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风云三十年3:鬼计狼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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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赵国拒绝改革

精明的苏代靠着一番推测就看透了赵国的虚实,其实苏代并不知道,赵国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坏得多。

早在与秦国会盟时,赵王和蔺相如已经定下攻魏伐齐的国策,第二年秦国大军攻入了楚国,赵王也调兵遣将准备大举伐魏。想不到天时却与赵人作对,继上一次漳河大决之后,周赧王三十七年雨水仍然偏多,赵国境内两条最大的河流漳水、潞水(即今之清漳河、浊漳河)河道盈满,水情不稳,赵王与平原君赵胜、上卿蔺相如商量之后决定暂停伐魏,腾出一整年时间,集中人力物力在武平附近大治漳水,蔺相如亲自到武平督导水利,先后动用二十五万民伕花了半年功夫,终于将漳水引入武平以西宽阔的河道。哪想到天刚入秋,工程还没收尾,老天爷忽然发起疯来,一场大雨没白没黑地连下了二十多天,潞水暴涨,自发鸠山以下的主河道以及丹河、陶清河、岚水河、石子河、绛河、迎春河、圪芦河、白玉河、郭河、徐阳河、淤泥河、云簇河、涅河、贾豁河、洪水河、史水河各处支流处处漫堤而过,大小决口有十余处之多,榆社、长治、襄垣都遭了水患,漳河也发了大水,水头一路南下,先后淹没阏与、涉县,在合漳城外与潞水交汇,两条汹涌的浊流冲撞在一起,合漳堤防顿时大决!好歹武平一带拓宽了河道,水势至此有所缓和,总算保住了一座邯郸城,可两河所经之地尽成泽国,连邯郸西面的重镇武安都泡在一片黄水里了。

赵国本就是个穷国,即使丰年百姓也吃不饱饭,现在连着两年旱灾,两年水灾,几乎把赵国拖垮了。赵王也无心再想争伐之事,急忙拿出粮食救济百姓,可惜国库底子太薄,灾民尚未得到赈济,官仓粮食却已放尽,赵王只得拿出钱到齐国去买粮食,好歹买回十几万斛,用来赈济百万灾民实在杯水车薪,赵国的国库倒是彻底搬空了。

没粮没钱,赵王束手无策,赵国君臣只好把两眼一闭,装聋作哑不再理百姓的死活。赵国百姓没有办法,临山的上山狩猎,靠水的下水捉鱼,庄户人家只能以野菜树皮为食,到了年底几场大雪下来,河面冻成冰坨子,无鱼可捕,山上雪深没膝,鹿兔獐狍无影无踪,就连野菜也吃尽了,树皮也剥完了,赵人本就暴烈凶悍,眼看实在活不下去了,那些强悍的人们集群结伙四出抢掠,盗贼蜂起,抢掠富户,打劫官仓,拿性命拼一碗饭吃。老实软弱的百姓只能坐在家里两眼望天,静等饿死。

这一个冬天总算熬了过去,等春天到来冰雪消融,露出来的大地上饿殍遍野,而冬春交替青黄不接,等着赵国人的还是个“死”字。

这场大灾,赵国人口减少了十多万,很多地方全村逃亡,无数百姓满门皆死,各地盗匪横生,民情如沸,赵王不得不减税减捐以平息民怨,却忘了古话说的“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洪灾过后,河道中尽是淤泥杂物,水井里多有恶秽死畜,百姓饮了污水就生起病来,还没入夏,一场大瘟疫沿着漳河两岸发作起来,迅速漫延,赵国人本就饿得面有菜色,身薄如纸,风一吹就倒了,再被瘟疫一催,乡村中病死者相枕籍,官府不能救治,农人无以为活,情急之下纷纷涌进城镇,或沿门乞食,或结伙盗抢,军马赶来弹压,这些百姓们觉得反正也是一个死,干脆拿着棍棒叉耙和当兵的拼命,甚而掳劫县府杀死官吏,打开官仓取粮自食,数以十万计的赵国人携家带口跨过南长城向魏国、齐国逃荒,或者出代郡、云中逃进胡地,整个赵国从南到北全都乱了套!

