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囚徒专卖
周六上午,大约十一点钟,埃德娜·贝特尔森太太已经准备好了她的小旅行。尽管每周都去,每次要花掉长达四小时的宝贵营业时间,她还是坚持亲自完成这趟利润丰厚的行程,没有把这个秘密发现告诉任何人。
因为这个销售渠道真的非同寻常。这是个重大发现,来自难以置信的好运气。她做生意已经五十三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加上她在父亲小店帮忙的日子,年头可能更久——但那样算没有意义。那时的她只是在积累经验(她父亲强调这一点),得不到任何报酬,但的确让她学到了生意经,找到了经营乡间小店的方法,学会擦洗铅笔,拆开粘蝇纸,给顾客送上干豆子,把猫儿从它爱睡觉的饼干桶里赶走之类。
现在,商店成了老店,她也成了老太婆。体形硕大、肥胖,深棕色皮肤的老店主——她的父亲——早就已经去世;她自己儿孙成群,年轻人到处迁徙,住哪儿的都有,他们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核桃溪镇住上一段时间,在干燥的炎夏挥汗如雨,定居几年后继续迁徙,像他们来时一样,一个接一个离去。她和她的店每年都会更破败、更低矮——更脆弱一些、阴沉一些、坚忍一些,也更孤独一些。
那天上午早些时候,杰基问:“婆婆,你要去哪儿?”尽管他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跟以往一样,她要驾驶卡车出门:这是每周六的惯例行程。但他喜欢问,他喜欢那一成不变的答复。他喜欢这份稳定感。
他还有一个每周必问的问题,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就不那么喜欢了。第二个问题是:“我能一起去吗?”
答案永远是“不行”。
埃德娜·贝特尔森吃力地把包裹和纸箱从商店后门搬运到锈迹斑斑的大皮卡车上。车体积满尘土,侧面的红色金属板凹凸不平、遍布铁锈。发动机已经启动,它在正午的阳光下喘息、升温。几只没精打采的鸡在车轮边的泥地里啄食。一只脏兮兮的肥山羊趴在店门前的走廊里,它的表情懒散麻木,淡然旁观周围的一切。几辆轿车和卡车沿着魔鬼山大道奔驰。几个购物的人在拉法耶特街上缓步慢行,有农夫和农妇、做小买卖的、农场短工,还有几个身着俗艳的裤子跟印花衬衣、脚趿凉鞋、头上裹着花布大头巾的城里来的妇女。商店门口的收音机正播放着刺耳的流行音乐。
“我问你件事儿,”杰基理直气壮地说,“我想知道你要去哪儿。”
贝特尔森太太僵硬地弯下腰,抱起最后一撂纸箱。装车的大部分活儿在昨儿晚上让瑞典佬阿尼做完了,就是那个壮实的白发短工,他承担了商店内外大部分重体力活儿。“什么嘛?”老太太含糊地嘟囔着,满是皱纹的灰色面孔因专注而扭曲,“我要去哪儿,你心里清楚。”
老太太回店里拿她的订货本,杰基没精打采地跟在她后面,“我能跟去吗?求你了!我能跟着去吗?你以前从来都不让我去——也没让其他任何人去过。”
“当然不行。”贝特尔森太太严厉地说,“这事儿跟任何人都没关系。”
“但我想跟你一起去。”
瘦小的老妇人扭动她发色灰白的头,瞥了他一眼,样子就像一只疲惫的毛色灰暗的老鸟打量着自己完全洞察了的世界。“谁都想跟我去。”贝特尔森太太的嘴唇微动,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但没人能如愿。”
杰基不喜欢这个答案。他闷闷不乐地回去招呼一名顾客,两手深深地插在牛仔裤兜里,既不甘心自己想参与而被排除在外,也不喜欢这种被拒绝的感觉。贝特尔森太太不理他,她把破旧的蓝色汗衫套在瘦弱的身躯上,找到太阳镜,拉上纱窗门,大步走向卡车。
想让这辆老车开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坐在那儿,摆弄了一会儿变速挡,上下踩了好几回离合器,然后耐心等着内部齿轮咬合。最终,卡车尖啸、战栗,终于成功启动。车身向前略微跳了一下,贝特尔森太太让发动机全速运转,放开了手刹。
汽车震颤着驶向车道,杰基从房屋的阴影中闪出,跟在车子后面。视线所及之处不见他的妈妈,只能看到睡觉的绵羊跟挠食的鸡。就连瑞典佬阿尼都不见了,他可能去喝冰镇可乐了。现在机会难得,可以算是前所未有的好时机。而这件事他早晚都要做,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跟去。
杰基抓住车尾挡板,攀爬上去,脸朝下栽进车厢中成堆的包裹和纸箱里。卡车在他身下颠簸。杰基把脚缩进包裹堆里,蹲下来,竭尽全力确保自己不会被甩出车外。渐渐地,卡车平稳下来,不再来回摇摆。他长出一口气,满心欢喜地坐了下来。
他上道了,终于能跟车前去。他可以跟随贝特尔森太太奔赴她每周的神秘之约,据说,这番怪异的神秘生意让她获利颇丰。没有人了解这趟生意的详情,而他内心深处知道,它一定神奇又美妙,是件值得费尽心机去了解的事。
