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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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之后

你死之后,来到了一间只有一扇门的房间,事实上,房间和门都不是真实的,但是,这不重要,总之,你来到了这里,在只有一扇门的房间,等待。你不知道在等什么,或者等谁。直到门打开,乔利斯走了进来。你想,哦是的,你正在等待乔利斯,他拿着一支铅笔和一个写字板,举手投足间都很专业,他看到你,脸上露出了温暖的微笑。但是他很快重新调整好自己,换上了一副商人的样子,慢慢走近身体。

现在你才注意到那个身体。它躺在房间正中的桌子上。这是你的身体,你刚刚离开它,这一生你都在这具身体里度过。它还是原来的样子,不对,是跟你离开时一模一样,因为它最初和现在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而且一直在变化。大部分变化,不论好坏,是必定会发生的。骨头生长,肌肉变多(到后来骨头会萎缩,肌肉也会消失)。你记得小时候的衣服慢慢会变小,很多年后头发会慢慢变稀疏。其他变化是自己选择的,有时候也是自找的。比如说,人生最后的选择。

乔利斯走到桌子旁边停住。他盯着身体的眼神开始有些悲伤,但是慢慢露出赞赏甚至尊敬的神情。你觉得很奇怪。你自己都没有这样观察过自己的身体。你认为乔利斯肯定有问题,至少也是近视。身体的一些特质曾经对你造成很多苦恼,但是他却置若罔闻。比如说,你不喜欢身体的长度。还有,正中间那松松软软的东西也不是理想的设计。牙齿要是能够更加整齐和洁白就好了。你想说的还有很多,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些事已经不像过去那样让你感到烦恼了。你似乎正在通过乔利斯的眼睛看着那具身体——你过去的身体,你喜欢它。

乔利斯从自己的白日梦里清醒过来。他的手伸向“身体”的头部轻轻拍了拍大脑。在接触的瞬间,大脑释放出一股光芒,流向屋子四周。

“那是什么?”你问。

“你的记忆。”乔利斯说。

你靠近仔细观察。发现这条发出白炽光芒的河流是由数不清的细丝一样的光束组成的。每一根纤维都维系着各种各样的场景,既有你熟悉的面孔和时刻,也有同样多你不认识的。

“你确定这些是我的记忆吗?”你问,指着几条纤维,“我想这些我都不认识。那个,我不可能说那种话。”

“还能是谁的?”

“但是我根本不记得。”

乔利斯同情地点点头。“你会想起来的。”

记忆平稳地流动,乔利斯非常满意,他翻动着写字板上的文件。每一页都有提前打印好的不同的检查项目,细小的字体密密麻麻排了很多列,每一行的旁边都有一个小框。乔利斯快速翻动文件,你注意到多数的小框都有标记,但不像平常那样打叉或打钩,而是感叹号,笑脸或者其他不太常见的标记。最终,乔利斯翻到一张干净的页面,最顶端写着你的名字。

“啊,”他说,“在这里。”他拿起铅笔开始检查“身体”,欣赏的神情变成了认真的评估。他集中注意力,熟练地一处接一处检查。你知道乔利斯不会错过任何细节。如果,身体的状况是完美的,他会注意到的。

“身体状况完美。”他说。

“谢谢,”你骄傲地回答,“我很仔细地保养身体,至少在那之前——你知道的。”

“是吗?”乔利斯不解地看着你,“你做了什么?”

“就是,”你说,“最基础的有氧运动,可以说所有的我都试过了。体操,普拉提,爵士舞,大部分的瑜伽——热瑜伽、哈他瑜伽、流瑜伽、吉瓦木克堤——”

“吉瓦——”

“——木克堤。哦,我太喜欢吉瓦木克堤了,还有不计其数的力量训练——哑铃、波比跳、力量训练、举臂单腿深蹲、跪卧后踢腿。六分钟腹肌训练、八分钟腹肌训练,所有的腹肌训练,真的。”

乔利斯继续检查,偶尔抬头看你一眼,表示他在认真听。虽然他已经检查完了身体的一半,但是表格上什么也没写。你觉得很奇怪。怎么说你的身体也不会连一项都不合格,也许他根本没有真正欣赏你的身体。