赵王何在位二十二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乱局,这一年赵王才三十一岁,虽然为政颇有手段,治国养民的本事却还差些,顿时乱了方寸,急忙把重臣们召集起来商议对策。

在战国七雄之中,赵国在制度上是个相对落后的国家,虽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军制,但只强军而未富国,经过这一番改革,百姓并没得到实惠,只是把这贫弱之国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军国,朝臣之中武夫多而文臣少,这些武臣战场上都有本事,说到用什么办法养活老百姓,一个个都拿不出好主意来了。

好在上卿蔺相如在这上头还明白些,已经替赵王想好了几条对策:“大王,臣以为‘治乱世用重典,’秦国商鞅的治国之术赵国可以借鉴,抢掠者一经捕获当处以重罪,为首者以黥、刖之刑治之,杀人者诛,杀官作乱者腰斩凌迟,不可姑息!”

天下大乱,民怨沸腾,其实是朝廷官府治理无能所至,然而自古以来君王重臣们却不在自己身上找问题,而是总结出一句“治乱世用重典”的话,以暴制暴,视民心如铁,用官法为炉,专以虐杀百姓为能事。战国乱世,各国君主对外攻伐不断,对内横征暴敛,加之法家酷吏横行,滥刑虐害百姓,无所不用其极,残酷达于极顶,其中尤以秦国的商鞅之法最为狠毒。蔺相如提出“治乱世用重典”,其实是把秦国的严刑酷法借鉴到赵国来了,此话一出,不但赵王颔首微笑,坐在一旁的臣子们也都拊掌称善。廉颇第一个高声叫道:“蔺卿说得对!早有这句话,天下早就太平了!”一声吆喝顿时引来一片赞叹。

蔺相如这个人并不是一条饿狼,他给赵王出的主意也并非一味虐杀百姓,只不过蔺相如是个务实的人,知道要想说服朝堂上这帮贵人,必须从“虐杀百姓”说起,不然这些人绝不会听他的。眼看自己献的杀人策略得到群臣拥戴,赵王也很满意,蔺相如心里轻快了些,这才把后面的话一点点说了出来:“臣觉得单以严刑酷法压制百姓,短时间或许有效,长期来看却未必高明,对各地饥民还要以赈济为主。臣想了几个办法:一是由官府牵头在受灾地区垦殖田亩,开挖灌渠,修整河道,重建堤防,所需人力就从饥民中招募,凡参加劳役者不取酬劳,只由官府供给饮食,用这个‘以粮代酬’的法子既可以在数月之内整修水利,复耕田亩,以待来年丰收,百姓们也能以力得食,民怨或可稍解,乱像亦可平复。”

蔺相如的主意很有趣,赵王微微点头,但心中还有疑虑,又问不出口,就转头看着平原君。平原君明白赵王的意思,忙替赵王问了一句:“蔺卿说饥民由官府供给饮食,这些粮食从何而来?”

“官仓提供一半食粮,另一半从军粮中拨出。”蔺相如对赵王拱手奏道,“臣想出的第二条办法是:今年之内赵国暂停一切攻伐,除南北长城驻守之兵军粮照拨之外,内地驻军粮食减半供给,命军士们在营房附近开拓荒地屯田自养,所得之粮全部留与军人自食。官库中所囤的军粮拨出一半,交给地方官府用来招募民夫,供应饮食,军中粮食种得多了,也可以作价卖给官府,都做养民之用。”

蔺相如这两条主意放在一起就完善了,赵王点头笑道:“蔺卿这主意好。”

赵王话音刚落,廉颇已经在旁捧场,指着蔺相如对众人高声笑道:“蔺卿果然了得,这好主意不知他是怎么想出来的!”众臣忙齐声赞叹,大殿上又是一片闹哄哄的。蔺相如笑道:“这都是古人的点子。我看《左传》里有鲁国季文子收买百姓的手段,《论语》也有孔夫子的弟子仲由兴修水利,孔夫子命他从官库调粮米供百姓饮食的法子,我只是借鉴一下罢了。”又对赵王奏道,“臣还有第三条办法:赵国现有精锐军马三十万,与秦、楚、魏相比略显不足,大王早有意扩军至四十万众,而赵国大灾之后饥民遍野,这些人所求不多,只要有一口吃的就够了,咱们不如就趁眼下的机会从饥民之中招募十万精壮编成新军,在巨鹿郡划定地域给他们驻扎囤垦,熟地可以养兵,开荒以备来年之食,半天务农,半天操练,这么一来乡野间少了十万作乱的饥民,而军营里多了十万健卒,正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借着灾荒的机会征募青壮年入伍,这样征来的士卒多是乡间无赖恶棍,懒惰凶暴不守军法,所以这个法子只在民不聊生的乱世才能用。

好在战国本就是一个乱世,赵国又赶上大灾,正是乱上加乱,蔺相如这个法子倒真能用。只是眼下要招纳的都是国家军马,十万人所需的铠甲兵器也是一笔大开销,赵国在这上头却没有准备。赵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蔺卿的办法虽好,可军资从何而来?”