他此时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她不要中途停车验货。
特尔曼无比小心,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他带了一杯烤过的谷物来到营地里专用的搅拌器前——那是由汽油桶改造的。谷物倒入后,他又加入一小把菊苣,再加上几片干麸皮。他沾着尘土的两手哆嗦着,艰难地让金属格栅下的灰烬和木炭间再次腾起火。他用平底锅装了些温热的水置于格栅上,然后再去找勺子。
“你在搞什么?”他的妻子在背后问。
“呃。”特尔曼紧张地挡在格莱迪斯和火堆之间,“只是在瞎忙而已。”尽管极力克制,他的声音还是带了些哭腔出来,“我也有权为自己做点什么,不是吗?跟其他人一样。”
“你本应该出去帮忙干活。”
“我去了,但是闪了腰。”干瘦的中年人在妻子前不安地低下头,拉扯他脏兮兮的白衬衣。他向棚屋门口退去,“你真烦,任何人都有需要休息的时候吧。”
“要休息也得等干完正事儿再说。”格莱迪斯疲惫地理了下浓密的暗金色头发,“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就完了。”
特尔曼气得涨红了脸,“是谁给大家规划航线的?是谁承担全部的导航工作的?”
妻子干裂的嘴唇上掠过一丝冷笑。“我倒要看看你的规划是否可靠。”她说,“然后我们再谈。”
特尔曼愤怒地冲出棚屋,站在刺眼的午后阳光里。
他痛恨这颗太阳,那恶毒的白色强光从早上五点出现,一直折磨大家到晚上九点。末日大爆炸早就蒸干了大气层中的水蒸气,现在的阳光极为炽烈,对任何人都毫不留情。但世上也已经没有多少人在乎了。
他的右手边是组成营地的那组棚屋——一片难以辨认的杂合体:木板、毯子、白铁片、绳索、油纸和竖立起来的水泥柱,以及向西四十英里外的旧金山废墟里能找来的一切东西。无精打采飘垂的布片用做门帘,以防备昆虫的侵袭,它们时不时就会经过营地。昆虫的天敌——鸟儿们——如今已经不见踪影。特尔曼已经两年没见过鸟类——他觉得以后应该也无法见到了。营地之外就是无尽的黑色死灰,这个星球焦枯的表面不再有地貌特征,不再有生命气息。
营地建于天然盆地中,躲在一道低矮山脉的遮蔽下。核爆冲击波震碎了高耸的山峰,岩石接连几天砸入山谷。旧金山被炸平后,幸存者曾在乱石之间寻找躲避阳光的角落。这是最严峻的考验——无法遮挡的太阳。不是昆虫,不是放射性灰烬,也不是核爆时的白色怒火,而是太阳。脱水而死的人数远远超过中毒死者的数量。
特尔曼从胸前的衣兜里取出一包宝贵的香烟,颤抖着点燃了一根。他瘦如鸟爪的手在哆嗦,一半是因为疲惫,一半来自怒火和紧张。他真心痛恨这座营地,他厌恶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他的妻子。他们值得拯救吗?他对此表示怀疑。他们大多数已经变成了野蛮人。现在能不能让飞船起飞,还重要吗?他在挥洒着汗水,耗费心智和生命,试图拯救他们。但他们却更适合下地狱。
但话说回来,他本人的安危也跟这些人息息相关。
他迈着僵硬的两腿走到巴恩斯和马斯特森站着聊天的地方。“进展怎么样?”他没好气地问。
“不错。”巴恩斯回答,“现在看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还需要一车货。”马斯特森凝重的面庞不安地抽动着,“我希望这次不会有什么意外。她应该随时会到。”
特尔曼讨厌胖子马斯特森身上的那股味儿,汗涔涔的,跟牲口似的。他们处境艰危,但是也不能搞得浑身跟猪一样脏啊……在金星,情况会大不一样。马斯特森现在还有用——他是一名有经验的机械师,在整修飞船涡轮和喷射发动机方面的价值毋庸置疑。但等到飞船降落,东西全部被拆解之后……
特尔曼想到这些就满意了,继续设想重建世界秩序后的情形。城市化为废墟以来,社会等级荡然无存,但将来完全可以恢复原样。比如弗兰纳里,他不过是个满嘴污言秽语、不体面的爱尔兰装卸工人而已……但现在却负责给飞船装载物资,承担着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弗兰纳里暂时春风得意……但这将被改变。
局面必将改变。特尔曼感到欣慰,大步离开巴恩斯和马斯特森,向飞船走去。
飞船很大。喷口周围还能看到漏印上的编号,字迹还没有被浮尘和艳阳抹掉。
美军装备火箭系列 A-3(B)型
最初,这是一种高速“报复性大规模杀伤武器”,配有氢弹弹头,准备大规模杀伤敌人。这枚火箭并未来得及发射,苏联人的剧毒晶体便悄无声息地涌入了本地指挥所的门窗里。待到预定发射日期来临,军事基地里已经没人能执行命令。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那时也已经没有了敌人。火箭矗立了数月之久,直到最早一批难民偶然闯入群山中的指挥部废墟时,它仍在原地。
“它很漂亮,不是吗?”派特·谢尔比在忙碌中抬头看了一眼特尔曼,疲惫地对他笑了笑。她小巧迷人的面庞显得极度疲劳,眼圈发黑。“有点儿像纽约世博会的特瑞龙火箭。”
“我的天。”特尔曼说,“你居然还记得那个?”
