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8-6

一个多月以后，天气进入了烈日炎炎的盛夏，一切都仿佛被暴晒得焦躁不安起来。安慧的心情也显得有点郁郁寡欢，她的一颗柔软湿润的心早已飞到了高温预警的北疆。

夏天北方和南方的温差不是很大，气温都很高，只不过北方是无风的燥热，海边是有风的湿热。干湿之间，热对于肺的负担就有所差别了。先生去北疆办事的时间不会太久，尽管几天时间安慧仍然非常担心。现在先生的身体跟去奶牛场的时候不同，现在先生的身体任何方面的问题一旦加重，都会关联全身。安慧本来是要给先生订飞机票的，先生说此前坐飞机已经感觉到了飞机起落时心脏承受的艰难，恐怕永远都不能再坐了。安慧只好给先生订火车卧铺票，安慧觉得高铁再快也是坐着，与其坐半天时间还不如躺在下铺睡一宿。安慧没有给先生订早晨到、晚上回的票，安慧考虑万一有事耽搁需要退换票，就不一定还能买到下铺的火车票了。另外匆忙往返也劳累，反正又没有什么急事需要马上回来，就算办完事多在宾馆休息两天也无所谓，只要不病在他乡异地就行了。虽说先生只是离开几天时间，临行前安慧也细心周到地安排好了一切，到火车站送行时又千叮咛万嘱咐，但天气突然出现高温预警，安慧的一颗心还是忐忑不安地悬着。

先生从北疆返回到金城的时候，安慧按时到火车站去接先生。先生想必是不愿意大热天惊动安慧去接站，没有提前说回来的时间，安慧只能按照预订的返程票时间接站。还好，先生果然按时回来了。安慧自从在金鼎山下等公交车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矛盾感觉，她总是不自觉地在心里问自己，先生会不会一去不返？继而她又否定了自己，她相信先生一定会回来，就算先生确有离别之意，也会对答应过回来的事言而有信。先生果然没负安慧，如约而归，安慧却毫无欣喜——先生在咳嗽！

安慧作为保姆，没有去问先生在北疆的情况，她只要听见先生一出火车站的咳嗽声就够了。安慧接先生到家后，先给先生测体温、量血压、听诊和把脉，然后让先生去洗澡换衣服。先生洗完澡换过衣服，安慧已经给先生晾好了温开水。先生坐在沙发上喝水时，安慧温柔地跟先生商量说：

“您这次咳嗽很特别，我用听诊器无法查出肺部原因，去医院吧？”

先生喝完一杯水，显得很开心地回答安慧说：

“你已经很棒了！这次咳嗽没那么气喘，确实不是哮喘病复发。我在外面已经非常注意了，原因却出在肺上。听诊器是看不到肺部异物的，能用听诊器听出肺部可能有特别问题，已是难能可贵了。”

安慧乍一听，立马惊奇地问道：

“先生，您是不是做过检查啦？您快说肺部怎么啦？”

先生详细地解释说：

“我办完事还有很多空闲时间，也没想过要见任何朋友，正好时不时地有点咳，就去市一院做了检查。否则回家你也担心。检查是肺结节。”

先生一反常态，安慧反而有点半信半疑了。她接着问道：

“是真的吗？您没有轻描淡写地编故事吧？不过哮喘倒好说，无法根治还可以小心预防，肺结节就麻烦了。肺结节的病因尚不清楚，病变广泛时会累及其他很多器官，严重时还会出现肺纤维化，以及合并肺源性心脏病等。治疗肺结节通常还得用激素类的药，而您因为多年哮喘已经用过大量的激素类药物，激素的副作用早已到了不容忽视的程度。先生，您既然能主动做检查，还能告诉我实情，那就会留存诊断报告。我想看报告！”

先生认真地说：

“真的。报告在包里，包里还有给你的院长师傅带的两棵老山参。”

安慧看过报告，确定真实无误，如释重负般欣慰地说：

“还好没那么严重，师傅一定会有中医治疗办法。先生您放心，天无绝人之路，您能善待自己才是最关键的，您去做检查也是我这两年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谢谢您！先生。您让我在这炎热的夏季里，充满了放牛般的春天的心情。我也代师傅谢谢您的心意！其实我五一节的时候，已经带着礼物去看过师傅了。师傅说以后每年春节给他拜个年就行，又不是真正师徒，不用那么客气。师傅跟我因为幼儿园苹果事件已经成了忘年交。”

