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觀微篇 告解
以後,每個月的第一天,凌晨零時零分,他會到這裏來,他和他唯一的朋友約定,就在這地方見面一次。
時間,已經接近凌晨了。
觀微一直站在欄杆前,從這裏可遠眺整個燈火燦爛的維多利亞海港,但他的目光卻一直停留在三十尺下面的一片混凝土地面。在一年前,一個好友從自己現在站着的地方墮了下來,那是樂極生悲的結果。
人的生命,就是如此脆弱。
本來三個老朋友,現在,只剩下兩個。
以後,每個月的第一天,凌晨零時零分,他會到這裏來,他和他唯一的朋友約定,就在這地方見面一次。說是互相“告解”。
或者,另一個目的是,去紀念他們死去了的朋友。
一陣電單車的引擎聲音在背後剎停下來,觀微知道,一心到了。
甫轉過身子,一心已把一罐啤酒拋向自己:“媽的,你又早來了一步!”
觀微接過了啤酒,揭開蓋掩,喝了一大口,向一心笑說:“最早來的是阿泰。”
一心走到欄杆前,把攜來的半打裝啤酒放在地上,開了一罐,把酒慢慢灑向半空:“死鬼阿泰,我們又來告解了,你別來無恙吧?”
觀微苦笑:“阿泰在天有靈,會感激你的啤酒。”
一心向四層樓下被酒沾濕了的地面嚷:“阿泰,你死時以為自己是一隻自由自在的小飛鳥,我和觀微呢,明知自己飛不起來,只是人,不是鳥。”
觀微看着一心把手中的啤酒罐反轉過來,啤酒傾流而下,頓了幾下,罐中一滴也不剩了。他才問他說:“近來生活如何了?”
一心一屁股坐到地上,頭倚在欄杆上:“又是數日子過活。一秒鐘一秒鐘地計算着,很悶很悶很悶。”
觀微也坐在一心旁邊:“工作太清閒了?”
“不,每天有人客來修理車子,幾乎沒一刻餘閒。”一心把一大口啤酒灌進喉嚨,想了一想說:“工作時,我會用心想着修理的步驟,用心去修車,可是,當我專心換零件、噴油的時候,腦子裏居然不斷反問着自己:為什麼我要這麼專心換零件、噴油呢?這些對我來說,已是閉上雙眼也可輕易完成的工作了,我為什麼要勉強自己刻意地投入呢?是不是藉着投入工作而忘掉其他一些事呢?於是我便想到,可能我刻意忘記的正是工作的刻板和苦悶。”
觀微想了一想,才問:“在車房做了兩年時間,有點厭倦是正常的。”
一心說:“我喜歡這份工作,是我自己選擇的,感覺像他人做醫生一樣,只不過他們救活人,我救活車,起死回生的滿足感有多大,你不難想像。”
觀微點點頭,問:“雖然滿足感大,但你還是麻木了、厭了。”
“不能這樣說的。”一心把眼光投向電單車,“把所有精神和體力放在工作上,即使我多喜愛那份工作,也覺得被支配了,很想找另一些寄託。”
觀微盯了一心一眼,問他:“有想過找女朋友嗎?”
“不!”一心的反應異常激動,完全不自覺地把聲音提高了,“不想!”
觀微不覺奇怪,只想不到他還是忘不了那件事,畢竟,那件事已發生了很久。算起來,已有三年時間了吧!
如果決心淡忘,也應該淡忘很久了。
而一心似乎一點也未忘情。
不忘情,如果是雙向的,是件世上難得的美事。如果只是單向的,就是件痛苦傻事。
觀微笑自己又何嘗不是。
觀微用兩指揉揉眉心:“有煙嗎?”
一心笑:“又煙又酒,想“短命八歲”呀?”