“那年我才八岁。”派特说。在飞船的阴影里,她正在细心检查自动继电线路,这些设备将飞船内的空气、温度、湿度维持在适合的范围内。“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里的情形。也许我有预知能力——那时我看到火箭矗立在面前,就已经知道将来某天,它会对所有人至关重要。”
“只是对我们这二十个人很重要而已。”特尔曼把剩下半根的香烟递给她,“给你——看上去会对你有帮助。”
“谢谢。”派特将香烟叼在唇间,“我就快完成了。天哪,有些继电器真的好小。设想一下——”她举起一片又小又薄的透明塑料片,“等我们到了冰冷的太空中,这么个小东西就能决定大家的生死。”她深蓝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怪异的神采,“也是整个人类的存亡。”
特尔曼笑起来,“你跟弗兰纳里还挺像。他也总是突发奇想,然后就喋喋不休。”
约翰·克劳利教授——曾经的斯坦福大学历史系主任,现在营地里的名义首领——跟弗兰纳里和珍·多布斯一起,正在检查一名十岁男孩化脓的胳膊。“是辐射。”克劳利郑重地说,“辐射强度每天都在上升。这是放射性尘埃渐渐落地带来的结果。再不赶紧离开,我们就死定了。”
“这不怪辐射。”弗兰纳里用他极度自以为是的声调纠正说,“是中了剧毒晶体的毒。那种东西在山区的浓度极大,这孩子去那边玩过。”
“是这样吗?”珍·多布斯问。男孩点头,不敢抬眼看她。“你说得对。”她对弗兰纳里说。
“给创口涂些药膏,”弗兰纳里说,“然后祈祷他能活下去。除了磺胺噻唑之外,我们已经没有多少药物可用。”他看了一眼手表,突然紧张了起来,“除非她今天能送来盘尼西林。”
“要是她今天送不来,”克劳利说,“她将来也不会了。这是最后一批货。把它们装好之后,我们就要发射。”
弗兰纳里搓着两手,突然吼了起来:“那还不把钱拿出来!”
克劳利微笑,“好啊。”他在一个钢质储藏柜里摸索了片刻,取出一叠纸币。他把一大沓钱递到特尔曼面前,捻开来,诱惑似的说:“您随便选。全拿走都成。”
特尔曼紧张地说:“省着点儿。老太婆可能又给所有东西涨价了。”
“我们有足够的钱。”弗兰纳里取了些钱,塞在半满的运货小推车里,小车正在前往飞船,“满世界都有钞票飘飞,跟灰烬和骨头渣一样普通。我们在金星可用不着这种东西——她就算全都拿走也行。”
在金星。特尔曼狂躁地想,世界要恢复其应有的秩序,弗兰纳里该回去挖排水沟,那才是他应得的位置。“她最近送来的都是些什么?”他问克劳利和珍·多布斯,不理会弗兰纳里,“她上次送来的货都是些什么?”
“漫画书。”弗兰纳里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一边从他脱发的前额抹去汗珠;他是个黑发的瘦高个儿年轻人,“还有口琴。”
克劳利冲他挤挤眼睛,“挑得真好。这样我们就可以整日躺在吊床上吹奏《迪娜的情郎在厨房》。”
“还有鸡尾酒搅拌棒呢。”弗兰纳里提醒他,“以便我们能更好地调制38年产优质香槟。”
特尔曼火了,“你们这群败类!”
