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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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自杀

在一个冬天的星期日早晨,美丽的阳光从窗上窥临于我室内。我躺在沙发上,镜依偎于我的怀抱,我的官能陶醉在女人所特有的肉的脂粉香里,感觉着神秘的快慰。

我在看一份报纸,好像“……国军攻下海州,……拥……复职……”这些字儿给了我脑海中一个浮浪的印象。

“好了,中国快要统一了,那末……”

我这样的联想以后,便深深的吸了一口纸烟,吐出了浓郁的烟气在阳光中缭绕起来;镜将头偏了一偏——她怕烟。我顺手翻开了报纸,……与……的结婚照片,很有力量的吸引了我的视线,于是我又想道:“……非他不行,他是党国的柱石,……”便在镜的小唇上接了一个甜蜜的吻。

正是这时,娘姨送了一封挂号信来,很厚地,我知道,这是抱了革命之热忱半年前到东京游学去的潘君,又来了什么得意之作了。我拆开以后,镜和天真烂漫的孩子似的,玩弄着那个信封上的日本邮票,在唇上吻着。她与日本帝国主义接吻了,我默读着那封信道:

“浒君:

此间自文学家芥川氏自杀以后,引起了全国视线的注意。最近又有一个青年景印子自杀的消息,他并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不过他自杀的事件,一样地引起了全国视线的集中。我们不论景印子的思想怎样,或是全部错误,但他残缺不全的日记,至少也可以对于我们含有伟大的吸引力。——他的日记不是文艺的描写,是拙笨的感想录,在这里我要顺便说一句。

景印子自杀的事件,此间的报纸差不多都有记载,而他的不全的几页日记,虽然为社会上攻击得很利害,不能引起读者予以醉心多数党的同情,多方面予以不名誉的批评——老实说,我就不能满意于他的思想行为——但谁也有以一睹为快的感想。所以我特将全文译来给你,尚企你予以痛切的批评而发表出来,敬祝你与镜的幸福。

潘风吟于东京,十一月三日。”

老实说,我反对一个人去自杀,我一听得一个人去自杀,我的头脑便涨得异常的痛!我更不愿意去加以批评与读他的日记了——而且银行里很忙也没有工夫——所以我看完信以后,便将这一大包的东西丢在抽屉里,和镜用着牛奶与面包的早餐,桌上玫瑰花的香气一阵阵地冲进我的鼻腔。

一天,镜去审视母亲的病,我因为银行里过于忙的原故,没有和她同去。但心中却是愀然,我并不一定为着病的母亲,实在不大能够离开了镜。应当,在今天下午二时以前,镜是要回来了。所以,下午,我和银行告了半天的假,坐在我的楼槛上,听觉的官能完全注意在马路上的汽车,视线注意在弄口。但是二时已经过去,镜仍然没有来,我虽然唱了一段《打渔杀家》,以遣寂寞,终于敌不住胸头的烦闷。于是我忽然想起了银行里那位比我更胖的行长——他的十八青春美丽可爱的姨太太;她水滢滢的眼睛,她嫩白而微红的面庞,她的纤手,她袅娜的身躯,她跑路时左右波动成一个轮廓线的两股,她和我的表情……一幕幕影片似的显现在我的脑海……我想起了爱情的神秘,一个人假使为了失恋也许是会要自杀的。这时,我忽然又想起前几天潘君寄来那封自杀事件的信了;也许景印子的自杀是为了恋爱吧?那倒是很有趣的。于是景印子引起了我新的发现,便在抽屉里搜出那一大包的原稿读起来。

“……自杀,自杀,我为着我矛盾的思想刺在我的深心,我要去自杀,我为着我的意志我的思想,被我自戕而死亡,我要去自杀,我为着我不能信任我自己的这样浮浪不定的行为,我要去自杀!唉!自杀!我为着恐怕我要投降到反革命的阵线上去,所以要自杀!”

“是的,我也很能知道:自杀是弱者!自杀是愚笨!自杀是反人生意义的下意识行为显现!我不赞成自杀;我反对自杀!自杀是可羞的,自杀是非人性的动物!”

“然而,我要去自杀,我不能不去自杀,我只有自杀是我的智慧。自杀,偷偷的跑上了我的心头。”

“在四年前,我曾准备去自杀,我曾准备着将我的生命抛在江里。但是,近四年来,我很反对我这种卑鄙和怯懦的行为。我宁可在枪炮之中被打死,我反对自己去寻死。我觉得自杀的唤声是怪讨厌的,自杀的死尸是最可耻的!”

