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泉亭
冷泉亭在灵隐寺山门之左[1]。丹垣绿树，翳映阴森[2]。亭对峭壁，一泓泠然[3]，凄清入耳。亭后西栗十余株[4]，大皆合抱，冷飔暗樾[5]，遍体清凉。秋初栗熟，大若樱桃，破苞食之，色如蜜珀[6]，香若莲房[7]。天启甲子[8]，余读书岣嵝山房[9]，寺僧取作清供[10]。余谓鸡头实无其松脆[11]，鲜胡桃逊其甘芳也。夏月乘凉，移枕簟就亭中卧月[12]，涧流淙淙，丝竹并作[13]。张公亮听此水声[14]，吟林丹山诗[15]：“流向西湖载歌舞，回头不似在山时。”言此水声带金石，已先作歌舞矣，不入西湖安入乎！余尝谓住西湖之人，无人不带歌舞，无山不带歌舞，无水不带歌舞，脂粉纨绮，即村妇山僧，亦所不免。因忆眉公之言曰[16]：“西湖有名山，无处士；有古刹，无高僧；有红粉，无佳人；有花朝，无月夕。”曹娥雪亦有诗嘲之曰[17]：“烧鹅羊肉石灰汤，先到湖心次岳王。斜日未曛客未醉，齐抛明月进钱塘。”余在西湖，多在湖船作寓，夜夜见湖上之月，而今又避嚣灵隐，夜坐冷泉亭，又夜夜对山间之月，何福消受。余故谓西湖幽赏，无过东坡，亦未免遇夜入城。而深山清寂，皓月空明，枕石漱流，卧醒花影，除林和靖、李岣嵝之外[13]，亦不见有多人矣。即慧理、宾王[19]，亦不许其同在卧次[20]。
袁宏道《冷泉亭小记》：
灵隐寺在北高峰下[21]，寺最奇胜，门景尤好。由飞来峰至冷泉亭一带，涧水溜玉，画壁流青，是山之极胜处。亭在山门外，尝读乐天记有云[22]：“亭在山下水中，寺西南隅，高不倍寻[23]，广不累丈，撮奇搜胜[24]，物无遁形。春之日，草薰木欣[25]，可以导和纳粹[26]；夏之日，风泠泉渟[27]，可以蠲烦析酲[23]。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坐而玩之，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可垂钓于枕上。潺湲洁澈，甘粹柔滑，眼目之嚣，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观此记，亭当在水中，今依涧而立。涧阔不丈余，无可置亭者。然则冷泉之景，比旧盖减十分之七矣。
【注释】
[1] 冷泉亭：在冷泉池中，后移岸上。《西湖游览志》卷十：“唐刺史元藇建，旧在水中，今依涧而立。冷泉二字，乃白乐天所书。亭字乃苏子瞻续书，今亦亡矣。”白居易有《冷泉亭记》，可参。冷泉池在灵隐寺前，飞来峰下。左：东。
[2] 翳映：掩映。
[3] 一泓：一片清水。
[4] 西栗：据《灵隐小志》卷一，西栗树今称莎罗树，乃慧理祖师从印度携来种，实大小如胡桃，可以入药。
[5] 飔：凉风。樾：树荫。
[6] 蜜珀：指蜜腊，琥珀之一种，色淡，一名金珀。
[7] 莲房：莲蓬。
[8] 天启甲子：1624年。
[9] 岣嵝山房：见卷二《西湖西路·岣嵝山房》注。
[10] 清供：指清雅的供品，如松、竹、梅、鲜花、香火和素的食物等。旧时民间过节常用供品来敬奉神佛、祖宗。
[11] 鸡头：芡之别名，水生植物，种子芡实可食用，或入药。
[12] 簟：竹席。
[13] 丝竹：指民乐中的弦乐器和管乐器。
[14] 张公亮：见卷一《西湖北路·六贤祠》注。
[15] 林丹山：林稹，号丹山，长洲（今江苏苏州）人。神宗熙宁九年（1076）进士。有《宫词》百首。其《冷泉诗》曰：“一泓清可浸诗牌，冷暖年来只自知。流向西湖载歌舞，回头不似在山时。”
[16] 眉公：见卷一《西湖北路·六贤祠》“陈眉公”注。
[17] 曹娥雪：晚明文人。王思任《午午集》有《赠曹娥雪》诗二首。曛：日落的余光。
[13] 林和靖：见卷一《西湖北路·六贤祠》注。李岣嵝：李苃，明杭州人。住灵隐韬光山下，造山房数间，号岣嵝。与徐渭相友善，自垒生圹，死即埋之。有《岣嵝山人诗集》四卷。
[19] 慧理：印度高僧，晋咸和初建灵隐禅寺。宾王：骆宾王，初唐四杰之一。曾助李敬业讨伐武则天。传说他兵败后，隐居灵隐寺。宋之问夜吟灵隐时，他曾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句启示之问。孟棨《本事诗·征异》等均载此事，系谬传。
[20] “亦不许“句：宋开宝八年，兵围金陵。南唐主李煜遣徐铉朝请缓兵。太祖曰：“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见杨亿《谈苑》。此作“不得同列”之意。
[21] 灵隐寺：见卷二《西湖西路·灵隐寺》注。北高峰：见卷二《西湖西路·北高峰》注。
[22] 乐天记：指白居易《冷泉亭记》。袁氏所录，乃其概要，而非全文。
[23] 寻：八尺。
[24] 撮：摘取，聚集。
[25] 薰：花草的芳香。
[26] 导和纳粹：容纳纯净新鲜之气，导引心平气顺。
[27] 渟：水止不动。
[23] 蠲（juān）烦析酲（chénɡ）：去除烦恼，解脱酒后的困惫。蠲，除，免。
【评品】
作者对深山空寂，皓月空明，枕石漱流，卧醒花影的审美佳境心驰神往，所以夏夜在冷泉亭枕簟纳凉，卧月听泉，并借眉公之言、娥雪之诗，对世俗向往西湖的歌舞尘嚣，予以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