克劳利和弗兰纳里狂笑起来,特尔曼大步走开,为刚才这番羞辱生闷气。这都是些什么白痴、什么疯子啊?这时候还开玩笑……他郁闷地想,带着几分自责地望着飞船。他们远赴金星,将要建立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吗?
巨大的飞船在无情的炽热阳光下泛着光芒。一个直立的巨大合金管裹着保护性纤维壳,矗立在破旧的棚屋旁。再装一批货,他们就将升空。只差最后一车补给品了——这些像涓涓细流一般缓缓注入的物资来自他们唯一的供货渠道,给他们带来了一线生机。
特尔曼一边祈祷着不要发生意外,一边转身去等埃德娜·贝特尔森和她老旧的红色皮卡车出现。他们还有这样一根奇异的纽带,跟富庶的、未被伤害的过去时代相连。
公路两旁都是葱茏的杏树林。蜜蜂和蝴蝶在地上腐烂的果实间嗡嗡飞舞。时不时会有路边小摊闪过,看摊的都是些昏昏欲睡的孩子。车道上停着别克和奥兹莫比尔。土狗们四处逡巡。有个路口旁边开了一家装饰奢华的酒馆,霓虹标识闪烁着,在上午的阳光下苍白得鬼气森森。
埃德娜·贝特尔森太太凶巴巴地瞪着那家酒馆以及四周停放的小汽车。城里人正在向山谷中迁徙,他们砍伐老橡树,铲平古老的果园,建起乡村别墅。他们会趁中午歇息,在此灌上几杯威士忌,然后继续吵吵闹闹地开车乱闯。他们驾驶那种流线型车尾的克莱斯勒车,时速能飙到六十五英里。之前被她堵在后面的一长列汽车突然加速,从她侧面疾驰而过。她任由这些人超车,脸像石头一样凝固,无动于衷。由他们赶去投胎吧。长久以来,如果她也这样着急忙慌,就不会在孤独、漫长的驾驶中发现自己独特的能力了——她有窥见“未来世界”的能力。基于此,她发现了时间线中的孔洞,得以轻易地高价售卖货品,赚取暴利。如果他们赶时间,尽管去赶。卡车后厢中的货物有节奏地摇晃着。发动机轰鸣。后车窗上,有只半死的苍蝇在嘤嘤嗡嗡。
杰基四仰八叉,倒在纸盒和纸箱之间,享受着这段行程,一路平静地观察杏树和来往的车辆。他对路边呆立着、等着过马路的一只狗儿做鬼脸;他对太平洋电话公司的维修工挥手,那人正从巨大的轮子上抽出电话线。炙热的天空下,魔鬼山的高峰直耸入云,冷硬的岩石镶入天空。雾气弥漫在山顶,让山显得愈发遥远。
突然间,卡车离开州际公路,进入一段沥青岔道。这里车辆较少。卡车开始上坡……果实累累的果园被抛在后面,周围都是平整的棕色农田。右边有一座破败的农舍。他很有兴趣地观察它,揣测它已经建成了多久。等它离开视线之后,就再也没有新的人工建筑出现了。田野也开始变得荒芜。偶尔能看见一段残破的摇摇欲坠的篱笆。还有些墓牌,上面刻的字已经模糊不清。卡车正在接近魔鬼山脚下……几乎没有人来这种地方。
男孩懒散地想着,不知贝特尔森太太为什么会前往此处。这里根本就无人居住;突然之间,周围已经没有了农田,只剩荒草和灌木、旷野,加上乱石遍布的山坡。一只野兔灵巧地跃过老化的路面。连绵的山影,一大片树林,一处乱石坡……周围什么都没有,只能看见州立消防塔,有时能看见一片河滩和遭遗弃的野餐区,它们曾由州政府维护,现在已被遗忘。
男孩有一点儿害怕。这可不像会有顾客居住的地方……他以为这辆破旧的皮卡车一定会径直进城,带他和货物一起到旧金山、奥克兰或者伯克利,任何一座城市,他可以偷偷下车,四处逛逛,看看风景名胜。但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了无人迹的荒山,寂静、可怕。在山峰的阴影下,连空气都阴冷异常。他打了个寒战,突然希望自己没有跟来。
贝特尔森太太减缓车速,卡车轰鸣着切换到低速挡。发动机在呻吟,黑烟狂喷,车子吃力地爬上一段陡坡,两边怪石嶙峋,边角尖利可怖。远方的某处有鸟儿尖啸,听着那声音在山间回响,杰基心惊肉跳,盘算着自己该怎样才能吸引到祖母的注意。要是能坐到前面的驾驶室里就好了。哪怕只是——
然后他就注意到了。一开始他还不肯相信……但又不得不信。
在他身下,卡车开始消失。
它是慢慢淡去的,慢到几乎难以察觉。卡车越来越黯淡,它锈迹斑斑的红色侧面先是变灰,然后变透明。脚下深黑色的道路还在。在极度慌乱中,男孩想要抓住那些纸箱。他的手却穿箱而过。现在的他,摇摇欲坠地坐在一片模糊的浪潮上面,周围的一切都像是鬼影一样浅淡。
他哆嗦了一下,开始下滑。现在——很瘆人——他悬吊在车身中间,就在尾气管上面。他绝望地乱抓,想要抓住头顶随便哪只箱子。“救命啊!”他大叫。他的声音在周围回荡,这是唯一的声响……卡车的轰鸣声正在淡去。有一会儿,他还想抓住卡车渐渐消散的轮廓。然后,轻轻地、慢慢地,卡车最后的残影也已经消失,伴着惨痛的跌落声,男孩摔在了路面上。