听赵王一问,蔺相如脸上现了难色,咂巴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蔺相如的主意说到底,其实是想从贵族们手中分利于民,可他的这个主意却很容易得罪那些贵人。

蔺相如从一个舍人升为大夫,挤进赵国朝堂已经四年了,办事圆滑得体,从没得罪过人。如今他已位列上卿,主赵国政事,辅佐一个野心勃勃的强国成就霸业,就必须有所变法,而变法,就一定会得罪权臣。今天蔺相如想出一系列减灾救民的主意,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要从权臣身上拨毛,所以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蔺相如的神气赵王已经看在眼里,这位精明的君王也隐约猜到蔺相如想说什么。

战国乱世是个改革的年代,君王们为了富国强兵都很愿意革旧立新。对赵王来说,赵国的霸业是第一位的,只要有利于称霸,别的东西他都舍得下,这时候正该替蔺相如撑腰,于是缓缓地说:“赵国不同于暴秦,寡人专以‘仁义’治国,一心维护社稷,守牧万民。”扬起脸来把群臣逐个看了一眼,先让这些臣子们把他话里的意思体会一番,这才又说,“殿上诸位皆是寡人心腹,蔺卿不必犹豫,不论何事,只要于国有利,皆可畅所欲言。”

赵王说这话是摆明了替蔺相如撑腰,到这时蔺相如才算鼓起勇气:“孟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臣以为赵国连遭大灾,正应‘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言,此是上天降大任于大王也。我王有恒心于国,有仁心于社稷,有爱心于民,实是一代贤君。如今赵国困窘至此,又欲募新兵以充实战力,旗甲兵器无所出,马匹战车难以措手,臣请大王节衣减膳,缩减宫中用度,拿出钱来赈济赵国百姓。”说到这里,拿眼角儿扫了身边那些权臣们一眼,见这帮人多半已经冷下脸来,在底下窃窃私语,心里也有点慌,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说道,“臣以为或可请诸位大夫也从自己的采邑中略献薪资充入国库,以为军费之用。”

蔺相如果然出了这么个主意。

要是真能扩充军力称霸东方,赵王减衣减膳也心甘情愿,对蔺相如的主张是支持的。可王廷上的贵人们都是些天生的铁公鸡,绝不肯平白掏出一个钱来。

果然,蔺相如话音刚落,平原君赵胜第一个笑着说:“蔺卿何出此言?大王一向俭朴,宫中用度本已不敷,如何再减?”

平原君是赵国第一号贵戚,智谋过人,是个谋国之臣。可赵胜从小长在深宫,被所有人奉承巴结,养出一副贵人脾气来,除了赵王,其他人都不放在眼里。现在蔺相如让权臣贵戚们献出自家的粮食给百姓们吃了。在赵胜看来,公卿大夫是百姓的主子,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在主子们眼里,赵国的百姓天生卑贱,连蝼蚁都不如,主子们宁可拿多余的粮食去喂牲口,也不能随便给百姓们吃!蔺相如的主意实在过分,赵胜不但不能答应,甚至把这看成是对他的侮辱。

春秋战国,诸侯国的军政大权是掌握在世袭贵族手里的。这些贵族的生活环境与普通人大不相同,一个个把自己当成人上之人,养尊处优,颐指气使,自视极高,私心极重,简直不可理喻。在赵国的朝堂上一多半是这样的世袭贵族,他们的心态,舍人出身的蔺相如根本理解不了。现在赵胜满脸带笑,话却说得十分强硬,蔺相如没法和他正面抗衡,只好转而寻求赵王的支持,冲赵胜笑道:“大王虽然节俭,可宫中人员众多,日用庞杂,总还有能减省的地方吧?”话是冲着赵胜说的,眼角却瞟向赵王,等着君王发话。

蔺相如从权贵身上拨毛,是为了让赵国富国强兵,赵王当然要支持他,先掩着嘴咳嗽两声,暗示平原君闭嘴,又把众臣看了一眼,这才缓缓地说:“蔺卿之言有理,寡人平时衣食享取多有糜费,宫人更不知节省,甚而隐瞒盗取以自肥,寡人本就心中不安,当今大灾之年,更以减省为要,就先从寡人身上省起来吧。”说到这儿回头看了宦者令缪贤一眼。

