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论学丛稿](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815/38212815/b_38212815.jpg)
中篇
史家年紀,雖始共和,然自堯舜以降,歷年大畧,儒家固猶能言之。《孟子·公孫醜下篇》曰:“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盡心下篇》曰:“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餘歲。”“由湯至於文王,五百有餘歲。”“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餘歲。”“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二説相合。上溯止於堯舜,蓋《尚書》之傳也。《韓非子·顯學篇》云:“殷周七百餘歲,虞夏二千餘歲。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審堯舜之道於三千歲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七百餘歲,實但指周,而兼言殷者,古人足句圓文之例。先言虞夏二千餘歲,後言堯舜在三千歲前者,餘二千即言三千,亦古人語法如是;抑三當爲二,字之誤也。其言堯舜至周,歷年較孟子少長,然上溯同止於堯舜,則知年代可知,畧始於此。删書斷自唐虞,固非無因而然也。
劉歆以曆法推古年歲:唐七十,虞五十,夏四百三十二,殷六百二十九,周八百六十七,凡二千有四十八歲。後漢安帝時,尚書令忠訾其“横斷年數,損夏益周,考之表紀,差繆數百。”見《續漢書·律曆志》。杜預、何承天亦皆議其術之疏。見《續漢書·注》。然其數與孟子所言,相去初不甚遠。由其所據皆儒家言也。張壽王、李信治黄帝調曆,言黄帝至元鳳三年六千餘歲;寶長安、單安國、桮育治終始,言黄帝以來三千六百二十九歲;則相去甚遠,不可合矣。《漢·志》言壽王移帝王録,舜、禹年歲不合人年。又言化益爲天子,代禹。驪山女亦爲天子,在殷、周間。蓋其所據,乃史公所謂言不雅馴者,無怪其與儒書不可合也。然所謂“古文咸不同乖異”者,則可見一斑矣。
以儒家言與百家言相較,儒家所言,似近信史。然如孟子所言,亦辜較之辭耳,其詳不可得而聞也。帝王年代,散見《尚書》者:《堯典》言堯在位七十載而咨四岳。舉舜之後,二十八載乃殂落。又言“舜生三十徵庸,二十在位,五十載陟方乃死。”《無逸》言殷中宗之享國,七十有五年。高宗五十有九年。祖甲三十有三年。自時厥後,罔或克壽,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洛誥》言“惟周公誕保,文武受命,惟七年。”《吕刑》言穆王享國百年。皆史公所謂“或頗有”者也。《史記》言堯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攝行天子之政,薦之於天。堯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舜年二十以孝聞。年三十,堯舉之。年五十,攝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堯崩。年六十一,代堯踐帝位。踐帝位二十九年,南巡狩,崩於蒼梧之野。《五帝本紀》。西伯蓋即位五十年。詩人道西伯:蓋受命之年,稱王而斷虞芮之訟;後七年而崩。周公行政七年,反政成王。《周本紀》。皆與《尚書》合,故知史公全用《書》説。
《史記》言武王即位,修文王緒業。九年,上祭於畢。東觀兵,至於盟津。還師歸。居二年,東伐紂,克殷。後二年,問箕子。此即《洪範》所謂“惟十有三祀,王訪於箕子”者。下云:“武王病,天下未集,羣公懼,穆卜。周公乃祓齊,自爲質,欲代武王。武王有瘳。後而崩。”此後字,蓋指十四年。則與《書》“文武受命惟七年”合,與《管子·小問》:“武王伐殷,克之,七年而崩”亦合。《封禪書》曰:“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寧而崩”,乃約畧之辭。正不必如疏家曲解,謂武王之七年,乃並文王崩之歲計之也。
古人言語,多舉成數。非必不知其確數,蓋當時語法然也。高宗享國五十有九年,《史記·魯世家》作五十五,二者必有一誤。若《漢石經》殘碑作百年,則以成數言之。蓋漢師傳經,於此等處,猶不甚計較也。《後漢書·郎顗傳注》引《帝王世紀》曰:“高宗饗國五十有九年,年百歲也”,則强合二説爲一。《生民詩疏》云:“《中候握河紀》云:‘堯即政七十年受《河圖》。'《注》云‘或云七十二年。'”緯書多用今説,蓋七十年爲經文,七十二年則經説也。
《吕覽·制樂篇》云:“文王在位五十一年。”《韓詩外傳》卷三云:“文王即位八年而地動,已動之後四十三年,凡莅國五十一年而終。”説亦必有所本。
