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梅格初踏浮华场
“赶早不如赶巧,她家孩子刚好出完麻疹。”梅格说道,四月里的一天,她在屋里往皮箱里收拾出远门的衣物,几个妹妹围了她打转。
“安妮·莫法特够意思,还没忘了她的允诺。多开心啊,能玩儿上整整两个星期。”乔接茬儿说道,她舒展长臂,麻利地帮梅格折叠裙装。
“天气又好,我太高兴了。”贝丝一边说,一边有条不紊地将领巾和发带归置在一只精致的小盒子里,那是她为这次非同小可的出行借给梅格的。
“我多想也能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美一回。”艾美嘴里叼满小插针,煞费苦心地续到针插上。
“能带你们一道去才好呢,不过,既然做不到,回来后,我会把种种奇遇都讲给大家听。至少我能做到这一点,不枉你们一番好心,借给我这些东西,又帮我收拾。”梅格说道,四下打量在她们眼中,这些近乎完美的行装。
“妈妈从百宝箱里给你挑了点什么?”艾美问道,妈妈打开那只香柏木箱时,她恰恰不在场,箱子里存了旧日一些宝物儿,马奇太太要等姑娘们长大,传给她们。
“一双丝袜,一把精雕细刻的折扇,一条漂亮的蓝腰带。我想要那紫罗兰的真丝裙子,但没有时间翻改,我的旧纱裙也将就了。”
“比我那条新的平纹布裙好看,给蓝腰带一衬托更大气。要是我那只珊瑚手镯没摔碎就好了,你可以带上。”乔说,她一向出手大方,可惜她的东西,想找出件完整无损的也难。
“箱子里有一对珍珠手链,式样旧了点儿,不过妈妈说,鲜花是女孩子最好的装饰,劳瑞答应要多少有多少,”梅格答道,“好了,让我看看——新的灰色休闲装,贝丝,帮我把帽子上的羽毛朝上弯一下,还有,周末和小型舞会上穿的府绸裙子,春天穿有点沉闷,是不是?紫罗兰的丝裙多好,唉,没办法了!”
“没事的,隆重场合穿纱裙呗,你穿白色,多会儿都像个天使。”艾美漫应道,那一小堆美丽的衣饰看得她魂不守舍。
“可它领口开得太高,长又不足拖地,只好凑合。那件蓝色的便装好多了,改了改,新近又加了花边儿,我觉得就跟新的一样。真丝外衣有些老气,软帽也比不上萨莉的。我本不想再说什么,不过阳伞太让我失望了。我告诉妈妈要黑伞面,白手柄,可妈妈忘记了,买的是绿色的,黄手柄。总算还结实,也规整,我不该抱怨的,但我知道,和安妮的金色丝绸阳伞一比,寒碜死了。”梅格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打量那把小阳伞。
“去换一把。”乔建议道。
“我才没那么傻呢,这多伤妈妈的心,她操心费力地为我忙活。我也就是随便一想,并不当真的。丝袜和两双手套让我欣慰。乔,多谢你肯把手套借给我。我觉得很阔气了,挺雅的,两双新的手套,旧的也洗干净了备用。”梅格心情一转,得意地瞥一眼手套匣。
“安妮·莫法特的晚礼帽上有蓝色和粉色的蝴蝶结,你能帮我也绾几个吗?”见贝丝送来一叠汉娜烫洗干净的雪白的薄纱,她问乔。
“不成,帽子太精巧,没有镶边儿的裙子反倒显得糙了。穷人家就别勉强了。”乔一口回绝。
“不知什么时候,我能幸运地穿上镶了花边儿的衣服,帽子系上蝴蝶结?”梅格悻悻地说。
“你有一回说过,只要能去安妮·莫法特家,就很幸运了。”贝丝慢条斯理地说。
“不错,我是说过!好啦,我很幸运,我不烦恼;可人都是这样,得到的越多,越没够,对不对?得,都归置好了,只剩下晚礼服,我等妈妈来打理吧。”梅格说道,她望望装了半下子的箱子和烫了又烫整了又整的纱裙,心情又好起来,郑重地将裙子称做“晚礼服”。