缪贤和蔺相如本是缪贤家的门客,这两人的交情与众不同,只要力所能及,缪贤凡事都尽力给蔺相如圆场,听赵王动问,赶紧躬身奏道:“老奴算过一笔账,大王减衣减膳,一年或可省出粮食五千斛,宦官、宫人等辈也当自行节省,一年尚可得粮三万斛。”

赵王嘴里“哦”了一声,半晌才慢吞吞地说:“……三万斛?太少了。”

赵王明确表态支持蔺相如,缪贤又说宫里一年可省出三万斛粮食来,话说得清清楚楚,平原君是个识趣的角色,立刻把先前那些硬话都收了起来,摆出一脸又惭愧又敬佩的神情,对赵王拱手笑道:“大王爱护子民,真使下臣感动!臣也愿献三万斛粮食充入国库以救百姓。”说到这里有些激动起来,推开几案上前拜倒,高呼,“我王贤明,是百姓之福,臣僚之幸,大王万岁!”群臣赶紧一起抢上前来山呼叩拜,接着各依爵禄身家报上所献粮米,公子、君侯献两万斛,世卿献万斛,大夫们或八千,或五千,或三千,最少的也愿意献一千斛,不大会儿功夫已经凑出二十万斛粮食来。

有了这批粮食,赵国扩军的计划就有了底,赵王不由得眉开眼笑。

赵王是个深沉的人,平时难见笑容,今天却笑得这么灿烂,群臣虽然被逼献了粮食,有些肉疼,能讨得君王的欢心倒也值得。蔺相如更是被赵王的喜气鼓舞,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又向上拱手:“大王,赵国自敬侯立国至今已有百余年,与诸侯征战不停,国土多有变迁,尤其武灵王败林胡、楼烦,兼并中山,扩地千里,国力大增。可这些年国库却难得充盈,百姓无衣无食,究其原因,实是田亩册籍混乱,税赋不能足额收取,以至入不敷出。臣以为大王应该派专人到全国各处清丈田亩,重新造册,以新造册籍为准重订税赋,如此一来国库每年可增收百万,治军备战就有粮饷可用了。”

蔺相如这话一出口,朝堂上顿时静了下来,赵国的重臣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就连最卖力气为蔺相如叫好的廉颇也不吭声了。

蔺相如竟要清丈田亩,这还得了?

平原君是群臣之首,这时候自然轮到他说话了:“蔺卿要清丈田亩,敢问是要清丈何人之田?”

“自然是全国田产全部清丈,重新造册。”

平原君冷着一张脸硬梆梆地说:“自周天子分封天下以来,君王有公田,大夫有采邑,士人有产业,祭祀皆有定数,太牢、少牢之礼不可稍乱,一黍一稷一盘一尊皆不可少,此是礼法所依,岂可任意毁坏?蔺卿说要清丈田亩,请问是要先清丈公田,还是先查大夫名下的采邑?”

平原君追问是否清丈公田,是拿赵王的名头来压蔺相如,这话说得十分厉害,蔺相如心里更加慌乱,可得罪人的话已经说出来了,总得力争一番才罢。既然平原君带头出来争执,蔺相如就从这里先下说词:“君上是柱石之臣,贤名冠于四海,可否为群臣做个表率?”

赵胜早料到蔺相如有此一问,冷笑一声:“我名下食邑半是先王所赐,半是大王所封,均已在册,蔺卿忽然要丈量田亩,是怀疑本君侵占了别人的田产吗?”

其实像平原君这样的大贵族名下采邑多达万户,那些大夫们也有几千户、数百户不等,这些农户世代给贵人为奴,子孙生息,人口越来越多,都被瞒了起来,贵族们就利用多出来的人力开拓荒地并入自家的采邑,这些新开垦的土地当然被瞒了下来,皆未在册,自然不肯纳税,所产尽为贵人占有,成为他们手里的一大财源,此事众人皆知,蔺相如想清查的也正是这些被瞒报的产业。

平原君是个精明人,知道自己手里的庄田比官册所计多出一倍还不止,在这上头实在瞒不住人,干脆自己先把这话说出来,征得满朝权贵暗中响应,把殿上众臣都变成了他的同谋,接着又冷笑道:“当年孟尝君田文受领薛地,有采邑六万户!可他为了养士耗尽家财,逼不得已在齐国放债赚钱养活门客,结果放贷害民坏了名声。本君的采邑不过万户,所产能与田文相比吗?我府上食客不多,却也为国养士三千余人,衣食供给日费百金,若依蔺卿之言,本君是否应该遣散门客,自此不再养士?”