先生也欣慰地说：

“你跟你师傅的缘分，不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而是因果不空。不过交情归交情，感恩归感恩，礼不可废。我的事最好不要总麻烦你师傅，但我们对你师傅要常怀感恩之心。就说我这次去北疆，阿华、阿利、阿恒，甚至阿哲，以及其他朋友和同事，我都没见。不给别人额外增添麻烦，某种意义上也类似于在帮助别人。我做检查，也是不忍心总让你跟着惦记。”

安慧直率地说：

“我不管那些了，没有人在北疆天天灌您喝酒才是我最关心的，您平安回来就比什么都好。以后您想出去找个事做，就找个轻松喜欢的工作散散心，工资多少无所谓，挣再多的钱反过来还得买更多的药也没意义。现在肺上的问题比较突出，我们就把肝脏和心脏等问题先缓一缓，侧重治疗肺部疾病。您的身体承受不了激素类的西药，那就用中药针对性治疗。”

先生干咳了几声后，换了一个话题说：

“药不是饭。我说田螺姑娘，家里现在这个时间有没有饭？今天火车上的菜我只是尝了尝，因为咳嗽就没有再吃，现在错过饭点感觉饿了。”

安慧一听赶紧往厨房走，只听她边走边笑着说：

“放心吧！有田螺姑娘在，永远不用担心吃饭的事。哈哈！田螺姑娘的厨艺那可是天下独一档，就算尝遍珍馐再无食欲，大不了田螺姑娘最后还可以心甘情愿地把秀色可餐的自己煮了，就看有没有人敢吃了------”

到了年底的时候，先生已经不那么干咳了。冬天虽然空气寒冷，不过戴上口罩，哮喘反而也不像夏季酷热天气那么容易反复发作了。只要注意冷空气对心脑血管的刺激，腰腿关节不受寒，冬季对先生的身体就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这期间，由于针对肺部大剂量用药，难免损伤肝和肾，虽说综合调理，终究无法有效地兼顾治疗肝脏本身的病和保养肾脏。这几个月先生变得有些消瘦，安慧只能用食补给先生增加营养，却不敢用药给先生调理肠胃，不敢再增添药对身体的副作用。总算值得庆幸的是，先生一直都在配合安慧的治疗，先生找的工作也不是体力活，不会增加心肺负担。

在安慧忙碌而有序的工作和生活里，见面最少的要数李志诚老板，但安慧的心里却一直没有忘记李志诚的情义和公司。年底的时候，在安慧的极力撮合下，终于促成了李志诚和刘美丽的前夫的合作。从李志诚的角度出发，安慧认为鲲鹏公司可以开展海外置业和移民的代理业务。这项业务的重点是海外代理人的人选问题，代理人的品格、素质、知识、能力和层次是决定这项业务成败的关键。安慧跟李志诚一说初步人选情况，李志诚就同意接洽一下，可见李志诚虽然为人谨慎，但对安慧却特别信任。

从刘美丽的角度考虑，安慧觉得就算刘美丽和中学老师不可能再破镜重圆，但是他们相互都有情有义，彼此也都没有背叛过对方，他们现在无论以什么关系保持联系和友好相处，都对他们的孩子有百利而无一害。而李志诚和中学老师合作，也是刘美丽和中学老师再续前缘的契机。安慧最初跟刘美丽商量，刘美丽坚决不同意，安慧就耐心地反复不停地做刘美丽的思想工作。安慧说，刘美丽现在有自己的事业，体现了自己的价值，并不比谁低人一等。刘美丽也不是为了私事在求中学老师，而是出于互利共赢的公心在成人之美。安慧最后直白地让刘美丽实实在在地想想，中学老师多赚钱对刘美丽有害处么？对刘美丽和中学老师的孩子不是好事么？最终刘美丽开窍了，也放下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死要面子，答应跟中学老师联系转达与李志诚合作的建议。这样经过合作双方的几轮具体直接的探讨，期间李志诚也出国做了考察，只是安慧借故先生身体欠佳需要照顾推掉了给李志诚做翻译的工作，没有跟李志诚一起出国；中学老师也借谈合作的机会带孩子一起回国住了些时日，一家三口别后重逢，大美至善出国劳务的项目自然也就摆上了议事日程，最后李志诚和中学老师达成合作。