跌落的惯性让他滚过道旁排水沟,摔入干草丛中。他惊呆了,既觉得痛,又觉得难以置信,躺在那里喘息,一度试图撑起虚弱的自己。周围一片死寂。卡车和贝特尔森太太都已经消失不见。他孤身一人。他吓坏了,闭上眼睛,躺倒在地。
过了一会儿,也许不是很久,他被尖利的刹车声惊醒。一辆肮脏的橙色维修车急停下来,两个穿卡其布工作服的人跳下卡车,快步赶来。
“出了什么事?”其中一个人向他喊。他们抓住他,表情严肃,很是紧张,“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掉下来了。”他咕哝说,“从卡车上。”
“什么卡车?”他们追问,“怎么掉下来的?”
他没办法告诉他们,他只知道贝特尔森太太不见了。他到底还是没能成功。她又一次独自踏上行程。他永远不可能知道老太太去了哪儿;永远无法得知她的顾客的真实身份。
握紧卡车方向盘,贝特尔森太太知道时空转换已经完成。隐隐约约中,两侧的棕黄色农田、岩石和绿色灌木丛渐渐消失。她第一次“向前穿越”时,把车开进了海洋一样的黑灰里。她当时过度兴奋,完全顾不上“扫描”时空隧道彼端的境况,她只注意到那边有顾客……然后就冲过时空之洞,想第一时间找到他们。她笑了笑……其实她根本不必着急,这里没有竞争者。事实上,那些顾客如此急于跟她交易,他们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做出一切努力,尽可能让她更方便地往来。
那些人还修建了一条简单的公路,深入灰烬之中——其实就是一条木板通道,卡车目前正在沿着它行驶。她已经搞清楚了“向前穿越”的确切位置,就是在州立自然公园内四分之一英里、卡车经过排水暗渠的地方。这里,“在未来”,那条暗渠同样存在,但已经所剩无几,只有一堆杂乱的碎石保持着大致轮廓。道路则被完全埋葬了。卡车轮下,那条简易道路吱嘎作响。如果爆了胎,肯定很糟糕……但他们中有人会修理。他们总是在忙着工作,多这么个小任务,算不了什么。她现在已经能看到那些人,他们站在木道末端,不耐烦地等着她。他们身后是那片粗陋的、臭烘烘的棚屋,更远处是他们的飞船。
她还挺喜欢他们的飞船。她知道那是什么——偷来的军方资产。她用瘦骨嶙峋的手紧握住变速杆,把卡车挂在空挡上,减速停车。那些人靠近时,她开始挂上手刹。
“下午好。”克劳利教授咕哝说。他的眼睛犀利又热切地打量着卡车载来的货物。
贝特尔森太太心不在焉地回应了一下。她不喜欢这拨人里的任何一个……他们全都脏兮兮,一身汗味,满心恐惧,身上的衣服油腻肮脏,周身弥漫着一层绝望。像一群惶恐的、可怜的小孩子,他们聚集在卡车周围,满怀希望地摸索那些包裹,准备把它们卸到黑黑的地面上。
“住手,”她严厉地说,“别动那些东西。”
他们的手像是被烧到一样缩回。贝特尔森太太黑着脸从车上下来,抓起她的送货单,慢腾腾地走到克劳利面前。
“你们都给我等着。”她对教授说,“那些东西都是要记账的。”
教授点点头,看看马斯特森——他正在舔干裂的嘴唇,乖乖地等着。他们都在等。一直都是这样。他们知道,她也知道,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得到补给。而如果得不到这些补给,这些食物、药品、衣物、工具、仪器和原料,他们就无法乘坐飞船离开。
在这个世界,在这种“未来”,这些货物都不存在。至少,不是所有人都能随便获得。她只粗略地观察一下便明白了,她能看出这里遭受的破坏。他们没有把自己的世界管好。他们毁灭了一切,把整个世界变成了灰烬和废墟。好吧,这是他们自己的事儿,跟她无关。
她向来对搞清这个世界跟自己世界的关系不感兴趣。她仅仅满足于知道两个世界同样存在,她可以往返于两个世界之间。而且她是唯一知道方法的人。有几次,这个世界的人,这伙人中的几个,曾经尝试跟随她“回到那边”,但每次都会失败。她穿越时,那些人会被留在这里。这是她的天赋,她的超能力。无法跟任何人分享——她对此非常满意。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这特长非常有用。
“好啦。”她干脆地说。站在能看到所有人的地方,开始统计每一个从车上搬走的箱子。她的例行记账过程精确无误,这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从记事时起,她就热衷于各种商业交易。她的父亲教她学会了如何在商业世界生存。她学会了他的核心准则和规矩,她现在就是在遵照执行。
弗兰纳里和派特·谢尔比一起站在旁边。弗兰纳里拿着钱——这批货物的应付款。“嗯,”他小声说,“我们这回终于可以让她见鬼去了。”
“你确定吗?”派特紧张地问。
