起来。

陈永金没再理他：我说的可不是虚头巴脑，换位想想，受害人是惨，可肇事方也确实没办法，两百多万赔款，等于把两家人逼上死路。他叹口气，把材料推到曲程眼皮底下，我刚才请示石处长，让你这个圈外人看看还能不能有点办法。

一言未毕，一中年妇人抱床破被闯进来，嘴里撕心扯肺哀号：保险公司杀人了啦！就是孩子杀人也是被劳教啊！保险公司不赔钱比杀人还狠啊，俺一家人没法过了啦！

这一脸六月飞雪、发疯嘶吼的中年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肇事孩子母亲顾大嫂。

陈永金离着妇人最近，向曲程那边扬扬下巴。顾大嫂便迅速向曲程扑过去。陈永金松了口气，摘下眼镜擦拭，人一摘去眼镜就露出了本相，满脸掩饰不住的庆幸。

半小时前，他对石雪说，环海的案子交给环海的人不妥。石雪不解，办公室就几个人，这种避嫌恐怕很难。陈永金不说话，开始一次次摘了眼镜擦拭，茫茫然不知在想啥了。其实他心里正在发泄对郑义隆的不满：两人是大学同学，毕业一同入环海，混到五十岁，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天打个雷叫地顶着，凭什么？他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啊。他明白又不能直说，只好看看这女人抱被子打持久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陈永金干脆闭目养神，听着屋里飘荡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干号，竟似有听京剧老生的惬意。

晚上7点，办公室只剩下孤身应战的曲程。他给地上被窝里的大娘倒了杯水，温和地说：大嫂，你把我当领导了。

妇人坚持打持久战。

曲程提示：今天我不答应赔款你就不走，是吧？

不理不睬。

你看，这屋里有几部电话？

妇人抬眼，发现屋里刚装电话，只有这小伙子的办公桌上没有，再看一眼他脚上的运动鞋，明白过来，没吭声，默默站起来，卷起铺盖要走人。曲程在身后问她，哎，我还没问你呢，你老公尹学诚是不是有个堂侄女叫尹艳艳呀？妇人翻白眼，你问这干吗？曲程好奇了，你这是啥态度？我帮你啊还是不帮你呀。妇人哧了一声，小伙子你新来的吧？算啦，你们保险公司的门我闭着眼都能进，你办不成这个事！

曲程估摸着女人下楼才出门，到了电梯间，他正好遇到石雪。

两人客气地彼此点头，一同走进电梯，缓缓下行中石雪不发一言，盯着指示灯逐级缓落，曲程感觉电梯慢得要死，又明白过来，她应该一直在等他。

今天为什么迟到？

迟到？曲程没料到石雪抛出的问题竟是这个，愣了一下。啊，我去调查一个案子。是我妹妹的案子。

石雪等的就是这句话。调函没写清职责吗？这个机构专门是打击水灾骗保的，不是调查那些无关案子的，上班要守时，迟到要扣分，分满要走人。反欺诈办公室不是菜市场，说来来说走走。

一楼电梯到了，石雪没等曲程回话，快步而去，这很像上级对下级的责问。曲程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她对他的不满或别的什么，并没能让她安于无为状态，这从她走路的状态就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