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假装吃东西的男人
从安东尼家出来沿着小路往上走几步,就到了木匠艾力·道斯的作坊。艾力是萨默塞特最好的木匠,十里八村的农夫和乡绅都找他做活。他做的每个活儿都精益求精,不论是在教堂的旧天花板上加新梁,还是给农场做扇新大门。艾力造的大门很有辨识度,它们用漂亮而牢固的栎木制成,柱子和横梁的做工上仿佛倾注着艾力对木材深深的爱意。他确实热爱自己的工作。安东尼家里和磨坊里所有的木工活儿都是爸爸请艾力做的,他的作坊也成了安东尼除了家以外第一个熟悉的地方。
安东尼刚长到可以自己四处跑的年纪,就跑去了小路上方的作坊。那时艾力正卷起袖子刨木板。他的胳膊上都是疙瘩肉,手掌硬实,十指粗短,指尖方正。他刨出来的刨花像布匹一样细致,刨好的栎木如同磨坊池塘那般光滑,平整漂亮的木板和池面一样,布满各式各样的痕迹,繁而不乱——卷曲的线条和光滑的斑点一路铺开,犹似水面斑驳的阳光。要是凑近看木板,点和线组成的阵列仿佛正在眼前游动,恍如水波荡漾。其实还是那些斑点和线条,却让人感觉已经变了模样。就算真的有所变化,那速度也是极快的,根本看不到斑点是如何消失,又是怎样出现。这东西是怎样让静和动合二为一的呢?
艾力看见了在路边徘徊的安东尼,他双手忙得停不下来,就偏一偏脑袋招呼安东尼。“进来看看吧。”他说。小男孩迫不及待地跑进屋,踢起地上厚厚的锯末。就在那时,安东尼看到了刨子滑过木板的姿态,栎木上的印痕闪着光,像翅膀或小鱼,或者说更像是翅膀正划过长空,鱼儿正破开水面。整块栎木似乎都在游动和飞舞。在某个艾力停顿的间隙里,安东尼摸了摸那些印痕。
“它们是不是在动?”安东尼问。
“啊,”木匠说,“这棵老树确实动过,那会儿它还绿着呐。”
“树能动吗,道斯先生?”
“所有的生物都能动呀。安东尼先生,瞧这儿,这些线条能告诉你它活了多久。每年,大树都会长出一个新的年轮,把它砍成两截以后,凭借年轮的多少就能知道树的年纪。”
安东尼摸摸自己的小身板。“我有六个年轮了。”他说。
“你绝对是棵好苗子。”说完,艾力继续刨起来。
“您有几个年轮,道斯先生?”
“将近五十吧,可能更多。我说不准。”
“把你砍成两截就能知道啦。”安东尼提议。
艾力又笑了:“砍开我可不行呀,安东尼先生。要是哪天我真被砍成两截,那一定是上帝来算我的老账了。”
“那样你会死吗?”安东尼问。
“大家都会死,亲爱的,树也好,人也好。”
“那它现在死了吗?”安东尼把手放在木板上。
“它反正不会再长叶子啦。这棵树原来就长在老场院里。我经常看着它抽枝长叶,也经常拿它的橡果喂猪。有一年夏天,算起来是十五六年前了,在一场暴风雨中,它被雷击中了。现在只有老场院还在啦。”
“它看上去没死呀,”安东尼说,小手指划过一条条弧线,“它还在动呢。”
“看起来是在动呐,对不对?但它确实不长叶啦。”
“它要做什么呢?”
“它要撑住教堂的天花板,直到烂掉为止。”
“要是把你砍成两截,道斯先生,你会不会也像这样,看起来仍然在动呢?”
“那就看上帝怎么想了,”艾力·道斯说,“我来教你怎么刨木板好吗,亲爱的?”