“最后一车货物已经送达。”弗兰纳里干笑着,颤抖的手捋过渐渐稀疏的黑发,“现在我们终于可以上路。有了这批东西之后,飞船就会被塞得满满当当,我们甚至可能需要坐下来,现在就吃掉一些东西。”他指着一个鼓鼓的箱子,里面全是各种杂货,“火腿、鸡蛋、牛奶、真的咖啡,也许我们不用把它们全都急冻起来。也许,我们应该在起飞前来一场最后的狂欢。”
派特憧憬地说:“真能那样就好了。我们已经很久没吃过那些美味的食物了。”
马斯特森溜达了过来,“我们动手杀掉她,放大锅里煮掉算了。这个干瘦的老巫婆——用她炖汤或许很好喝。”
“还是用烤炉更妙。”弗兰纳里纠正道,“加点儿姜汁面包,吃不完带着路上吃。”
“我希望你们不要那样说话。”派特担心地说,“她那么的——好吧,也许她就是个老巫婆。我是说,也许巫婆就是……那种有着奇特能力的老女人吧。就像她,能够穿越时间。”
“遇上她,我们还真是走了狗屎运。”马斯特森坦率地说。
“但她自己却不懂。对吧?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知不知道,如果跟我们分享这种能力,就能救助我们所有人?她知不知道我们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弗兰纳里考虑了一下,“很可能她并不知道——也不在乎。她的脑子只能装下生意和利润,盘算如何在我们这里哄抬物价,把这些破烂卖给我们。最可笑的就是,其实钱对我们来说毫无价值。如果她稍作观察,就应该明白,在我们这个世界,钱只是废纸。但她却被困在自己的积习里,就知道生意、利润。”他摇摇头,“就那么一个头脑扭曲、可悲、像虱子一样渺小的人……偏偏是她,拥有那样稀有的天赋。”
“但她见识过啊。”派特坚持说,“她看见过那灰烬、那些废墟。她怎么可能不明白?”
弗兰纳里耸耸肩,“她很可能没有把这些跟她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毕竟,她本人过不了几年就会死……她不会在自己的生命里亲历战争。她虽然能来到此处,但她并不会将此处与未来等同起来,这对于她仅是一种异乡历险。她可以进入,也能离开——但我们却被卡在这里。要是你能脱离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那还真他妈有安全感呢!上帝啊,要是我能跟她一起回去,真是甘心付出任何代价啊。”
“之前有人尝试过。”马斯特森指出,“那个蜥蜴脑袋的特尔曼就试过。但他是步行回来的,浑身是灰。他说那辆卡车是渐渐淡出,然后消失的。”
“它当然会淡出。”弗兰纳里幽幽地说,“她把车开回了核桃溪镇。回到了1965年。”
卸货已经完成。居住地的人们正在吃力地攀上斜坡,把纸箱搬到飞船下的装填区。贝特尔森太太大步来到弗兰纳里面前,克劳利教授在一旁陪同。
“这是发货清单,”她干脆地说,“有几件东西找不到。你知道,我不是所有商品都有存货。大部分东西都是我特地派人去采购的。”
“我们知道。”弗兰纳里感觉到一种含有恶意的快感。乡间小店的确不太可能存有双筒显微镜、六角机床、冷冻抗生素、高频无线电发报机,还有各个学科的高级教材。
“这就是我不得不加价的原因了。”老妇人继续说,这是每次敲诈必不可少的步骤,“针对我特别进货的物品——”她查看了一下送货清单,然后把上次来时克劳利给她的十页订货单返还,“也有一些买不到,我把它们标成了暂缓送货项目。还有些要从东海岸实验室订购的金属——他们说可能稍后有货。”那双苍老的灰眼睛掠过一丝狡诈的神采,“它们都会非常昂贵。”
“这没关系。”弗兰纳里把钱递给她,“你可以把所有暂缓送货项目全部取消。”
一开始,她的脸上没有显出任何表情,只是隐隐有些困惑不解。
“不用再来送货。”克劳利解释说。这些人像是放松了好多。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们不再惧怕她。原有的关系已经终结,他们不再依赖那辆老旧卡车。他们有了储备,他们已经准备好离开。
“我们要起飞了。”弗兰纳里得意地笑着说,“已经万事俱备。”
对方终于开始担心。“但是那些东西我已经下了订单。”她的声音纤细、苍凉,听上去毫无感情,“它们会被送到我这儿。我不得不花钱买下。”
“是哦。”弗兰纳里轻声说,“听起来真他妈惨。”
克劳利警告式地瞪了他一眼。“抱歉。”他对老妇人说,“我们不能久留。这个地方越来越热,我们必须及时发射。”
那张苍老的脸上的不快渐渐转变成了愤怒。“你们订购了那些东西!你们必须买下它们!”她尖厉的声音变成刺耳的号叫,“你让我怎么处理那些古怪玩意儿?”