翌日天气晴好,梅格装束一新出发了,等待她的是两个星期的快乐的新生活。马奇太太勉强同意了她这次出行,她担心梅格高兴而去,败兴而归。但梅格再三恳求,萨莉也保证会好好照顾她,忙过一冬,些许消遣也是件好事,于是,她松口了,女儿也得以初次去体验外面的浮华世界。
莫法特家果然气派非凡,初来乍到时,这里的豪宅广厦,翩翩男女,惊得不谙世事的梅格张皇失措。不过,这家人虽然生活奢华,脾气倒很和善,很快让客人放松下来。或许梅格不知为何感觉到,他们到底缺少些格调和才华,金玉其外,内里依然是凡胎。自然,每日里珍馐佳肴,香车宝马,穿上她最好的衣服,游乐之外,清闲安逸,这种生活,恰是她所憧憬的。很快,她开始模仿周围人们的举止和谈吐,作弄出许多小情调,时不时蹦出一句半句法语,盘起头发,束紧腰身,费力地跟了众人谈论时尚。安妮·莫法特的精美用品,她见了不少,不免百般羡慕,感慨富贵荣华。偶尔想家时,心中浮现的,只有贫穷和暗淡,再要去辛苦劳作,更觉得难以忍耐。纵然带来丝袜和新手套,她还是伤心自己一无所有,深受命运的播弄。
不过,她也没有很多时间嗟叹,三个小姑娘正忙了“享受快乐时光”。她们白天购物、散步、骑马、访客,晚上还要去歌剧院、舞剧院,或是在家嬉闹;安妮朋友很多,待客又周到。她的姐姐都是美人儿,一位已经订婚,梅格只觉得那一定很有趣,很浪漫。莫法特先生是位胖胖的笑口常开的老绅士,认识梅格的父亲,莫法特太太也是胖胖的笑口常开,她对梅格的怜爱,不下于自己的女儿。人人都宠着她,叫她“黛茜”,难怪她有些飘飘然。
“小舞会”之夜,她发现府绸裙子根本没法儿将就,其他女孩儿都穿了晚礼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无奈穿出了那件薄纱裙,但与身旁安妮明艳的新装一比,顿时黯然失色,显得老气、破旧、软不塌塌的。梅格瞧见女孩子们都在偷瞥,又相互递送眼神儿,不禁两颊发烧,她虽然性情随和,自尊心却很强。谁都没说什么,萨莉答应帮她梳头,安妮帮她整理腰带,订了婚的贝珥直夸她双臂肤色白皙,但从她们的殷勤中,梅格只看到对她的怜悯,她的心沉下来,孤零零站在一边,听旁人谈笑风生,像穿花蝴蝶一般飘来飘去。她的心情越来越恶劣、酸楚,恰在此时,女佣送上了一盒花束。还没等她说话,安妮已经揭开了盒盖,但见石南和绿蕨衬托的玫瑰娇艳欲滴,众人禁不住一阵惊呼。
“当然是给贝珥的啦,乔治时不常地献献殷勤,但这回的花太迷人了。”安妮深深地嗅了一嗅,高声说道。
“送花的人说,是给马奇小姐的。这里有张便条。”女佣插嘴说,将便条交给梅格。
“太有意思了!是谁送的?不知道你还有个恋人。”姑娘们叫闹起来,惊诧之下,好奇地围了梅格转来转去。
“便条是妈妈写的,玫瑰来自劳瑞。”梅格淡淡说道,但深为感激劳瑞没有忘了她。
“噢,真的!”安妮神情古怪地说道,望着她把便条放到口袋里,像是抵御妒忌、浮华和虚荣的一纸符咒,几行温馨的话语鼓舞了她,美丽的玫瑰令她精神焕发。
梅格仿佛又恢复了她的欢快,她为自己留下一把绿蕨和玫瑰,迅速把剩下的花草挽好,派给朋友们插在胸前、发梢和裙子上,那一派天真,令大姐克拉拉笑道“她真是个难得的小甜甜”,大家都给她的乖巧打动了。好事做罢,她的萎靡也扫除一空,姑娘们都跑到莫法特太太跟前炫耀。梅格站在镜子前,对着镜中喜眉亮眼的面孔,把绿蕨插在起伏的秀发中,又把玫瑰别在现在像是已经不那么寒酸的裙子上。
那天晚上,她尽情跳舞,玩得开心极了。人人都很和善,她还受到三次恭维。安妮请她唱歌,有人夸她嗓音非常出色;林肯少校打听“那个大眼睛、水灵灵的小姑娘是谁”;莫法特先生再三邀她跳舞,非常得体地称赞她“不是乱晃,很有弹性”。所以,总的说来,她一晚都很愉快,可惜碰巧听到几句闲言碎语,一下子败坏了她的心情。当时,她坐在花房,等她的舞伴去拿些冰水,听到花墙的另一侧有人问:
“他多大了?”