安东尼高兴得小心脏都快爆炸了。艾力取过一个最小的刨子,然后用结实温暖的大手把着安东尼的小手,教他如何在木板上移动刨子。艾力手把手教他的时候,刨子就像滑过水面的松鸡,但当安东尼刚开始自己尝试时,刨子却总是卡住,不过很快就轻松了。艾力说安东尼一定能当一个称职的小木工。他把他的凿子、他的锯子、他的台钳、他的钻头都拿给安东尼看,让他一一尝试。此时安东尼的下午茶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叭叭着急忙慌地找到了他。
“原来你在这儿呢!”叭叭责怪道,“你这个捣蛋鬼,让我一通好找!我还以为你在池塘那边呢。”
“叭叭,我会刨木头了!我还会使凿子!道斯先生准备教我做个盒子呐!”安东尼喊道。
“那可行不通。”叭叭大惊小怪地嚷道。
“哎哟,叭叭,别这么小题大做。”艾力·道斯说道,“这孩子想来的时候就让他来吧,他不会受伤的,没准还能学点手艺呐。”
“还不会受伤呢,瞧瞧你这些脏兮兮的工具。我得先告诉他爸爸。”
但爸爸想的跟艾力一样,安东尼没准能在木匠铺里学点手艺,那可是道斯先生的木匠铺呐。“没有比他更好的木匠,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爸爸说,“他最穷的时候总是省饭钱,可工作起来却从没省过劲儿。”
“为什么他要省饭钱?”安东尼问。
“他养了一大堆孩子,却只挣一点点钱。”爸爸说。
“他现在有更多、更多的孩子啦。”安东尼说,“他还有波提。”
波提是艾力·道斯最小的孩子,也是安东尼的挚友。
“那是他生波提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爸爸说,“当时他给别人打工,听说每到吃晚饭的时候,其他人都拿出自己的奶酪面包或培根面包,艾力也打开手绢,可只能拿出一点儿面包皮和一小块奶酪。他吃一点面包皮,再假装吃一口奶酪。后来奶酪变得越来越硬,但却一点也不见小。那时候他买不起奶酪,只能靠面包皮度日。即使有多余的食物,也是给孩子们或道斯太太吃。艾力只能在和工友们一起午餐时假装吃奶酪,那块奶酪就这样吃了好几个月,最后硬得像块木头。”
第二天,安东尼到艾力的木匠铺学做盒子去了。他走了以后,啦啦焦虑地来到安东尼的妈妈面前。
“啦啦,怎么了?”
“太太,很对不起,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应该不是老鼠呀,这附近也没有吉卜赛人。”
“嗯?发生什么事了,啦啦?”
“奶酪,太太,一整块新开的车达奶酪没啦。”
“什么意思?”安东尼的妈妈说,“你是说发霉了吗?”
“不是发霉,是没有啦。早上还在厨房里呢,现在没有了。”
“厨房还丢什么了吗,啦啦?”
“别的啥也没丢,太太。窗户也关得好好的,也没人进来。”
“那可是奇了怪了,”安东尼的妈妈说,“它总不能自己长脚跑了吧。”
“它跑不了,可多好的一块熟奶酪啊,”啦啦说,“太太,要不您来看看吧?”
安东尼的妈妈于是去看那块丢了的奶酪。当她和啦啦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地寻找时,安东尼正和艾力一起在木匠铺里吃午餐,大快朵颐地嚼着面包和车达奶酪。吃饱后,艾力和安东尼一起沿小路下山,带着那块小男孩千辛万苦扛上山的大奶酪。在路上,他们聊起安东尼刚开始做的那只盒子,艾力说:“安东尼师傅,首先要保证角度正。如果一开始不正,往下会越来越歪。做木匠活儿是这样,做人也是这样。”
到家后,艾力要求见见安东尼的爸爸。他一手牵着安东尼,一手拿着奶酪走进了书房。
“怎么了,艾力?”安东尼的爸爸说。
“希望您能原谅我,先生。”艾力边说边把奶酪放在桌上,“我很希望这小家伙能常来我的铺子,他有两把刷子呐,能成为一个不错的木匠。可如果他要带着午餐一起来的话,就像我跟他说的,他妈妈最好能帮他安排好,我跟他说啦。他非要把这块奶酪留给我,先生,我想这里边可能有点误会。”
安东尼的爸爸看看艾力,又看看安东尼,看看安东尼,又看看那块奶酪。安东尼一脸急迫,好像很想说些什么。
“不,艾力,”爸爸说,“没有什么误会。我和安东尼都希望你能把奶酪拿回家给道斯太太。”
“那敢情好啊,能吃好几个月呢,多谢您的好意。”艾力·道斯说。
“谢谢您,艾力,谢谢您教安东尼使用工具。”
“很荣幸,先生。他会是个好木匠的。”于是艾力拿起奶酪,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停下来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切开它,但这个小伙子非要像真正的工友那样和我一道吃午饭,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你做得很对,艾力。”木匠离开了,安东尼被爸爸抱到了膝盖上。“说说吧,儿子?”