就在弗兰纳里准备恶语相加的时候,派特·谢尔比插手了。“贝特尔森太太,”她轻柔地说,“您为我们做了很多,尽管您不肯帮我们穿过那个虫洞,进入你的时代,但我们还是很感激。要不是有你,我们根本不可能收集到足够的补给。但我们真的要走了。”她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对方瘦弱的肩膀,但老妇人愤怒地挣脱了。“我是说,”派特尴尬地说完,“我们不能再多逗留,不管我们自己愿意与否。您看到这些黑灰了吧?它们有放射性,而且在地面越积越多。危害程度正在上升——如果我们继续停留,就会被它们吞噬。”
埃德娜·贝特尔森太太站在原地,手里紧握她的送货清单。她脸上的表情是这帮人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那波狂怒已经过去,现在是一种冷冷的透着寒意的釉彩裹在她老迈的面容上。她的眼睛就像灰色岩石,完全没有任何情感。
弗兰纳里不为所动。“这就是你抢到的脏钱。”他生硬地把钞票塞过去,“这他妈算什么?”他对克劳利说,“我们把剩下的也丢给她,塞进她该死的嗓子眼里。”
“闭嘴。”克劳利训斥他。
弗兰纳里反感地回击:“喂,你跟谁这样说话呢?”
“不要太过分。”克劳利紧张、焦虑,试图安抚老妇人,“上帝啊,你不会以为我们会永远困在这里吧?”
没有回应。突然间,老妇人转身,默默地大步返回她的卡车。
马斯特森和克劳利不安地对视。“她肯定是疯了。”马斯特森担心地说。
特尔曼快步上前,看了一眼爬上卡车的老妇人,然后弯腰围着一箱杂货查看。孩子式的贪婪出现在他瘦削的面孔上。“看呀,”他赞叹着,“咖啡——足足十五磅。我们能打开一些吗?我们能不能只打开一听,庆祝一下?”
“当然可以。”克劳利干巴巴地说,他的两眼还盯着卡车。伴着一声沉闷的轰鸣,卡车绕了一个大圈,然后沿着粗糙的木板路,驶向铺满灰烬的荒原。它在灰烬间疾驰,滑行一段后,渐渐消失。只剩下阳光照耀下的一片灰黑。
“咖啡!”特尔曼快乐地叫嚷。他把亮闪闪的白铁罐抛入空中,又笨拙地接住,“庆祝吧!我们的最后一夜——在地球表面的最后一餐!”