“好像是十六七吧。”另一个声音答道。
“那可是马奇家的女儿求之不得的,对吗?萨莉说,他们很是亲密,老爷子又宠她们。”
“我敢说,马奇太太早有盘算,必会顺水推舟,虽说现在还早了点儿。那姑娘显然想都没想。”莫法特太太说。
“听她拿妈妈来撒的小谎,像是她已经知道似的。那会儿花送来时,她脸都红了,怪疼人的。可怜的孩子!要是打扮起来,不知有多标致。你说,星期四我们如果借她一身礼服,她会不会恼?”另一个声音问道。
“她很骄傲,不过我看她不会在意的,她只有那件土气的纱裙。没准今晚就会撕个口子,倒是个好机会,可以借给她一身儿体面的衣装。”
“等着瞧吧。我会邀请劳伦斯,算是为她捧场,如此我们就有得好笑了。”
梅格的舞伴回来时,发现她脸涨得通红,心绪烦乱。她确实骄傲,多亏这骄傲,帮她掩饰了旁人一番话带给她的羞恼和厌烦。她虽然天真无邪,从不怀疑别人,还不至于傻得不明白人们话里话外说些什么。她想忘掉,又做不到,心里不断翻腾那几句话,“马奇太太早有盘算”“她拿妈妈来撒的小谎”“土气的纱裙”,眼看就要哭出来,只想跑回家去,诉说委屈,寻求指点。这当然也不可能,她只有强打起精神,装出欢乐的样子,众人竟然没有察觉,她为此费了多大力气。舞会结束了,她才如释重负,待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想一阵,恼一阵,头都疼了,冰凉的泪水打湿了灼热的脸颊。那些话虽然无聊,毕竟没有歹意,蓦地给梅格打开了一片新天地,在此之前,她始终是个孩子,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她的世界里,而如今,这个世界乱成一团。她无意间听来的蠢话,贬损了她与劳瑞的纯真友谊;莫法特太太口中那个世俗念头,虽说是自以为是地揣度别人,却已稍许动摇了她对妈妈的信任;穷人家的女儿,本来安心于朴实无华,但女孩子们毫无必要的怜悯,冲击了她的这点理智,在她们眼里,衣衫寒酸只怕是天底下最悲惨的事情了。
可怜的梅格一夜辗转难眠,醒来后没精打采,怏怏不乐,心里还恼着朋友,又恨自己不能直言不讳,把事情说个明白。那天早上,人人都懒洋洋的,挨到中午,才有了点精神织毛线。梅格立刻感觉出朋友们举止异常,似乎对她殷勤起来,她说什么,都听得很认真,目光里充满了好奇。梅格不免惊讶,又有几分得意,只是弄不清怎么回事,直到贝珥小姐写罢手上的东西,抬起头来,眉飞色舞地说:
“黛茜,亲爱的,我已经发函邀请你的朋友,就是劳伦斯先生,星期四参加舞会。我们想认识认识他,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梅格的脸红了,旋即又生出个顽皮的念头,只想捉弄一下女孩子们,她一本正经地答道:
“多谢你们了,但我怕他来不成的。”
“为什么,cherie[1]?”贝珥追问。
“他太老了。”
“宝贝儿,你说什么?我倒要问问,他有多大年纪!”克拉拉小姐惊呼。
“我想,快七十了吧。”梅格答道,连忙低头数针脚,掩饰眉眼间的笑意。
“你这个促狭鬼!我们说的是那个年轻人。”贝珥小姐笑道。
“哪有个年轻人,劳瑞不过是个小男孩儿。”见那姐妹几个面面相觑,诧异她如此来称谓她们认定的这位“恋人”,梅格也笑了。