古人於帝王年壽,與其在位年數,似不甚分别。《書》言文王受命惟中身,蓋以其享國年數言之;爲西伯七年而受命,受命七年而崩。厥享國五十年,則以其年壽言之。武王既克殷,西歸,至於周,告周公曰:“自發未生,於今六十年。”《史記·周本紀集解》:“徐廣曰:此事出《周書》及《隨巢子》。”案見今《周書·度邑篇》。蓋自文王生時起數,然則文王年不過五十左右;武王伐殷,當年三十餘;其崩,亦不過四十。《中庸》言“武王末受命”,亦據其在位之年言之,其據其年壽言也。周公攝政時,年亦不滿四十。如是,則於殪戎殷及東征,情事皆合。若信《大戴禮記》文王十五生武王;《小戴禮記》文王九十七而終,《毛詩》亦云文王九十七而終。武王九十三而終之説,則文王崩時,武王年八十三,克殷時年八十七;周公爲武王同母弟,武王年九十三而崩,周公極少亦當餘七十,而猶能誅紂伐奄,有是理乎?《無逸》歷舉殷先哲王之壽考者,以歆動成王,而於武王之克享遐齡,顧不之及,有是理乎?《無逸》歷舉大王、王季、文王,而惟言文王享國五十年,於武王則不之及,明大王、王季,並壽命不長,武王運祚尤促也。
堯立七十年得舜,蓋亦以其年壽言之,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則堯年九十八。若如《中候握河紀》之説,言七十實七十二,則堯年適百歲。舜年六十一踐帝位,踐帝位三十九年而崩,三十九年,蓋自踐帝位之翼年起計,古人自有此除本計法。如是,舜年亦適百歲。《繹史》引皇甫謐言伏羲、黄帝、少昊在位皆百年,神農百二十,顓頊七十八,帝嚳七十。未知何據。羲、農、黄帝、少昊皆成數,帝嚳亦可云成數,顓頊獨不然。然《史記·五帝本紀集解》、《藝文類聚》九、《太平御覽》七十九引《世紀》并同。帝嚳、《集解》、《類聚》引亦同。《御覽》八十引作七十五,又引陶弘景云六十三,《路史》後記亦作六十三。七十八加六十三,更加摯九年,凡百五十,蓋合三人爲成數也。《大戴記·五帝德》:“宰我問於孔子曰:‘昔者予聞諸榮伊,黄帝三百年。請問黄帝者,人邪?抑非人邪?何以至於三百年乎?’孔子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文王世子》:“文王謂武王曰:‘我百,爾九十,吾與爾三焉。'”皆以其年爲本百歲。然則古者帝王在位久者,皆以百年爲言,仍是舉成數之習;特其所謂成數者,乃百而非十,在後世語言中少見,人遂從而怪之耳。《尚書》之言堯舜,蓋先億定其年爲百歲,然後以事跡分隸之。古者三十而有室,四十曰强仕,過三十即可言四十,故舜以三十登庸。相堯亦歷一世,中苞居喪二年,則踐位必六十一。除本計之,則在位三十九年;自攝政之初數之則五十;而堯之舉舜,不得不在七十時矣。然如此,則堯年止九十八,故又有如《中候》之説,以七十爲七十二也。
説雖紛歧,董理之,固可微窺其本。《尚書餘論》云:“《太平御覽·皇王部》引《帝王世紀》:‘舜年八十一即真,八十三而薦禹,九十五而使禹攝政。攝五年,有苗氏叛,南征,崩於鳴條。'”馬氏《繹史》引《世紀》:“‘舜以堯之二十一年甲子生,三十一年甲午徵用,七十九年壬午即真,百歲。’誕妄無足辨。”案其以某事隸某年不可信,其百歲之説,仍有所據也。然則堯舜以前,帝王年歲,蓋全不足據。惟運祚短促者,亦必無百歲之名,則凡有百歲之説者,仍可以是而決其運祚之非促耳。
殷中宗享國年數,恐亦據其壽命言。何者?中宗雍己弟,雍己小甲弟,兄弟三人更王,即令兩兄皆短祚,中宗踐位時,亦必非甚少,更閲七十五年,年必將近百歲。此固非人所無,然古言帝王年壽,與其在位年數,既多相混,則中宗享國年數,謂係據其年壽,究較近情。祖甲、高宗享國年數,皆近情實,或真係在位之數也。祖甲,今文以爲大甲,此與年歲無關,可以勿論。
《周本紀》言“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又言“穆王立五十五年崩”,則穆王之年,當百有五。此亦非人所無。《僞孔傳》云:“穆王即位,過四十矣。”《疏》云:“不知出何書。”案《僞傳》多同王肅,肅説或用今文,此言亦必有本。然則穆王之年,僅九十餘耳。《吕刑》言幼子童孫,亦可見穆王之老壽。又厲王立三十年用榮夷公,三十四年,告召公能弭謗。三年而國人相與叛襲王。此三年,不知并三十四年計之?抑自三十五年起計?然相差不過一年,總可云有確實年紀者。史事固彌近彌詳也。
文王受命七年而崩,經師無異説也。劉歆鑿空以爲九年。賈逵、馬融、王肅、韋昭、皇甫謐皆從之。見《詩·文王疏》。蓋以《周書·文傳》有“文王受命之九年,在鄗召大子發”之語云然。此因文王崩時,武王秘喪伐紂,後復自諱其事,致後人誤將文王之死,移後二年也。别見《惟周公誕保文武受命惟七年》條。
《論衡·年壽》曰:“儒者説曰:‘太平之時,人民侗長,百歲左右,氣和之所生也。'《堯典》曰:‘朕在位七十載,’求禪得舜。舜徵三十歲。在位,堯退而老,八歲而終。至殂落,九十八載。未在位之時,必已成人。今計數百有餘矣。又曰:‘舜生三十徵用,二十在位,五十載陟方乃死’,適百歲矣。文王謂武王曰:‘我百,爾九十,吾與爾三焉。’文王九十七而薨,武王九十三而崩。周公,武王之弟也。兄弟相差,不過十年。武王崩,周公居攝七年,復政退老,出入百歲矣。召公,周公之兄也。至康王之時,尚爲大保,出入百有餘歲矣。聖人禀和氣,故年命得正數。氣和爲治平,故大平之世多長壽人。百歲之壽,蓋人年之正數也。猶物至秋而死,物命之正期也。物先秋後秋,則亦如人死或增百歲,或減百也。先秋後秋爲期,增百減百爲數。物或出地而死,猶人始生而夭也。物或逾秋不死,亦如人年多度百至於三百也。傳稱老子二百餘歲。召公百八十。高宗享國百年,周穆王享國百年,並未享國之時,皆出百三十四十歲矣。”此節推論,殊未得古代傳説真相,仲任固多野言。然古人論事,多雜己意,而不求其真,則於此可見。其於人壽,挾一百年爲正數之成見,亦於此可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