“然而,为什么四年后的今天,‘自杀’,又浮到我的胸头来呢?我为什么矛盾一至于此呢?”

“不错的,四年前为着了生活,我要去自杀,为着了社会的冷刺,为着了人群的热嘲,我要去自杀,为着了冀以眼泪流成了的文字,取得了编辑先生的同情而得一点稿费以来维持生活,所以到报纸上去发表自杀的文字——这是无异于以刀自戕其身献于群众之前以冀群众怜悯之施舍的江湖卖艺者一样的下贱行为了——现在我的自杀,当然不是为了这些。我不是为了生活,若是为了生活,那末,我可以做几篇反革命文字,更丧心病狂一点,杀几个多数党人,如此不独可以维持生活,而且可以有升官发财,一跃而为党国之要人的机会呢!试看现在不是有很多的青年是如此吗?我也不是为了什么热嘲和什么冷刺,我根本觉得资本主义制度社会中无产者的我们是茫茫夜荒原中的旅客,到处有荆棘和吞没我们的魅魑,要流了我们奋斗的热血才会见到火星的光芒。假使一个人受了这种社会上有产者的压迫便去自杀,那是降服于资本主义制度社会下的傀儡动物,是自己予以自己的讥讽与侮辱。我更不是一种以生命去买他人同情的自杀把戏,和以自杀去欺骗与敲诈任何人的金钱来维持生活——虽然我是穷困,但自信还不会如此。那末,我究竟为了什么要去自杀呢?为什么要走到我认为不对的自杀之路去呢?”

我读了这里,还没明白景印子自杀的真因。大概——据我的推想,他自杀的动因不是为了以上的这些,或许是为恋爱了;或许他是革命的,他的爱人是不革命的,他因为爱她也就变成了不革命的,一旦自觉,于是就要去自杀!或许……总之:一定是为了恋爱。……于是,我又继续地读了下去。

“……四年前我曾抱了满腔的希望来到东方巴黎的S,然而资本主义制度十丈红尘的社会中呀!所给我的是什么?是罪恶,是失望,是狰狞的面孔,狰狞的心,在那里掠夺私有的财产!在这里,我做过乞儿,尝了不少西装少年和丰姿翩艳小姐太太们的唾声,睡在马路上受过不少次数帝国主义者可怜的傀儡动物红头阿三木棒的敲打,尝尽了饥寒交迫的风味。我做过工钱奴隶的工人,资本家对于工人金钱与时间的计算,工头得了一点特殊的利润便承受了资本家的使命来压迫驱使工人,我看穿了剩余价值之榨取的资本家的心!”

“这四年中,我也曾因了‘生活’要去革命,我去当兵,我曾举起枪来对敌人去瞄准,我曾抱负了推翻现社会之制度的热忱,我曾到过革命空气很浓厚的H省,……”

“在H省,我见了很多革命的农民,无产者的工人,他们是永远的那样勇敢,忠实,我才开始认识,革命的队伍里只有他们——革命的队伍里只有多数党所领导之下的他们。”

“我认识了多数党,我渐渐地了解于多数党的主义,政策,和接受多数党的努力。我有了决心,有了伟大的决心,只有资产阶级消灭的时候,才是革命成功的时候。我的傲慢,小资产阶级的心理,虚荣,恋爱的生活,……我开始去抛弃,我打破了一切革命生活以外欲念,我有了阶级意识的觉醒。”

“然而,我虽然抱了这样的希望和这样的诚意去奋斗,但是,我的行为是浪漫的,摇荡不定的,我的思想是矛盾的,我的意志是薄弱的,小资产阶级的心理依然埋伏在我的心头,我的情感的冲动,时常去战胜了我的理智!因了这些,使我变成一个不革命的人,使我苦痛,甚至失望!这些事实,是一片片的织在我过去生活的景幕里。现在我已失去了意识自主的能力,我不能回忆我的意念,我只好抄写我日记中的几个断片在下面——这里也就是我要去自杀的背景。”

——“……H省的政变,已达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了!此间的军事领袖,完全是一些地主阶级,他们要做‘迭克推多’的魔王,他们要做‘慕沙尼亚’的后人,他们要抛去了政策和主义,而做‘法西斯’的信徒……现在只有贝加氏没有离开革命的阵线,在准备着作最后的挣持……我已不能再在这样代表资产阶级去革命的假革命派的社会党做工作了!我由同事喧君的介绍,到贝加氏军部去工作了。”

——“我欣然地到了贝加氏的军部,然而意志薄弱的我,终于在军部将要移动前进的时候,我离开了军部而东归回故乡来了!”