“和你年龄相仿吧。”南希说。
“和我妹妹乔差不多大,我到八月份,就十七了。”梅格摇摇头说。
“他真不错,想着送花给你,是吗?”安妮还是不明就里。
“是啊,他经常送,每人都有份,他家满是鲜花,我们又喜欢花。你们知道,妈妈和老劳伦斯先生是朋友,孩子们自然就玩儿到一块儿了。”梅格指望她们不会再纠缠。
“黛茜显然还小。”克拉拉小姐点点头对贝珥说。
“天真得像田园上的牧羊女。”贝珥小姐耸耸肩答道。
“我要出门给姑娘们买点小东西,有什么能为你们代劳吗,女士们?”莫法特太太衣着鲜亮,像一头大象般挪进来问道。
“不必了,妈妈,谢谢你,”萨莉回答,“我已经为星期四准备好了新的粉绸裙,没别的需要了。”
“我也不用——”梅格欲言又止,她想起自己确实想要些东西,但又不可能。
“你穿什么呢?”萨莉问道。
“还是那条白色的旧裙子,只要能缝补好,看了顺眼。昨晚不小心扯破了。”梅格尽量把话说得平淡些,但心里很不舒服。
“干吗不捎信儿回家取条新的?”萨莉没心没肺地问道。
“我只有这一条。”梅格鼓鼓勇气才说出口来,但萨莉却不识相,同情地叫道:
“只有一条,太可笑了——”话没说完,贝珥朝她摇了摇头,和善地插嘴道:
“这也无妨,她又不到出门交际的年龄,要那么多漂亮衣裳有什么用?黛茜,你也不必麻烦家里,哪怕家里摆了一箱,我正好有一条很新的蓝裙子放着,我穿不下了,你不妨拿去,就算为我高兴,好吗,亲爱的?”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倒不在乎我的旧裙子。我还小,这也尽够了。”梅格说道。
“好啦,让我过过瘾,帮你打扮一回,我喜欢做这事儿,随便哪里,稍稍用用心,你就是个婀娜的小美人。在此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你,等你变个样,我们就去舞会,像灰姑娘和仙女一样,冷不丁出现在众人面前。”贝珥耐心劝诱。
梅格无法拒绝如此委婉的一个建议,她很想看看打扮一回,是否能成个“小美人”,于是答应下来,忘掉了以往对莫法特家人的种种不快。
星期四晚上,贝珥和女仆关起门来,二人一起,比照窈窕淑女装扮起梅格,把她的长发卷烫起,颈部和胳臂扑了香粉,嘴唇上涂了唇膏,红得更加娇艳,要不是梅格反抗,赫藤思还想再“补点胭脂”呢。她们为她系上一袭天蓝色长裙,细小的腰身快让梅格喘不上气来,领口开得很低,朴实的梅格照照镜子,满面羞红。随后又拿来一套银首饰——手镯,项链,胸针,甚至还有耳环,赫藤思用不易察觉的粉丝线给她系在耳上。胸前含苞欲放的茶香月季,连同褶裥饰边,衬托出梅格白净的双肩,高跟蓝绸靴圆了她最后一个梦想。配上蕾丝手帕、羽饰扇子和一支银嵌花球,于是,两人大功告成。贝珥小姐满意地上下打量,那神情,就像个小姑娘迷上了她刚刚装扮好的玩偶。
“小姐很迷人,tres jolie[2],是不是?”赫藤思夸张地拍手叹道。
“来吧,给大伙儿瞧瞧。”贝珥小姐说,引了梅格来到众人等待的房间。