平原君的话表面是在哭穷,其实等于承认了自己瞒报田产避税自肥的事,只是他说话时打着“国家”的幌子,骄横已极,蔺相如竟不知如何发问,半天才说了句:“君上为国养士,还是应该的……”

蔺相如的话头软了,赵胜更加得势,隔席指着蔺相如厉声问道:“蔺卿说得容易,可养士之钱从何而来?难道本君也要学那田文的样子,在赵国放债养活士人?如此一来,赵国的王孙皆成了市井商人,还有没有礼法尊卑,还要不要国家体统!”

赵胜的几声断喝把蔺相如吓得脸色灰白,忙又偷看赵王的脸色,却见赵王低垂着头,双目微闭,脸上毫无表情。

说真的,赵王也没想到蔺相如如此鲁莽,居然提出“清丈土地”的话来。

赵王何是赵国的君主,这一国的土地金钱都是他一个人的,在赵王眼里,这帮勋戚大夫私蓄人力瞒报田产,全是在他的粮仓里打洞偷食的老鼠,赵王怎么会不恨他们?可在这件事上赵王比蔺相如明智,也更了解公卿大夫的心态,知道公卿大夫一个个把手里的采邑看成命根子,让他们献些粮食还好办,可清丈田亩就是要削减他们的采邑,这帮人是要跳出来拼命的!赵王虽是孤家寡人,毕竟不能以一人之力抗衡满朝权贵,眼看赵胜如此发难,重臣们虽然不便公开附议,看意思也都站在平原君一边,赵王知道这事办不成,这时候自己说话也是多余,只会让蔺相如和赵胜越吵赵凶,收不了场,不如装一回糊涂吧。

在提出这条国策之前,蔺相如早想到自己的主意会遭到权贵们的反对,却没想到平原君的反对如此强硬,言词又是如此激烈,竟拿“礼法尊卑、国家体统”来压他,满朝臣子没有一个人支持他,加上赵王的态度忽然变了,蔺相如更加乱了阵脚。这位出身卑贱的上卿与敌国争斗时最有胆色,敢在万众面前斥责秦王,可在赵国的王廷上却软弱圆滑,根本没有抗争的骨气,立刻见风使舵转了话题,笑着说:“清丈田亩不过为了筹粮,筹粮也是为了攻伐扩地……”说到此处,眼巴巴地看着赵王,想求君王替自己解围。

赵王当然明白蔺相如的处境,立刻说:“蔺卿说得对,征伐扩地是大事,不知赵国应从何处下手?”

一提“清丈田亩”,王廷上顿时剑拔弩张,现在说起打仗,气氛马上缓和下来,群臣都松了一口气,平原君也收起了一脸怒容。蔺相如知道自己刚才那话把平原君得罪得不浅,赶紧补过,拱起手来笑着说:“想必君上心里早有计划,不妨说说吧。”

蔺相如请平原君献策,其实是个赔罪的意思。平原君也就不和蔺相如计较了,转向赵王奏道:“大王,魏国称霸百年,屡屡侵夺赵国土地,东面占据几县,西面夺了房子,南面又占据故都中牟,修筑安阳大城以塞邯郸之口,臣以为赵国要对付强秦,最要紧的就是强固王城,以绝后顾之忧。我军应先拨几县、房子,绝东西两路之患,再夺安阳,将魏军击退三百里以巩固邯郸。”说到这里故意略停了停,看有没有人出来挎,蔺相如的动作比谁都快,早在一旁拊掌赞道:“君上所言极是!”