——“在船上,我这样的后悔;唉!我能做一个革命党人吗?我的个性如此的强烈,我的主观色彩如此的浓厚,我没有牺牲的精神,我终于没有勇气在革命形势十分严重,革命关键十分重要,革命空气十分紧张的环境中去奋斗,我还自命是一个多数党的信徒,其实机会主义裸体形态的我,已一丝儿不挂地表现在事实之前呀!”

“虽然在我主观上的感觉,是因为有病,是因为怀想了四年没见的故乡,是因为不愿意和不允许我加入多数党的平君同事……。但是,这些吗?这些是我下意识行为的自辩!有病,我们看见:在前线打反革命派的兵友,他们饿了几天还是要打,他们没有了子弹还是要打,他们十几天没有睡觉,躺在风吹雨打的壕沟里还是要打……他们没有因了饥饿而退却,他们没有因了子弹缺乏而怯懦,他们没有因为疲苦而灰心……在特殊的革命环境之下因了一点小病而休息,能算是一个革命者吗?能担负伟大的社会革命之使命吗?说了怀念四年没见的故乡,那更是可羞了!革命党人便是时代的牺牲者,他的事业便是在牺牲了一切而努力主义的实现,家庭,爱人,朋友,可以——而且是应当牺牲的。即便父母或是爱人或是朋友是一个反革命派,我们可以拿起刀来去刺杀他们的!在特殊革命环境之下而想起了家庭,这是封建思想支配下的灰色动物,不是革命者,我们应当打倒他!至于说不愿意和不允许我加入多数党的平君同事,那更是反革命派的口头禅!革命党人只知道革命派与反革命派,不知道私人的关系,今以私人的关系而离开了革命的阵线,根本是一个反革命的行为!况且,因为‘不愿意和不允许我加入多数党的平君同事’,平君不允许我加入多数党的原因,是一个革命的问题,与不革命的问题,因为我没有加入的资格,我不能谅解这些,我反与他成了私怨,这是更具体的反革命行动了!在另一方面说:喧自己都没有工作的地方,而给我以工作的机会,我却辜负了他,在革命的感情上来说,他日更有何面目去见喧同志呢,而我在特殊的革命形势之下,终于离开了革命的阵线东下来到反革命派的营垒了!”

——“……这是我到家后的第三天,我原想在家休息,做机会主义者而待工作的时机。但是,我家乡的四周,是充塞着劣绅的势力,他们崇拜英雄主义的革命领袖,他们崇拜金钱,他们去借着反动的权势去压迫和欺侮劳苦的农民,他们还自称是什么农民协会的执行委员!他们使我心痛,他们的言论使我发怒!我终于不能不痛骂他们的丑态和诋谄他们卑鄙的非人类的行为!因此,我得罪了劣绅们的尊严,我是被逐而被捕入狱了!”

“捕我入狱的是一位N司令部什么政治员桂馨的。那正是六月的天气,炎热常在百度以上,桂馨他从城里找到乡下,从乡村找到城里,我终于在一家旅馆里给他找到了。在途中,他曾告诉我:他因为捕我,三日三夜没有睡觉,没有洗浴,也没有换衣服,平素每天都要洗浴两次的。而且——而且在这样的热天呢!我答道:‘哦!你真是忠实同志。’不知为了什么,我说了这话,政治员的面孔红了起来。到了N以后,才知道他捕了我有三百大元的代价呢!无怪桂馨先生要如此之热心了。”

——“……到N的第二天,我进了改良派的社会党的党化监狱。”

——“在狱中已半月,我茫然,若无所感似的!今天,陆军同学会特别为了我,组织了一个审判委员会,由什么怕龙主席审判的。怕龙是一位矮得可怕的人物,他紧起眉头对我喝道:‘你知道我吗?我在陆军和你同期。’但我实在笨得可怜,一点也不能记忆。后来我才知道怕龙先生曾和鼎鼎大名改良派的领袖党国柱石米水氏通过一次党政问题的大信,在《陆军潮》发表,所以怕龙的大名便轰动一时,全校为惊!于是我们的主席怕龙先生从那时起,便成了陆军学校的要人了!怕龙原来是陆军同学会的什么科长,大概是因为他和米水氏通过一回信的原故吧?于是他的权力超过了党,有审判改良派社会党的我的权限,不用改良派社会党去加以审判了。”