梅格跟在后面,长裙曳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环佩丁丁作响,卷发轻轻颤动,心怦怦直跳,只觉得终于该她“登场”,因为镜子中明明白白映照出一个“小美人”。朋友们围拢来啧啧称赞,有那么一会儿,她站在那里,像寓言中的寒鸦,陶醉于她借来的羽毛,[3]周遭是嘈杂的燕雀声。
“我去换装,南希,你指点她一下如何对付她的长裙和法国高跟鞋,免得磕磕绊绊的。克拉拉,摘下你的蝴蝶簪子,把她脸左边的那绺头发别好,谁也不要破坏了我的杰作。”贝珥说罢,得意洋洋地匆匆离去。
“我都不敢下楼了,好像觉得自己很怪异,僵硬,袒胸露背的。”铃声响起时,莫法特太太派人来催女士们到场,梅格紧张地对萨莉说。
“你完全变了个模样,不过确实很雅气。我比比都逊色了,贝珥很有品位,要我说,你现在纯是法国美人儿。就让那花儿吊着,没关系,不用太在意,你只要小心别绊倒。”萨莉说道,努力不去想梅格比她更漂亮。
梅格牢记这个提醒,安然无恙地走下楼梯,轻盈地步入客厅,莫法特一家人和先到的客人已经聚集在那里。她很快感觉出,盛装艳服自有其魅力,颇能赢得某些人的注意和尊重。一些年轻女子,以往从不正眼瞧她,突然变得亲热起来;一些青年男士,前次舞会上不过瞟她一眼,现在也纷纷求人引见,围了她饶舌,话说得愚蠢但很中听;有几位老太太,陷在沙发里,忙着对舞会评头论足,也很感兴趣地追问她是何许人也。她听到莫法特太太对其中一人说道:
“黛西·马奇,父亲是军中上校,好人家儿,美国最早移民的一支,后来家境不济。她可是劳伦斯家族的好朋友,瞧啊,多可爱的姑娘,我们家奈德给她疯魔了。”
“天啊!”那老太太惊呼一声,举了眼镜细细打量梅格,梅格只有装作没听见,心中却为莫法特太太的信口开河而惊骇。
“怪异的感觉”徘徊不去,但她分明感到自己在扮演窈窕淑女的新角色,倒也中规中矩,虽然细腰长裙勒得她肋骨生疼,脚下不时踩住裙子的下摆,还得时时小心,别让耳环掉下来,丢失或摔碎。她正摇着扇子,笑了听一个自作聪明的年轻人讲些蹩脚的笑话,忽然收住笑声,满脸的惶惑,就在对面,她看见了劳瑞。他凝视梅格,毫不掩饰自己的惊愕,而且她觉得,甚至还有不满。虽然他微笑了施礼,但他那双诚实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让她脸红,只希望她穿的还是那身旧衣裙。瞥见贝珥用肘轻触安妮,两人看看她,又看看劳瑞,她不禁更加慌乱,幸好劳瑞看来仍然是那副腼腆的孩子气,她这才放心。
“讨厌,我怎么会生出这些念头!我才不管呢,该怎样就怎样。”梅格想,急急走到对面与朋友握手。
“真高兴你能来,我还怕你会推辞。”她一副小大人的口吻说道。
“乔要我来的,她想知道你什么样儿了,所以我就来了。”劳瑞回答,没有正视她的眼睛,虽然有些好笑她故作矜持。
“你怎么跟她说呢?”梅格问道,非常好奇他的想法,然而,面对他又第一次有些不安。
“我就说我认不出你了;你一下子成了大人,不是你自己了,我有点怕你。”他摆弄着手套的纽扣说。
“你才可笑!姑娘们打扮我是闹着玩儿的,我也喜欢。乔见了,会瞪眼吗?”梅格说道,明摆着要他说出她是否好看多了。
“那还用说。”劳瑞认真地说道。
“你不喜欢我这样?”梅格问道。
“没错儿,我不喜欢。”劳瑞直言不讳。
“为什么?”梅格追问一句。