觀微笑:“去你的,拿煙來。”
一心從鮮紅色Marlboro爽克袋中掏出煙包騰出一根,觀微叼在嘴角,一心取出火柴,在拇指指頭一劃,火柴便擦亮起來。
替觀微燃了香煙後,一心冷眼看着指縫間的火柴枝燒下去,燒到指頭附近了,灼熱傳至皮膚,他痛了一痛,才把火吹熄了。
觀微說:“你明知會灼痛自己。”
一心眉宇間一陣黯然輕閃,然而卻力掩着,嬉皮笑臉地說:“我喜歡呀。”
觀微就因為他這句話而沒有問下去。
一心用手肘撞撞觀微:“觀微你呢,上月的大事回顧又如何?”
觀微半晌才說:“上星期,我在公園裏和一個老伯下棋,一對母子在附近的長椅坐着,後來有一大羣人在互相追斬着經過,男童閃避不及,有兩刀砍進他的身體。當時我居然有衝前去救他的衝動,我想,我是愈來愈不適合在這裏生活了。”
一心聽得出觀微平淡語氣中隱藏着的激動,他搖搖頭:“如果你為救別人,自己卻陷入危險中,甚至可能捱上一兩刀,犧牲未免也太大了。”
觀微側過頭看了一心一眼,“要是你,如果知道有可能救到那男童,你會去救他嗎?”
一心說:“看當時心情啦!心情好,自然不會做傻事。心情壞,是有可能撲過去送死的。萬一死不了,既可救人一命,也可撿個好市民獎。哈哈哈哈哈!”
觀微苦笑:“從小學認識你到現在,你還是一樣吊兒郎當,一成不變。”
“你也是一樣的冷靜理智,正宗的Iceman。”一心慨嘆,“又像死鬼阿泰,一直希望自己是隻鳥,能夠飛,而他終於認為自己飛了一次。這一次飛,代價卻是如此巨大!”
觀微搖搖頭,“但他當時不清醒,是嗎?”
一心說:“人的一生,只是個夢,死亡的那刻,這個夢就醒了。”
觀微沉默了數秒,問:“即是說,我們現在坐在這裏談話,也可能是不真實的,只是夢境內的一個小片段?”
一心反問:“你敢說不是?”
觀微聳聳肩說:“我不敢說。”
一心說:“所以我到現在仍希望問問阿泰,他的夢那麼短暫,他會否感到未能盡興?但似乎我們又沒有資格去問,因為連我們自己也不能盡興,兩個傻佬每個月出來告解一次,每次也有數十件煩惱,阿泰有知,在附近聽着,一定掩着半邊嘴在偷笑。”
觀微有點無奈地笑笑,舉起手中啤酒:“煩惱和新陳代謝一樣,舊的始終會過去,新的會繼續來。”
一心與他碰了杯:“我們每月的見面告解就像來經般,保證了不會出事,任何煩惱也隨經血而逝,我們是對方的衛生巾。”
觀微瞪着一心說:“太完美的暗喻。”
一心繼續妙說:“死鬼阿泰則是被經血弄髒了的內褲。”
觀微不禁望着天空苦笑起來:“可憐的阿泰,死也不會瞑目。”
一心用手肘撞撞他:“還有其他煩惱沒有。”
觀微說:“暫時沒有。”
一心拍了一下手掌:“今次告解完畢了。”
說完他站起來,拍拍褲上的灰塵,向觀微遞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觀微與一心的手相握時,感到一心的指頭都起了繭,因他駕車所用的是那種五指外露的穿孔手套,於是觀微問:“又與人鬥車了。”
一心聳聳肩:“是他們惹我在先。”
觀微說:“如果每個人都惹你,你就和他們逐個鬥車?”
一心看着觀微,以肯定的語氣說:“是!”
觀微只微笑一下,沒有再說什麼了。
一心向着欄杆處說:“阿泰,我們下月一日再見。”語畢,便跨上電單車,對觀微說,“要我送你一程嗎?”
觀微搖搖頭,“我想在這裏多想一陣。”
一心用腳心用力蹬下踏板,電單車的引擎便開動起來:“不需要我在?”
觀微說:“下月再見。”
一心笑了笑,踢起了腳架,風馳電掣般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