“怕龙判我‘经多方之证明,景印子确系多数党,即判无期徒刑……’我没有反抗,也没有反抗的必要,因为当时在反动时期,每日杀人成千累万,血淋淋的人头挂在城上,体无完肉的尸身抛在江里,工人,农民,被用机关炮打死的,堆积了如同小山,鲜血是染浸了草地没有干净的时候!至于我,被判为无期徒刑而免于——死,那真是幸事!不过我自信,我决不会终身死于牢狱,至多一年二年,我便有出狱的机会,因为我深信反革命的政府决不是几许反革命的武力所可以维持呢!”

——“在狱中,我们的一监一共有一百二十五人,真正的多数党人只有七个。而改良派的社会党占百分之十以上,其他之投机派亦占百分之十以上,再,就是左派了。但这些狱者,并无其他反革命的罪名,不论其为何派,完全说是社会党;民族资产阶级的黄色的社会党,他的革命的意识也就可想而知了。”

——“近来的社会党在闹着滑稽的把戏,所谓民族资产阶级的独裁派和地主阶级的改良派合作。——在狱中的我们,也听得这种消息的空气……”

——“独裁派和改良派的合作已成为事实了,我们却得了一个出狱的机会;那大概是黄色社会党党务审判委员会的主席古月民,政治头脑不十分清楚的原故吧?古月民以为这种合作是改良派的胜利,而改良派与多数党暗中是把手的,他更以为从H省来而被捕的狱者,都是改良派所派来秘密工作的多数党,所以大大的开释H省来的狱者,以便见好于改良派,而取得机会主义。但是,古月民这是一个政治手腕上的大错误。‘机会’是错了!然而,判了无期徒刑的我,诚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想一年二年以后始有出狱的机会,现在却不到两个月便出狱了!”

——“现在政治上的情形更为复杂,反动的势力依然非常嚣尘,我狼狈的来到别离已四年的N市,政治上自然没有我愿意立足的地方,我开始计划着恢复四年前的文艺生活。可是离开文艺生活的园地已经四年了!而且四年前,我并不是一个能够文艺生活的青年!我的稿子既然没有精彩的地方——是和我脑筋一样地没有组织的!而且是满纸的错字,不通的句调……文艺的生活我不能不失望了!……”

“我近来的生活,已走到被面包压榨得不堪言状的地位!我不能不去乞于友人,甚至于乞求于并不相识仅有一面缘的友人!但是,这种孟浪的行为依然是失望的!自后,我竟有每日只吃十二个铜子儿稀饭的时候,竟有一天不吃的时候……”

“我是住在青年会的五层楼上,阳光每天从我的窗上移了过去,呼萧的北风时常使我打着寒噤……我开始回忆着过去的梦影,过去的错误,矛盾……深深地在我心上刻划着一条伤痕,血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成了含有盐汁的水!”

——“在这穷困的时候,我忆起了四年前在S市过劳工与乞丐的生涯,无产者的农工阶级,他们的苦痛,忽然浮到我的面前,一样地浮现于我面前的是布尔乔亚狰狞的面孔和恶毒的心!”

“我忆想着整个的革命问题,我觉得我国的革命运动并没有失败,不过是和改良派与独裁派的分家而已,多数党的革命运动依然在进展——而且是急进的时候——C省的农民运动已到了不能制裁的程度,产业区域内的工人仍然团结在鲜艳的旗帜之下,遇了时机便有暴动的可能……”

“总之,生活愈压迫着我,我要和多数党发生关系的精神便愈紧张。……”

——“今天,黄昏的时候,我在S街遇见了我所久别的平君,我是惊喜不能自持了!我问他何时来N市,我问他贝加氏军队失败的原因,我问他行军的情形……他因为街上充塞了反革命的侦探,于是说道:

‘你住在什么地方?’”