安慧协调完李志诚和刘美丽以及中学老师之间的牵线搭桥工作，不再过问后续的任何公事和私事。另外的公事或者私事，对于安慧来讲，都是尽人事而凭天命的事了。天命无非天有不测风云！安慧忙外面的事时，家里却出事了，先生不但腰椎间盘突出严重了，而且还突然发生了胃出血。

先生的工作是金港区他已故父母的邻居介绍的。先生在金港区照顾健在的父母时，左邻右舍有目共睹，邻居对先生的品行也知之甚详。邻居的表弟在金城区开连锁超市，超市每天晚上11点到早晨8点都要到各个大型批发市场采购商品，配送到所有超市卖场。负责采购的人自己开着货车自己定货、定价、定量，天天钱物对不上帐。据说这个外来务工的采购员因为一直跟着老板年头多了，在金城都买了二手房。邻居就打电话请先生去帮他的表弟记一下晚上的采购帐，先生明知此事蹊跷牵连复杂，但碍于老辈的情面又不好推脱，只能答应了。先生怕安慧担心先生的身体，就把关于工作的来龙去脉都跟安慧详细地讲了。安慧不会介入其他的事，安慧只关心先生具体做什么事，做事的时候会不会加重什么病情。结果还好，先生只负责记账，不管装卸那些工作。想必是邻居也算清了一笔账，每天从外人身上省下的采购钱，肯定比高薪雇一个信任的记账员的工资多。因为众所周知，仅蔬菜副食批发市场的大宗交易抹零就是7块8块的，更别说每天晚上都去采购的老顾客砍下来的差价了。安慧确定先生不管装卸，心里踏实了一些。吃过晚饭安慧就让先生早点休息，晚上10点做好夜宵再叫先生起床。白天的时候先生先是在家补补觉，然后出去散散步。安慧仔细想过，先生虽然不是在室内工作，但是在车上或者在市场里，还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虽说冬天晚上更寒冷，多穿点也不会冻坏。就这样，先生做了大约3个月的晚上记账工作，一直到年底临近春节，身体也没出什么问题。只是先生晚上没有在家吃夜宵，先生说吃完晚饭就睡觉，晚上10点起来也不饿，根本吃不下东西。安慧不信，仍然连续做了几天夜宵，结果先生真的每晚都是一口不吃。这样，安慧此后就没再继续给先生做夜宵。

19年元旦之后，离春节也就不远了。节前购物的人多了，超市的采购量也就大了，先生每天晚上的采购时间自然也就延长了。先生开始变得忙碌后，安慧发现先生在家时经常是躺在床上，下床走路时有些躬腰。先生解释说在货车上颠簸久了，腰椎间盘压迫坐骨神经有点痛。安慧便让先生休几天假保养恢复一下。先生执意不肯，说忙的时候不好意思请假。结果没过几天，先生突然凌晨3点回来了。安慧一听见门声，便猜到出事了。

安慧顾不上换便装、穿袜子，穿着睡衣就跑到了客厅来看先生。只见先生脸色苍白满头大汗，躬着腰手按在肚子上，正蹒跚地走向沙发。安慧赶紧上前把先生搀扶到沙发上坐稳，然后蹲下身子关切地看着先生问道：

“您现在能不能说清楚具体是哪个部位难受？有什么样的症状？”

先生虚弱地勉强笑了一下，然后有气无力地说：

“超市的工友知道我跟老板的特殊关系，怕担责任，已经强行把我送到医院看过急诊了，检查结果是胃出血。胃里的病就是保养，别担心。”

安慧一听，立马用双手抓住先生的手臂，声音有点颤抖地说：

“怎么会这样？胃出血不是小病小痛啊！现在我问什么您答什么。”

安慧见先生爽快地点了点头，便像审问似的一个问题接一个地问道：

“您是不是吐血了？失血多不多？”

“就吐了不多的血，结果让工友发现了，就找人把我送医院去了。”

“您有没有发现有便血的现象？”

“没有发现过。”

“您到底有没有动手装卸车？您不要解释只是偶尔装卸过小物品。”

“在市场基本都是商家装车，到超市卸车人手少时，不帮忙不好。”

“您晚上是不是经常在批发市场随便买东西当饭吃？不许撒谎！”

“在市场干活的人，晚上都是买饭吃。你天天半夜还做饭太麻烦。”