蔺相如果然识趣,把露脸的话送给平原君去说,又在一旁喝彩帮腔,赵胜脸上这才有了几分笑容:“从当前局势看,整固邯郸防务才是当务之急。要想邯郸无忧,必须夺取几县、房子、安阳,这三处都是大城,须用精兵猛将方可制胜。”说到这里却又停住,打算把话题推回给蔺相如,让他跟自己一起露这个脸儿。

平原君和蔺相如一是君侯一是上卿,都是聪明识趣的人,在王廷上极少争执,而是尽量互相帮衬,这样既显得自己心胸宽大,又透出赵国君臣和睦,没有党争,赵王也高兴。现在平原君和蔺相如一搭一唱,正乐在其中,赵王忽然接过话来:“平原君说得有理,就命上大夫楼昌提兵先取几县,再夺房子、安阳。”

赵王最信任的将领是亚卿廉颇,当此大战之际,群臣都以为赵王必用廉颇为将,想不到赵王却要用楼昌打头阵,平原君觉得十分意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坐在蔺相如下首的廉颇心里也咯噔一下,悄悄变了脸色。群臣之中唯有蔺相如明白赵王的意思。

楼昌是楼缓的弟弟,而楼缓是个让赵王痛恨的奸邪之人。虽然楼缓的所作所为楼昌未必知情,可赵王毕竟不再信任楼昌了。这次赵王命楼昌去攻打几县,其实是要架空此人,夺他的兵权,再找借口把楼昌逐出王廷,从此不再重用楼氏一族。

赵王在楼缓这贼身上吃了大亏,满朝臣子谁也不知道,也就弄不懂赵王摆布楼昌的用意,只有蔺相如知道赵王的心思,急忙给赵王帮腔,抢在众人之前奏道:“大王英明!楼昌大夫英勇善战,能当大任。但列人是防备齐国的要塞,不可轻忽,臣以为楼昌出征之时,可以命上大夫燕周统率列人之兵。”

列人是邯郸周边三座要塞之一,与武安、武城并列。现在赵王和蔺相如一唱一和,不动声色之间已经收取了楼昌的兵权。楼昌却毫不知情,还以为赵王这是要让他出战立功,满心欢喜,忙上前拜谢。赵王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问蔺相如:“攻取几县当用多少兵马?”

蔺相如忙说:“几县守军不足万人,臣以为当年望诸君伐伯阳用兵两万,七日而定,楼昌大夫的本事绝不在望诸君以下,且赵国眼下缺粮,也不宜调动大军,就调列人之兵三千,巨鹿、沙丘、柚人之兵各三千,刚平之军五千,应该足够了。”说到这里,偷着瞟了楼昌一眼,见这位上大夫满脸狐疑,欲言又止。

蔺相如附和君王之意,命楼昌去伐几县,可所调之兵却少得可怜,不但楼昌心里大为不满,就连其他臣子也看出内中有鬼。

但蔺相如知道赵王一心要收拾楼昌,却又不肯让臣下知道,自己这个做上卿的就必须出来唱这个白脸儿,“陷害”楼昌。既然已经做了小人,也就无所顾忌,只想着要堵楼昌的话头儿,不让他因为兵少向赵王分辩。就抢先对赵王奏道:“臣还有一事奏与大王:公子丹年纪已长,仁孝聪慧,颇孚重望,上次大王赴渑池之会,公子丹留守邯郸,处理政事井井有条,臣请大王立公子丹为太子,也好多为大王分忧。”

蔺相如请立太子,这是一件天大的事,顿时把伐魏的事压了过去。楼昌虽然觉得不对路,一时却也插不上话了。

公子丹是赵王的长子,聪明能干,性情直爽,人缘极好,赵王对他爱如珍宝,群臣更是没有不奉承他的,何况赵王早前就命公子丹监国,立为太子的事早就挑明了。现在蔺相如当殿提了出来,平原君第一个高声道:“蔺卿言之有理!臣愿附议。”廉颇、乐乘等人也抢着表态,全都倾力赞同。赵王面露微笑,却并没有立刻答应,只说:“此事容后再议吧。”

立太子是大事,除了重臣当廷推举,还要进表再议,公族会商,宗庙占卜,但赵国的立储之事早已内定,并无枝节,廷议至此也就散了。赵王起身进了后殿,群臣纷纷退下,只剩一个楼昌昏头胀脑地站在那儿,不知用这不足两万人马如何能攻克几县?更不明白自己这是得了重用,还是遭了陷害?

别说楼昌弄得一头雾水,就连赵王、平原君和蔺相如也都想不到,今日所议,竟是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后赵国唯一的一场改革,可惜这场改革尚未落地就被世袭贵族们联手扼杀了。

从赵王何二十二年蔺相如改革田亩的主张被否决,直到赵国灭亡为止,这个一心想称霸的穷国再也没出过蔺相如这样的臣子,当然,也再没有改革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