‘青年会五层楼上。’

‘好,后天晚间七时到你那里说吧,现在不大便利。’

“因此,他和我握着手走了!我从他的背影望去,我了解他是非常在怆惶,因为他怕我做资产阶级的走狗,做狼虎成群之辈呢!我不恼怒,我觉得他忠实的态度是很对的;在这种反革命与革命势力斗争剧烈的时候,有很多意志薄弱的人,他们为了金钱,他们为了一时间的侥幸,他们便埋去了头脑,他们便卖丢了良心,他们便投降于布尔乔亚灰色的旗帜之下做非人的动物,去残害以热血为改革社会制度而努力的青年,去暗杀拿着艳旗呐喊向布尔乔亚冲锋的多数党人!平君他恐怕我就是如此的人物,不能怨怒于他,而且我这样的灰色,意志薄弱,行动浪漫,反革命的怪影时常在我意识界中徘徊,无怪他对于我的机警的态度!……”

——“今天是平君约会的日期了!晚间,我在室内徘徊,我待候着七点钟的快到,我想从平君那里得来很多的消息,我想从平君那里知道贝加氏和反革命军队作最后决斗的情形——那是很有趣的,听了使人血管会爆裂的——我想以诚恳的态度要求平君允许我和多数党发生关系……”

“但是七点钟了!七点十分,二十分,……三十分……五十分……八点——平君仍然没有到来,我知道了!平君不会来了!他恐怕我有反革命行动呢!假使我是革命的,为什么要离开贝加氏军部呢?这时,我不知为了什么,热血沸腾在我的胸头,眼间流下了酸楚的泪!”

“天呀!我将永远变成为进化的人间所摈弃的人……”

“我悲哀着我的前途,悲哀着在迷惘之中彳亍而行的我,生活的魔王,又来张开了可怕大口,猛凶的爪牙梏桎了我的生命!我是到了不能去生活的时候,即使在这样资本主义制度社会中做一个奴隶式的寄生者,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我没有饭吃的时候,工作那是要的,我将投降到反革命政府的统治之下做一个官僚吗?若是说‘我身虽在反革命政府那里做事,而我的心还是革命的’,那恐怕是自己骗自己的话吧!那时有官位来引诱我,有金钱来引诱我,我又想着美人,去组织新家庭……意志薄弱的我,自己就不能担保我自己!而且到资产阶级的政府去工作,当然要做几篇丧心病狂的反多数党的文字,因为反革命政府之下的工作人员,不论是买办,还是土豪,甚至劣绅,变相的新式军阀……——本来黄色社会党就是地主豪绅官僚政客的党——第一要紧的是反真正革命的多数党!我愿意如此吗?我愿意违没我的意志吗?我愿意自残我的思想吗?我愿意做时代潮流的叛徒吗?假使一个人想维持着他肉体的生存,而抛弃了一切的意志,思想……这诚然是等了‘活着的尸’!我宁愿不要我‘活着的尸’的存在,我要我思想的存在,我要我意志的存在!我要打倒一切反革命派,我不愿投降反革命派!什么是革命派?只有代表工农无产阶级去革命的是革命派,其他都是假革命派!”

“我想在现在的社会上随便去找一点工作,但是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之中,什么工作也是要‘钱’或‘人’的担保的。‘人’?现在我有什么人?革命者不信任我,反革命者是我的敌人,亲戚故旧素来讨厌我,故乡有反革命的社会党通缉我,朋友因我来自革命空气十分高涨的H省都怀疑我!‘钱’呢?我有了钱也不必去找工作!而且我是一个无产者那里有钱?我在H省虽有近百八十元一月的薪金,但是,我是主张废除私有财产制度的人,素来没有积蓄一个钱,我H省回来没有到家钱已完了!”

“这样社会上,还有什么是我做的呢?”

“我要去做工人吗?现在他们都有组织,忽然外来一个工人,而且是一个智识阶级模样的人,谁也要注意你,恐怕未到工厂以前反革命的政府便认你有‘过激’,‘秘密工作’的嫌疑而拘捕入狱了!就是如此,我还是愿意去做的,但是,谁处的工厂容纳我?我实在没有找到地方。”

“我愿意去做奴隶,侍仆,但是,谁要我;谁要我我就去!”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恐怕我终于要因了‘生活’而投降到反革命势力之下去做走狗吧!为防免我将来反动的起见,我忽然想起了四年前的自杀!四年前我的自杀,是无意义的,是消极的,是反人生意义的下意识行为表现,四年后的今天呢?是为了矛盾,意志薄弱,自己不能担保自己……所以去自杀!”——

我读了这里,明白了景印子的自杀并不是为了恋爱,实在是为了思想和行动的斗争,这种自杀,可以说是思想战胜了矛盾的行动吧!