“好吧！就算晚上做饭麻烦，吃出病不麻烦。我们现在说病情，检查胃出血有X线检查、胃镜检查、动脉造影、核素显象等，您做了几种？”

“只做了X线检查，已经清楚出血部位和病变性质，不用做别的。”

“肝硬化和肺源性心脏病等都可以引起胃出血。您要说实话，到底是不是您的老胃病引起的胃出血？是不是您过去的浅表性胃炎加重了？”

“医生说就是胃本身的、像胃溃疡或糜烂性胃炎等的疾病引起的，这次跟其他器官无关。以后注意保养别让胃病复发，胃就不会再出血了。”

“您说的有点模棱两可。明早我们去中医院，让师傅找专家给您重新检查。如果等下再吐血，那就马上去医院。否则有失血性休克的危险。”

“不用去了，哪里设备都一样，我又没撒谎，我包里有检查报告。”

“先生，我自从来到这个家，一直都是所有的事情都信任您。这次我也信您，也希望您以后任何事都不要跟我客气。我等下看报告，先跟您说点有关的事项，然后您也早点去休息一下。我接下来说的，您必须听从！

胃出血不是小病，我估计医院会建议住院观察，而您没有同意。虽然医院同意您回家，却不会不给您带药，您也无法什么都一概拒绝。那就暂时先按医嘱时间吃西药，等我跟师傅请教后，我想还是改吃中成药或者中草药。您的身体接受不了太多的西药，现在也不干咳了，只能先集中一点治疗胃出血。药太复杂首先胃就受不了，何况现在又是胃病最严重。治疗胃病的时候，我们不能忽略心肝胆肺。不能服用其他药物的情况下，就全靠您听话配合保养其他器官了。先生，您别让我顾此失彼行吗？

胃病除了吃药救急，主要在保养。不止食补，还有休息、心情等。您不能再去上班了，本来熬夜的工作也影响神经和血压等。我们争取在春节之前解决胃病问题，否则过年就得看鱼下饭，就算把田螺姑娘煮了吃，那也得胃能消化吧？除此别无他法，这是当务之急。一旦因为胃病而引起缺乏营养甚至贫血等，其他器官就会出现连锁问题。以后的饮食您一定要尽快适应，您要多吃流质食物，减少含有亚硝酸胺的腌制食品。含粗纤维较多的芹菜等先不要吃，避免加重胃蠕动时摩擦出血。我会按时给您做腹部按摩，防止因为久卧不活动和减少粗纤维食物摄入引起的便秘。而您一定要减少运动。不管是为了缓解腰椎痛，还是为了恢复胃动力，您都要在家好好地静养一段时间。烟、酒、浓茶、咖啡和过甜或过酸的饮品都要有所禁忌，更别说辛辣食物和硬性水果以及太热的粥汤了。这段时间您去卫生间时要尽量减少起坐的次数，一坐一起会加重腰椎负担，一旦突发腰椎间盘脱出就会立马下身麻痹瘫软，大小便失禁，除了立刻做手术再没有任何办法。所以近期您最好不要坐在座便器上小便。安慧知道先生讲究文明卫生的习惯，也明白先生爱护女性生理健康的心意就行了。说到这点，在这个家其实就是先生在爱护安慧，两年多如一日，您让我特别感动，这也是我敬重您的原因之一。除了禁忌，再说食补。进补也须辨证论治，人体体质不同，补品特性也不同。比如洋参滋阴、人参益气、鹿茸壮阳、阿胶补血。服用补品应当根据缺什么补什么的原则，切忌多多益善来者不拒。要做到虚则补之，实则泻之，平其有余，补其不足。胃本身是消化器官，脾胃功能欠佳，应该先调理再补益，也就是中医说的‘开路方’。而且必须每日小补，涓涓细流。具体服什么补膏，注意哪些事项，我就不细说了。反正以后我让您吃什么、吃多少、何时吃，您都乖乖地听话照做就行了。”

先生听完，一边小心翼翼地起身，一边听话地答应着：

“好，都听你的。把胃病治好了，过年吃田螺。呵呵！辛苦你了。”

安慧赶紧搀扶着先生，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吃什么田螺？先吃药。把田螺吃了，谁做饭？”

先生在安慧的搀扶下往卧室走时说：

“我在医院用过药了，还没间隔6小时。我头晕，想躺一会。你也休息吧！你这后半夜也没睡好，明天不用起来那么早，有事我会叫你的。”