“爸爸,他没有假装,他真的吃了奶酪。我看着他吃的。”
“那就好啦。”安东尼的爸爸说。
在艾力的帮助下,安东尼用栎树的边角料完成了他的盒子,就是那棵长在老场院、十六年前被闪电击中的栎树。做好的那天,安东尼迫不及待地跑回家,要把盒子送给妈妈。他边跑边把盒子翻来覆去地看,每一面都能找到许多闪闪发亮的线条和斑点,真喜欢这美丽的栎木呀。这棵已经衰亡的树,它的精华还在这盒子里,还在艾力拿去给教堂做天花板的那根大梁里。明明知道树早已倒下,依然很难相信这块木头是死的。老场院是安东尼回家路上的必经之地,他忽然很想进去亲眼看看,看看那棵现在已经被做成盒子的老栎树曾经矗立的地方。艾力说过,被闪电击中以后,人们就将这棵树齐根斩断,原地徒留一个大树桩。安东尼从篱笆的缝隙里钻了进去,想看个究竟。
他在这块凹凸不平的地上四处张望,树桩终于映入眼帘。它深陷在地里,焦黑的顶部布满苔藓。安东尼跪在一旁把苔藓刮去一些,试图寻找能透露树龄的年轮,但由于时间久远,风吹日晒,年轮已经难以辨别。
“那一定是上帝来算我的老账了。”艾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安东尼抬头,只见一棵雄伟的栎树屹立在面前,昂然、挺拔,枝叶直抵云霄。
“是你吗,道斯先生?”他问。
“是我呀,安东尼先生。”
“你变成栎树了吗?”
“好像是这么回事,是不是?”
“你死了吗,道斯先生,还是没有死?最后闪电还是把你劈成两截了吗?”
“我记得好像是这样的。但我却在这里。”
“要是你真的死了,那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我在撑住教堂的天花板呢,安东尼先生。”
安东尼凝望天空,天空随即变得像一座雄伟教堂的天花板。在最东头,也就是摆放祭坛的地方,一道闪电落下,将艾力·道斯劈成两半。但他并没有倒下,这棵栎树分散成无数根柱子,灵动的光斑和弧线在这些颀长美丽的梁柱内部流动。这些金色木头做成的柱子立满老场院以及更远的土地,目力所及之处比比皆是:它们遍布整块大地,它们遍布整个世界。这些枝繁叶茂的柱子延伸至四面八方,稳稳地撑起天堂的天花板。斑点和弧线在每根枝条上流光溢彩,整根木头熠熠生辉,它们仿佛在这流动中歌唱。
“你说过这棵树已经死了,道斯先生。”
“我是根据情况判断的,安东尼先生。”
“树永远不会死。”柱子里金色的声音唱道。
“你说过这棵树再也不会长叶子了,道斯先生。”
“我感觉它确实长不了了,安东尼先生。”
“树永远都枝繁叶茂。”声音们唱道。
“你在哪根柱子里?哪一个是你,道斯先生?”
“要是我知道就好啦,安东尼先生。”
“他无处不在。他将被击中,但他不会倒下。他在死后将撑起上帝的荣耀,因为他这一生有正直的根基。”那声音唱道。
“什么曾是你的根基,道斯先生?”
“我不知道我还有过根基呐,安东尼先生。”
艾力·道斯正说着,第二道闪电自东方落下。在安东尼看来,那千万根柱子像是被齐根斩断。如同被放飞的小鸟,它们笔直地升空,然后消失不见,天空深处仍旧传来柱子的歌唱。这时,安东尼发现自己仍然坐在老场院,身旁是那截焦黑的树桩——只不过这截树桩不是木头做的,它变成了奶酪,就像被风干的栎木一样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