总之:我很失望地,丢开了未读完的稿件,吸了一枝纸烟在楼前徘徊起来。

而镜还没有来!

我不免有些焦躁了!总算景印子自杀的事件有些引诱我的所在——虽然我不表同情于他的自杀——于是我又读起来:

——“昨天,我沉思了一夜,和我别离已四年的‘自杀’,又偷偷的徘徊于我的意识界!我知道,我一谈了自杀,一定有人咒骂我,不同情于我这种蠢笨动物下意识行为!但是,我并不要得着资产阶级的先生们给与我的同情,我的确不能到反革命的阵线上去!”

“在我模糊恍惚精神上受了重大打击的时候,朦胧的眼睛,看见那天天在我窗前偷偷跑过的太阳,又走到我窗上来了,好像要告诉我什么好消息似的呢!正是这个当儿,同房的翼君,叫道:

‘不得了!B地是多数党的了!’”

“这句话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刺激,我忽然从被窝里跳了起来:

‘呀!什么?’”

‘多数党占领了B地。’

“我走下床来,冲到翼君的前面,拿了他手里的报纸读了起来,一行大字直刺着我的眼睛里来:

‘多数党暴动占领B地……’‘弓圭氏逃亡C南……’”

“呀!热血冲流着,兴奋占领了我的胸怀,我跳了起来,我高声叫着:‘呀!英特尔,纳雄维尔……呀!’我忘却同房拥有家财百万的翼君了!他两目深深地注视于我,他……

‘怎么?你?……’翼君的话止于此了!”

“我忽然惊醒了!恐怖占领了我的胸间,于是我说道:

‘很可恐怖的多数党呀!’”

“翼君没讲话,我想他一定说我是多数党呢!”

“我始终拿着那张报纸在室内徘徊,那‘B地多数党暴动……’几行的字儿,永远永远刺在我的眼里,深深的印在我的脑中……”

“直到茶房来的时候,他说道:

‘景印子先生不怕冷吗?今天很冷呢!’”

“我才知道身上没有穿衣服,脚上没有穿鞋子……。我走上床去,在穿衣服的时候,我含着笑容呼了三声……革命胜利万岁!B地限于艳色恐怖的世界,屠杀,焚烧……呀!伟大呀!无产者也有出头的时候!曾记得反革命党人枉死了成千累万的无产者,他们的腥血永远漫流,他们的双目永远没有瞑闭的时候,他们是布尔乔亚宰割的傀儡……呀!也有时候,也有时候,也有我们报复的时候呀!”

“我正要洗脸了!忽然接得一封来信,那是平君的来信,他说昨天因为有事,今晚会来看我。我欣然,他并没有看我是一个反革命派!”

“我如同魂魄冲在天穹,如黑夜间长途孤旅者看见了明灯的照耀,只等待那黑夜的到来,听平君的好消息呀!”

“自杀的影儿,又暂时的离开了我跑向天边去……”

“灯光洒在房内了!楼下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机关——教堂——充塞了红裙绿衫的女郎——人妖——以及穿着西装,头发梳得光光的才子(?)青年——怪物——和一些希望上帝给与他更大的幸福的老人们,他们——他们在听得耶稣‘有人打你左边耳光,你右边的耳光也给他打’的奴隶主义的吩咐!接着,是传出了资产阶级黄宫座上愉快的歌声……”

“十丈红尘的N市已经浸占在夜色之中——那是N市黎明的时候,资本家,买办,官僚,妓女……这时候正现在各大街市,游戏场,菜馆,旅店……平君要来了……”

“平君来了!我欣喜异常,因为房间之内有翼君的原故,我便和他向江滨公园走去。平君开始说了:

‘……这次的失败,是军事计划上的失败,但是整个的革命并没有失败,……现在我们第一个口号是土地革命……’”

“平君说着,面孔是露着诚恳的微笑,但是他始终怀疑我是反革命派!他很机警,不敢畅谈,言词间无非是一些出于不得已的句调——我们当然无心思去赏玩江滨和月色了——我于此种环境之中,不觉空虚占在心头,我要说的话完全消失了!我也无心听他的话了!我若是在此种神秘环境中吐露我的一切,在他一定会觉得我是欺骗他的,于是我完全失望,我们便在公园的门外握手怅然而别了!”