劳瑞望着她蓬松的头发,光裸的双肩,鲜华的长裙,神情中,一点没了往日的和善,倒比他的答话更让梅格困窘。
“我不喜欢矫揉造作。”
这话出自一个比她年幼的小男孩儿之口,实在令梅格难堪,她转身就走,甩下一句气话:
“我没见过比你更粗鲁的男孩儿。”
梅格气鼓鼓地走到一扇无人的窗前站下,让风儿吹拂她的面颊,平复紧身的衣裙带来的恼人的热潮。林肯少校经过此处,片刻之后,她听见少校对他母亲说:
“她们拿那小姑娘逗乐儿,本想让你见见她,可她们把她打扮得一团糟,今晚,她成了一个小玩偶。”
“噢,天啊!”梅格暗自叹道,“我本该保持理智,穿我的旧衣服,那样,我就不会招人讨厌,自己也不至于恼羞成怒。”
她把前额贴在凉凉的窗玻璃上,半个身子掩在窗幔之后,不理会她最喜爱的华尔兹已经奏响。这时,有人碰一碰她,她转过身来,只见劳瑞很歉疚的样子欠身鞠躬,伸出手说道:
“原谅我的鲁莽,我们跳个舞吧。”
“只怕你会很不舒服。”梅格说,她想装出恨恨的样子,却一点儿都不像。
“怎么会呢,我高兴还来不及。请吧,我一定不再失礼了。我不喜欢你的裙子,但我认为,你确实……确实光彩照人。”他摆摆手,好像这话还不足以表达他的赞慕。
梅格抿嘴一笑,不再怄气,待他俩站好,等候凑上节拍时,她悄悄说道:
“小心这裙子,别把你绊倒,这是我一生中最糟心的事了,穿上它,我像个小傻瓜。”
“把领口提起,用别针别住,这样倒好些。”劳瑞说,他低头看看梅格脚上蓝色的小靴子,显然还中意。
他们翩翩起舞,轻捷而优雅,因为在家里练习过,配合得很默契,这一对活泼的年轻人引得人们兴致勃勃,他们欢快地旋转,经过一场小小的风波,友情反而加深了。
“劳瑞,求你个事儿,行吗?”梅格说,她刚跳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这其中的原因,她自然羞于承认,劳瑞站下来,给她扇扇子。
“没有问题!”劳瑞应声答道。
“别跟她们讲我今晚的穿着打扮。她们弄不明白这场嬉闹,妈妈会担心的。”
“可你为什么要做呢?”劳瑞的眼神中分明有此一问,梅格急忙补充道:
“我自己去告诉她们,向妈妈‘忏悔’我有多么蠢。我宁愿自己去讲,你不会说的,对吗?”
“我保证不说,只是她们问起来,我该如何应付呢?”
“就说我看上去挺顺眼,玩儿得也很好。”
“头一句我会如实转达,第二句呢?你看起来并不开心,你说呢?”劳瑞望了她的神情令她不禁耳语道:
“不错,不是为了刚才的事,别以为我很轻浮,我只想找点乐子,但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
“奈德·莫法特过来了,他来做什么?”劳瑞眉头紧皱,似乎他并不愿见到年轻的主人出现在舞会上。
“他约了三支曲子,我想他是来邀舞了。真烦人!”梅格恹恹地说道,让劳瑞忍俊不禁。
此后,他再没机会与梅格搭腔,直到晚餐时分,他见梅格与奈德和他的朋友费希尔喝香槟,劳瑞心里说,两人的举止“活像一对傻瓜”,而他待梅格,仿佛像个兄长,随时准备出面保护她。
“喝得太多,明天你会头痛。别喝了,梅格,你妈妈也不喜欢的,这你知道。”他俯身对坐在椅子上的她耳语道,奈德正给她倒酒,费希尔弯腰去拾她掉下的扇子。