安慧把先生扶到卧室后，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执着地说：

“您的腰痛，我得帮您换外衣，也不能让您自己去卫生间，我就在这看着您睡，万一您再吐血我也不放心。等明晚没危险了，您再裸睡。您感觉胃痛难受时就说出来，您可以握着我的手，我也可以给您讲故事听。现在只能忍一忍，如果用止痛药，有可能会掩盖病症延误诊治。我先给您按摩穴位减轻胃痛帮助您入睡，等明天再针灸腰突，不能根治也能缓解。”

安慧说话的功夫，已经落落大方地帮先生换好了睡衣。先生最后说：

“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你赶紧回卧室别受凉，也别太劳累！”

安慧看着先生苍白而清瘦的脸心里很难过，她知道先生此刻腰痛加上胃痛一定非常痛苦，先生只是在用意志战胜身体，故意体现出一种若无其事的坚强来宽慰安慧。安慧无法想象先生这么多年都是怎样在病痛中挺过来的，她恨不得倾尽所有的温存去抚慰先生那颗孤单的心。安慧柔声说：

“先生，是我对不起您。我应该想到您怕我累而在外面吃东西，我太大意了。不过您放心，我保证春节前调理好您的胃。今年过年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也要陪您过一个除夕，我们有田螺的硬壳保护不用怕。您安心睡觉吧！我不累，我会一直陪着您。我睡不着，我还要看报告想方案呢！”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19年的春节将至，先生的胃出血已经痊愈，胃炎只能靠经年保养。家还是原来的那个家，人还是现在的两个人。按理说先生的胃出血康复了，腰椎间盘突出的疼痛也缓解了，应该高兴才对。安慧却偶然发现，有几次先生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阳台上对着围棋盘出神。安慧仔细观察先生，看不出任何变化，又说不清为什么总是感觉先生好像哪里变了。先生到底哪里变了，安慧确实说不清，安慧能肯定的是，以先生的心性绝对不是在研究棋谱，一定是在绸缪心事。安慧曾在恰当的时机含蓄地关心过大小姐的事，先生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笼统说，大小姐已经收到出国留学的提前批通知书，9月底去欧洲读研究生。大小姐已经开始准备毕业论文，这学期一边到企业实习，一边跟国外的研究生导师做课题。安慧不能过细地打听先生的家事，她只是觉得既然大小姐一切顺利，先生应该像以前一样喜上眉梢才正常，先生现在不应该给人一种好像心事重重的感觉。安慧想，也许先生另有其事；也许先生别无他事，是安慧过于敏感。总之不管有没有事，安慧都认为平凡人的最大事就是平安。

农历小年这天，安慧提前给先生准备好午饭，然后到开发区接上晨晨一起请开发区的闺蜜全家吃饭。安慧到开发区过小年，是春节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安慧要当面跟晨晨解释一下，18年春节的除夕之夜，安慧在养老院照顾刘大爷。现在雇主大病初愈，19年春节的除夕之夜，安慧必须陪护雇主，不能让雇主大过年的再旧病复发。所以安慧提前陪晨晨过小年。另外一件重要事，安慧不仅要感激闺蜜近3年来一直为安慧保管东西，还想当着闺蜜夫妇的面给闺蜜提一个建议。安慧觉得闺蜜的孩子大了，闺蜜应该出来做点事。安慧心里还有一个不能明说出来的忧虑，如果闺蜜继续在家老守田园，不管变不变成黄脸婆，都会变成新型的家庭式女奴。不管家庭主妇多贤惠，脱离社会都不利于家庭和谐。个中三味，不止经济独立和财务自由的问题，还有很多此消彼长的夫妻事只可意会不可言说。所以安慧选在小年中午隆重地请闺蜜全家吃饭，而且平时匆忙取东西也没机会。