——“近来,我恍恍惚惚的过着机械的灰色生活,我的头脑差不多到了停止了思想的状态。如此,我当东西,写着不能成篇的作品——当编辑退回原稿时,我总觉得编辑先生是瞎了眼睛的,但过了几天以后,自己又知道自己的作品太不艺术了!”

“我渐渐地到了不能生活的时候了!一天,我受了公寓主人逼迫到不能自已的时候,我正希望着稿费的一篇稿子,正是这个时候,茶房送来了一大包的双挂号邮件,我知道原稿又退回了!我颓然拆开了那邮件,那编辑先生附了一封来信:

‘景印子先生:

‘大稿《到何处去》接到,又仔细读过两遍。材料确佳,只是表现不见深刻。各人言语,似未能充分表达其内心。作者又未能于此点多所发挥。是以只成普通叙述苦生活之小说矣。

‘屡承惠稿,颇欲采用,未能如愿。又知亟需费用,无能为力,实深愧恧!幸予原谅,即请旅安。’”

‘弟草勺子上。’

“我读完了来信,吁了一口长气。我觉得草勺子固然是热心,忠实,但是信中的‘愧恧’与‘无能为力’一定是有用意的!……——怕我借钱。总之,我的文艺生活是破产了!”

——“胖子公寓主人,今天又来了两次了!他那一副几何式的面孔,加上短的八字胡子,声音很高而并不十分用力的嘴唇,使我见了便失去了自主的能力!在他第二次走来时,我愤愤的说道:

‘等一个星期,不给你的房钱,送我到巡捕房去。’”

“于是,公寓主人才悸悸然的走了!”

“我在室内徘徊了一遍,我的右手不住地去抓着头皮。下午的时候,我伸开一张白纸,拿起笔来飕飕的写道:

‘昂格尔主义之矛盾与错误’

‘自经济史观的昂格尔主义,第一次在……试行,便遭了一个大大的失败。虽然,现代的资本主义,发现了矛盾点,在掘着最后的坟墓。但未来的世界也决不是昂格尔主义可以占领着历史上之重要区域的;因为昂格尔主义的本身便有很多的矛盾和弱点的存在!”

‘……的革命以后,国际的党人高叫着昂格尔主义的胜利,以消灭国际间反昂格尔主义的学说战胜了昂格尔主义,而进长昂格尔主义之……’

“我写到这里,我并找不出昂格尔主义的解点和矛盾,我的手颤动起来,我的心震荡而跳跃,我的面孔变成了死灰的颜色……我不能——不能再往下写了!我不能因为生活问题而制造许多骗人的谣言,做思想上的叛徒,沦落了意志,丧失了良心,去做反革命派!我为什么现在居然丧心病狂一至于此呢?我为什么意志如此的薄弱呢?我为什么要借这卑鄙的行为而为解决生活问题的进身之阶呢?我常说近来有很多青年为了官位,金钱,美人,而去做狼,做猪……现在为什么我自己要去做狼做猪呢?‘矛盾’刺在我的深心,我流了清滴滴的眼泪!”

“我受了理智的裁判,我受了心的责备,我便想着如何去解决‘生活’问题了。但是,现在已没有解决我生活的事件,我在上次准备自杀的时候已经想过。而且,我自己非常恐怖自己,假使我依然如此的生活下去——即使生活上没有什么问题,而意志薄弱的我,恐怕终于有一天,有这么一天,我受了金钱的引诱,我会跑到反革命的阵线上去,我会做假革命派的俘虏!我这样‘矛盾’的人,我这样已经杀了自己的思想,杀了自己的意志的人……”

“北风从屋顶上呼呼的叫了过去,灰黯的云笼罩在天空,鹅毛似的雪片飞了下来……现于我眼前的,是一张稿子,稿上的字给我越看越大,越看越大!我拿起了桌上裁纸的一把短刀,咬紧了牙根,两眼放大突出了眶外,血涨红了颈项与面庞,刀头直指在喉间……”

“我准备自杀……”——

我读了这里,不觉摇了摇头,微微地笑了一笑,说了一声:“真是……神经病!”稿子便给我丢在字纸笼里。

因为镜还没有来的原故,我很愤怒!无聊地读着报纸上……氏复职的通电“……”

楼下有了女子的足音,哦!镜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