“今晚我不是梅格,我是个‘玩偶’,想怎么疯就怎么疯。明天我再不‘矫揉造作’了,重新做我的乖女孩儿。”梅格妖娆地一笑说道。
“但愿现在就是明天。”劳瑞咕哝一声走开了,心里很为梅格的变化而怏怏。
梅格像其他女孩儿一样,跳舞、撒娇、闲扯、咯咯傻笑,晚餐后她跳起急骤旋转的日耳曼舞,跌跌撞撞,险些用她的长裙把舞伴绊倒,张狂的样子,让站在一边观望的劳瑞大为惊骇,他想上前劝诫,却又插不上嘴,梅格始终避着他,直到他来告别。
“记住了!”她说,勉强笑笑,因为她已经开始头痛。
“Silence a la mort.”[4]劳瑞夸张地欠身答道,随后离去了。
这个小小的插曲惹得安妮很好奇,但梅格累得再没心思凑趣儿,自管上床歇息,好像刚从化装舞会上闹罢,发现原没有想象的那么快活。第二天她一整天都不舒服,星期六回到家中,疯癫了两个星期,她已经精疲力尽,巴不得摆脱那个“花花世界”。
“安静下来多舒服,用不着天天端着架子应酬。家真是个好地方,虽然没那么豪华。”星期日的晚上,梅格坐在妈妈和乔身边,东张张,西望望,平心静气地说道。
“很高兴听你说这话,亲爱的,我还怕你从热闹地方回来,会嫌家里冷清,贫穷。”妈妈回答说,那一天,她不时担心地瞟梅格一眼,孩子脸上的任何变化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睛。
梅格欢喜地讲述了她的经历,一遍又一遍地说,她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但似乎仍有些事情压在心头,两个小妹妹睡下后,她呆呆地望着炉火,话不多,神色很烦乱。座钟敲响九点,乔也说该睡了,梅格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拉过贝丝的板凳儿,双肘伏在妈妈的膝盖上,毅然说道:
“妈妈,我想‘忏悔’。”
“我猜到了,亲爱的,出什么事了?”
“要我走开吗?”乔小心问道。
“当然不必,我什么时候瞒过你?在两个小的面前,我实在羞于出口,不过我想让你知道我在莫法特家做的糟心事儿。”
“我们听着呢。”马奇太太说,脸上笑着,心里却有些焦虑。
“我说过她们给我盛装打扮,但我没告诉你们,她们给我涂脂抹粉、束腰、烫发,弄得我像个时髦女郎。劳瑞觉得我不正常,我想他是对的,虽然他没说出口,还有人说我是个‘玩偶’。我知道这很蠢,但她们都奉承我,说我很漂亮,一大堆胡言乱语,结果,我就听任她们拿我耍笑了。”
“就这些吗?”乔问道,马奇太太默默望着宝贝女儿忧郁的面孔,不忍心再去数落她这些小小的虚荣。
“不,我还喝了香槟,跟着撒疯儿,逗趣儿,糟糕透了。”梅格痛悔地说。
“恐怕不止这些吧,我想。”马奇太太抚摸着梅格突然羞红的面颊,听她吞吞吐吐地说:
“是的,这很没意思,但我不想瞒着,我讨厌他们净往歪里想,瞎讲我们与劳瑞的事情。”
接着,她叙述了在莫法特家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乔见妈妈嘴唇紧闭,像是很不高兴有人拿这些念头来玷污梅格纯净的心灵。
“哼,莫名其妙的胡说八道,”乔气恼地说,“你干吗不冲出去,当面训斥她们?”