安慧不但给闺蜜全家人都准备了礼物，还为闺蜜设想了两个方案。一是帮芳姐照看花店。轻松舒心，不用早出晚归，只是拿不到高薪。二是加盟大美至善，在开发区自己开店。忙是肯定的，但有手机联系业务，也不用时时刻刻都守在店里。关键挣的不是有数钱，以后还可以代理整个开发区的家政和劳务以及房屋租售等中介业务，在开发区连锁开分店。安慧真诚地表示，如果闺蜜选择自主经营，安慧可以无偿地为闺蜜解决前期业务培训和投资问题。安慧实话实说，针对闺蜜的业务培训，不是让闺蜜做到护理、保洁、厨技等样样精通，而是让闺蜜尽快熟悉家政行业，能做到懂业务、能管理、会经营，做相当于一级代理商的老板。安慧鼓励闺蜜首先要自信，敢走出家门。安慧举例说，安慧原本拿体温计的手，也没想到后来会拿扫把，但现在安慧可以把扫地工作做到钓鱼台国宾馆去。安慧非常自信而认真地说，如果有家政技能大赛，安慧保证会拿金牌。所以最后安慧对闺蜜说的是，不管闺蜜是否采纳安慧的建议，就算继续在家里做全职太太，也要记住一句话：你认为你行你就行。最终闺蜜夫妇选择了家政。

小年的晚上，安慧在家里陪先生过节。安慧下午从开发区回金城的一路上，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浓浓的过年的气氛。园区里的孩子们在嬉戏跑跳打闹着，一些业主显然中午就提前喝高了，横行在园区里一副醉意朦胧的神仙步态。走廊里间或有某家邻居寄放在外面的过年物品，杂物上方的理石墙壁上，醒目地粘贴着物业警示禁止侵占消防通道的告示。直到安慧进了屋关上入户门，走廊里那股混着大人的香烟和小朋友的摔炮的烟味才闻不到了。一路光怪陆离而又激情四射的风景，让人真切地感到，隐忍了一年疲惫的“年”，终于卸下了生活的重负，想咋过就咋过地来了------

吃过小年饭，安慧也跟先生商量怎么过春节的事。安慧问先生：

“春节怎么过？去外地还是在金城、去酒店还是在家里、去看午夜场电影还是到市郊放礼花？除了摘星星和揽月亮，哪怕是您想冬夜去观山或者看海都行。您想怎样过年，我们就怎样过年；您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这个年随您心意，只要您提前告诉我一声，让我有个准备就行。”

先生没说怎么过年，安慧关于过年的话题勾起先生的回忆。先生说：

“你人似星光耀眼，心如月华澄明，还摘什么星揽什么月？有你一起过年，就算春晚都不看，在沙发上坐一宿守夜也不寂寞。除夕之夜，我几乎都是一个人过。父母在的时候，回家过年的人一多，家人天南地北几年不见难免差异大，我怕给家里添乱，回去看看然后就自己回来过年。只有大小姐在爷爷奶奶家过年时，我才会陪同大小姐一起过年。因为自己的孩子得自己照顾，不能给其他人添麻烦。大小姐一走，我送完大小姐就从机场直接回我自己的住处了。后来大小姐都是年三十的白天回去，晚上陪她妈妈过除夕夜。这样我就白天送大小姐，晚上自己一个人过年。还记得有一次，大小姐乘坐的飞机起飞了，我怕天气不好再返航没人候机，就一直在机场等到大小姐安全到达目的地才离开。结果已是年三十的傍晚，滨海市的街上同样人车寂寥，我一边流着无言的泪水，一边心不在焉地走反了路。呵呵！现在想起来挺有意思，我这辈子能记住的两次走反了路的情况都跟大小姐有关。还有一次是我跟大小姐的妈妈离婚时，因为户口不在居住地，只能走法院的程序。结果也是在法院门口，我看着大小姐被她妈妈抱着渐行渐远时，我忍不住失声痛哭，心不在焉地流着泪走反了路。也许冥冥中的阴差阳错就是生死陌路啊！家都没了还过什么年？无所谓了。”

安慧听先生说完，不由得柔肠百转悲从中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只有先回房间再暗自垂泪。安慧一边转身离开，一边轻声细语地说：

“晚安先生！我先回房间了，您再慢慢想想怎么过年，不着急。如果您过年真的想吃田螺，我也可以给您做------”

安慧走到卧室门口时，只听先生又顾左右而言他地自言自语道：

“我50多年从没喝过牛奶，肯定缺钙。牙齿已磨到牙龈了，结局只能把牙全拔掉，都换假牙。说话都要漏风的人了，何必亵渎美味珍馐------”