这是真的。
红色皮卡车颠簸着沿途开走的路上,贝特尔森太太环顾整个“未来世界”,发觉那些人说的是实话。她薄薄的嘴唇痛苦地抿紧,嘴里有一股苦涩的味道。她一直都在想当然,以为他们会一直买下去——这里没有竞争者,没有其他供货源。但他们却要走了。等他们离开,这里就不再有销售市场。
她永远也不可能找到如此令人满意的市场。这是个完美的倾销处,这群人堪称完美顾客。在店后锁着的箱子里,谷物袋的下面,藏有接近二十五万美元。一笔巨款,全是这几个月挣到的,从这群囚徒一样的旅居者手里挣来的,就在他们努力建造飞船期间。
而正是她自己让他们的目标得以实现。放走了这批人的责任都在她自身。因为她目光短浅,他们才得以逃脱。她没用脑子。
她在驾车返回小镇的路上认真思考、理性推断。这一切都怪她自己。她是唯一有能力给他们送去补给的人。如果没有她,这些人毫无生机。
她怀着希望,又开始东张西望,用她的深层感知力去寻找,深入不同的“未来”。当然有不止一种未来。“未来”就像一片由不同方块拼成的图案,一个由不同世界组成的网络。如果她愿意,就可以进入网中。但在所有网格里,都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所有的未来都是一片布满黑色灰烬的焦土,没有人烟。没有她想要的东西:那里没有顾客。
“未来”的图景很复杂,事件序列像串珠一样彼此连接,有些未来组成链条。循序渐进……但并不与其他链条互通。
她小心地、细致地搜索每一个事件链条。有很多未来……几乎是无穷尽的可能。而她有选择的力量。她已经进入过那一条,在那条特别的事件链条中,有个破败的人类居住地在建造飞船。她进入之后,让它成功显现,凝固成了现实。令它从无尽的可能性中脱颖而出,不再是无数种可能中的一个。
现在,她需要做的就是拖出另外一条。事实证明,之前的“未来”不能令她满意。那个专卖市场消失了。
卡车正在进入美丽的核桃溪小镇,途经光鲜的商店、住宅和超市,然后她才找到目标。可能性太多了,而她的头脑已经衰老……但现在,她要把那种可能性挑出来。她一旦找到这个,就知道它是唯一理想的选择。她天生的商业本能佐证了这一点。这个特别的“未来”完全符合预期。
在所有可能性中,所选的这个独一无二。那艘飞船建造得很好,也经历了完善的测试。在绝大多数“未来”中,飞船都成功升空,在空气阻力下缓缓飞行了一阵,然后终于突破大气束缚,飞向启明星。而在少数几个“未来”中,在那些失败的序列里,飞船炸成了白热的碎片。全部这些,她都无视了,这些对她都没有好处。
在更少数一些“未来”里,飞船根本就没能起飞。涡轮疾转,废气喷涌而出……但飞船还在原地。然后这些人从中逃离,开始检查涡轮,寻找故障的部件,最终还是没什么收获。在这个事件链条的结尾,损毁部分被修复,起飞顺利完成。
但有一个链条是“正确的”,每种元素、每个事件都发展到极端完美。密闭舱门关闭,飞船完全密封。涡轮机组启动,飞船战栗着从布满黑灰的土地上飞起。升空三英里后,末端推动器意外脱离。飞船翻转,尖啸着跌落,摔回了地球表面。本来要用于金星的紧急着陆系统被走投无路的乘员们启动。飞船减速,悬浮了令人心悸的一段时间,然后掉落在曾是魔鬼山的那堆乱石上。飞船残骸就留在那里,金属板扭曲,凄惨地静静冒着烟。
人们从飞船里出来,心惊肉跳,默默无言,检查损失。再次开始了可怜又徒劳的努力。收集物资,修补火箭……老妇人得意地笑了。
这正是她想要的,这个未来完美无缺。而她必须做的——那么微不足道一件小事——就是选定她下次旅程要去的未来时间线。等到下周,她要继续她的小小旅程。
克劳利半埋在黑灰里,虚弱地摸着脸上一道深深的伤痕。有颗牙齿断了,还在阵阵抽痛。黏稠的血从他嘴角滴落,热热的、咸咸的体液不断流失。他想要挪动一下腿,但却没有感觉——腿断了。他的头脑过于混乱、过于绝望,完全无法理解这一切。
在灰暗世界中的某处,弗兰纳里挣扎了一下。有个女人在呻吟。岩石和飞船残片之间躺着那些受伤和垂死的人。有个身影站起来,绊了一下,又摔倒。有人工照明工具闪亮,是特尔曼,他正在这个世界的残破废墟里艰难行动。他张大嘴巴,傻傻地看着克劳利,他的眼镜挂在一侧耳朵旁,下颌的一部分不见了。突然,他脸朝下倒在一堆冒着烟的补给品上面,瘦弱的身体抽搐着。
克劳利吃力地跪起来。马斯特森正在弯腰看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些什么。
“我还好。”克劳利喘息着说。
“我们落地了。飞船坠毁。”
“我知道。”
马斯特森伤痕累累的脸上开始显出歇斯底里的迹象,“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不会,”克劳利咕哝道,“那不可能。”
马斯特森开始傻笑,泪水冲过他脸上的污迹,顺着脖子流下,滴在他烧黑的衣领上,“是她做的,她算计了我们。她想让我们继续困在这里。”
“不。”克劳利重复道。他强迫自己不往那里想。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们能逃离的。”他说,“我们将把残骸重组——从头再来。”
“她还会回来。”马斯特森颤抖着说,“她知道我们还得在这里等她,当她的顾客!”
“不。”克劳利说。他不信这个邪。他强迫自己不去相信这个,“我们会成功离开的。我们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