“我不行,那场面太难堪了。我先是忍不住偷听,然后我又羞又恼,都想不起来我该转身离去。”
“待我见到安妮·莫法特,看我怎么了结这种破事儿。说什么‘早有盘算’,还说什么亲近劳瑞,因为他富有,没准儿哪天会娶了我们。要是我把她们取笑穷孩子的这些蠢话告诉他,他还不得气得哇哇大叫?”乔说着说着,扑哧笑了,好像转念一想,这倒是件怪逗乐的事儿。
“你要是告诉劳瑞,我和你没完!不许她告诉劳瑞,是不是,妈妈?”梅格慌忙说道。
“是不许,再不要去重复这些无聊的闲话,越快忘掉越好。”马奇太太严肃地说,“我真的很不明智,不该让你去跟这些人凑热闹,我对他们又不了解——当然了,心眼儿不坏,但他们势利、没教养,对年轻人,满脑子都是庸俗的想法。更让我难过的是,这次出门儿可能给你带来很大伤害,梅格。”
“你别难过,我不会让它伤到我。我会忘记所有的不快,只记住美好的事情,我确实也很高兴来着,谢谢你答应我去了。妈妈,我不会再伤感或者胡思乱想了。我知道我是个很傻的小女孩儿,我会待在你身边,直到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不过,有人夸奖和爱慕,感觉真不错,我得承认,我喜欢那感觉。”梅格有些赧然地说道。
“这很自然,没有什么不好,只要别给这喜欢弄昏了头,去做傻事,或者歪门邪道的事。梅格,你要分辨和珍惜应得的夸奖,用你的谦虚和明丽赢得正派人的爱慕。”
梅格丽特坐着陷入了沉思,乔背手站在一边,又是兴奋,又是困惑,因为她从来没见过梅格羞答答地谈论爱慕啦、恋人啦等等事情。乔仿佛感觉,两个星期的工夫,她的姐姐忽然长大了,渐行渐远,进入了一个她无法追随的世界。
“妈妈,你有什么‘盘算’吗,像莫法特太太说的?”梅格怯怯地问道。
“有啊,亲爱的,我有很多‘盘算’呢。所有的母亲都有的,不过,我的‘盘算’与莫法特太太的不大一样。听我来说一说,时候到了,有些话可能该讲给你,让你这颗浪漫的小脑瓜儿弄明白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你还年轻,梅格,但毕竟能听懂我的话了;妈妈最适合同你们这样的小姑娘谈论这类事情。乔,或许,你也快到时候了,不妨也听听我的‘盘算’,如果是好的,就帮我一道实现它们。”
乔走过来,坐在椅子的扶手上,那神情,好像是认定她们正准备谋划一些神圣的事情。马奇太太拉住她们每人一只手,深情地望着她们稚嫩的面孔,用她庄重而又甜美的声音说:
“我希望我的女儿美丽、能干、善良,受人爱慕和尊重,青春时代很幸福,有一桩理想的婚姻,过上有益而快乐的生活,没有忧虑,没有悲愁,除非上帝要考验她们。对女人来说,最美满的事情莫过于一个好男人的爱和选择,我衷心祝愿我的女儿们能有这种美好的体验。想到它是很自然的,梅格,期望和等待也是对的,而做好准备才是明智的。这样,一旦幸福来临,你们就能从容地承担起责任,不辜负了这份欢乐。我的宝贝儿,我对你们充满了信心,但也不想见你们匆匆忙忙闯入世界——随便嫁给什么人,只为他有钱,或者有一所豪宅,但它不是一个家,因为那里没有爱情。钱是个有用的和稀罕的东西,用得恰当,也是个高贵的东西。但我绝不希望你们认为,它才是最当紧的或唯一值得追求的东西。我宁愿看到你们做穷人家的妻子,只要你们幸福、满足、相亲相爱,也不愿见你们做个女王,却失去了自尊与安宁。”
“贝珥说,穷人家的女孩儿没有机会,除非她们兜售自己。”梅格叹息道。
“那我们就做个老姑娘好了。”乔果决地说。
“对了,乔,做个快乐的老姑娘也好过不快乐的妻子,或堕落的女孩儿,到处追求男人。”马奇太太说得明快,“放心吧,梅格,贫困很少吓倒真诚的恋人。我见过的一些最出色、最受人敬重的女人都出身贫寒,但她们都那么可爱,没人会答应她们守在家中。时间会带来一切,让这个家充满欢乐吧,这样,你们如果有个自己的家,能做贤妻良母,如果没有,你们可以安心待在这里。记住一件事情,我的孩子,妈妈永远是你们的知音,爸爸永远是你们的朋友,我们两人相信和期望我们的女儿,不管嫁人还是单身,都是我们生命中的骄傲和安慰。”
“我们会的,妈咪,我们会的!”两姐妹发自肺腑地说,随后,妈妈与她们道过晚安,催她们睡了。
[1] 法语:亲爱的。
[2] 法语:美极了。
[3] 见《伊索寓言》,大意为宙斯想为鸟类立一个王,众鸟都去河边梳洗,寒鸦捡拾众鸟遗下的羽毛,插在自己身上,宙斯见它漂亮,立之为王。众鸟气愤,纷纷从它身上拔下本属于自己的羽毛,寒鸦复归丑陋。
[4] 法语:到死也不说,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