这样，小年夜相对平时，安慧和先生都睡得比较早。到了午夜，安慧和先生差不多同时都被突然响起的火警警报声和邻居吵嚷声惊醒。安慧也顾不得先生习惯裸睡了，赶紧第一时间跑去先生的卧室准备叫醒先生。安慧刚跑到先生的卧室门前，先生已经出来了。只听先生不由分说命令道：

“快回去穿上厚衣服，带上关键的证件类东西，然后到客厅等我。”

危急时刻，无须多说，安慧赶紧依言去做。等安慧穿好衣服，把关键东西装进小背包背在身上，从卧室急匆匆走出来时，先生已等在客厅。先生一见安慧出来，马上又命令道：

“你听我安排！我一边说，你一边去找一双防滑的平跟厚鞋穿好。现在可能出事了，我们要冷静科学地自救。高层火灾，往往下面坍塌，而上面只是倾斜却没解体。纯粹是被火烧死的人并不多，除了爆炸现场，很多人通常都是因为一氧化碳中毒、呼吸道热灼伤、创伤性休克等，先导致窒息、踩踏、外伤等无法逃生，最后才被烧死。从二楼跳下，如果不被上面的人和东西砸到，不会摔死。更高的楼层跳下去就是提前自杀。所以，大家都会选择从步梯逃生。只要报警器被按响，电梯就会锁闭，步梯走廊的电源就会切换到应急照明。昏暗的步梯和走廊，挤满从上而下的人流，我们虽然是二楼，反而可能房门都推不开。而我们楼里又没有消防自动喷淋系统，也没有雷锋去拿灭火器或者接上消火栓灭火。在消防车到达前，我们必须想办法自己逃离这栋楼。否则最后有可能就是被消防员抬出去了。

安慧，我身体素质不如你，你现在是主力，你要冲在最前面开道。现在外面情况不明，也不知道门外有没有烟雾和明火，更不知道是哪层楼出的事，我从窗户也看不到楼的另外一侧情况。你披上这条被子，拿上这条毛巾掩住口鼻，被子和毛巾我都已经用水淋湿了。你背上这个黑包，包里是大小姐的相框和购房合同等，我逃生时就背不动包了。我要是衣服穿多了或者再披上点什么，我自己都跑不动路。所以我拿条毛巾就行了。现在我们赶快一起去推门，我喊第一声‘推’，你只管用力，别往外冲；我喊第二声‘推’，你不但要用力，还要第一个冲出去。记住，你是我的希望！”

安慧背上黑包，披上被子往房门口走时，只说了一句话：

“先生放心，我一定先冲出去给您开道。”

安慧和先生来到门前准备推门时，先生最后嘱咐安慧说：

“冲出去容易，别摔倒是关键。一旦摔倒就起不来了，只能被大家踩踏至死。要靠墙，别往下俯身，下楼要顺势，不可造势。鞋再厚也要注意别被踩伤脚。好在二楼不高，人流就会把人冲下去。到户外远离危楼。”

这时可以听到门外已乱成一团，在孩子的哭声中，不断地有各种东西撞到门上。安慧和先生同时对望了一眼，然后只听先生大喊一声：“推！”

门将将被猛力地一下子推开到20多公分时，马上就有要往回关上的趋势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先生一伸右腿，硬生生地用腿卡住了即将要被拥挤关上的房门。同时只听先生从卡住的门空儿向门外的人流大声喊道：

“煤气要爆炸啦！大家快躲开房门啊！里面的煤气要爆炸啦！”

先生的一阵怒吼，无异于晴天霹雳，外面的人早已成了无头苍蝇，咋听煤气要爆炸，哪有心神细辨，一下子像惊弓之鸟一样往四下躲避。正所谓人多力量大，只有外面的人去人挤人，才能给房门挤出推开的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紧接着先生又命令安慧：“推！”

这第二声推，就是冲出去的意思。安慧和先生齐心协力，一下子把已经卡住的门推到了半开程度。安慧一边往外冲，一边准备伸手拉先生。可是安慧并没有拉到先生，反而感觉后背上被先生猛推一把。于是，安慧在刻不容缓的一刹那冲到了门外。而门外刚才散开的人又在反作用力下，间不容发地把房门给撞回去关上了。就在房门被大力撞回来将要关上时，先生已经及时地抽回了恰门的右腿。伴随着叮咣轰隆的声音，先生被门向里面给撞倒在地上，这一瞬间先生仍然没忘向门外走廊上的安慧喊了一声：

“转告大小姐，就说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