“还有饮食方面,”你告诉他,“虽然小时候我也吃含糖的麦片,但是我可没有一直这样放纵自己。先戒了红肉,然后是吃素,最后连鸡蛋也不吃了。不喝酒,不抽烟。除非必要连阿司匹林也不会吃一片。我不吃麸质食品,不吃糖,咖啡因、大豆、脂肪,碳水化合物,都不吃。基本上食物都不吃了。”

乔利斯冲你点点头。他快检查完了,但还是什么都没有标记。不知道为什么,你很介意。你越来越紧张,语速也加快了。

“我使用的时候也非常小心,”你说,“我尽量避开日晒,从来不在饭后游泳,头盔也按要求戴着,每天保证八小时睡眠,使用牙线,戴安全套——”

乔利斯站起来,看了一眼脚上的茧,向后退了一步。他放下铅笔,不知道是不是偶然,发出白炽光芒的记忆流越来越细,最后停止了。

“检查完了?”你说。

他点点头。

“但是表格上你什么也没写。”

“是的,”乔利斯说,有点不太舒服,“这种情况很不寻常,但是你不用担心。我不是来给你打分的。”

“那是什么?”你问,“你在核对什么?”

“伤疤。”他说。

“你是说受伤之后的疤痕吗?比如我不小心把手机放进搅拌机之类的?”

“是,但不仅如此,这份清单包括所有使用容器有可能产生的任何痕迹。当然包含割伤和擦伤,以及皮肤松弛和头发花白,不过还有自尊受打击、梦想破灭、名声损坏、内疚等等,从破碎的骨头到破碎的心。”

“你能看到心脏的伤疤?”

“当然,”乔利斯说,“我还见过心脏完全被掏出来的案例呢。”

你看着桌子上的身体。它完美极了。为什么你从未注意到这点。“我什么伤疤都没有?”

乔利斯再次看了看表格。“显然没有,”他说,“我承认这种情况很罕见,但是,我说过,身体保持了完美的状态。”

“这是好事,对吗?”

乔利斯温柔地看着你。“记住,”他说,“表格完全是为了我们内部研究,这不是计分卡,没有成绩。”他顿了一下,内心似乎挣扎了一番。“不过,最惊心动魄的旅途往往伴随着最多的标记。数据上的确是成正关联的。当然了,一根断了的骨头完全有可能是因为一次纯粹的事故——比如说,一个旅行者站在邮箱旁被一辆过路的车撞了。但是大部分情况都是因为大胆的尝试——比如,她登山或者骑自行车下山时速度太快而摔倒了。”

“那其他的伤疤呢?”你追问他,其实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一样的,”乔利斯说,“如果一个旅行者从出生到死亡这一辈子都受到了悲惨的待遇,那么他肯定会心碎的,但是数据显示,心碎的主要原因是一个旅行者失去了他最深爱的东西,”乔利斯指着桌子上的身体说,“而这颗心,是完美无缺的,一个裂痕或者缺口都没有。”

“它被保护得很好。”

乔利斯了然地点点头。“似乎是这样的。”

恐惧像冰冷的胆汁攫住了你,如果你还有胃,现在肯定破了个洞。不知道这个洞在不在乔利斯的清单上。“所以我搞砸了,”你说,“我浪费了自己的一生。一次没有旅行的旅途。”

“这不是我们评估的因素,”乔利斯说,“现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不过既然说到这里了,你还记得十五岁那年你迷恋上一个人吗?那个在夏末街冰雪皇后打工的那个女孩,你为什么没有采取行动?”

“我害怕被拒绝。”

乔利斯又点点头。“看吧?受伤的自尊,一点点心痛——这就有两项了。”

“所以疼痛是得分的根据。”

“不是疼痛,是努力去尝试。”

你看着自己的身体。前一刻还觉得完美无瑕,现在了无新意。你之前因为保护自己而产生的骄傲变成了悔恨,你后悔自己没能拥抱自己的人生。这具身体太过完美,就像没有使用过。现在只有一件事可以抹杀它的完美,你紧紧抓住了最后的希望。

“那么最后那件事呢?”你问,“生命结束的那次。”你想,你的身体毕竟最后死了。你杀了自己。你指了指你自杀的证据(手腕上的割痕,脖子周围的瘀青或者是头骨上的弹壳)。

乔利斯摇摇头。“不,”他说,“对不起。”

“为什么?”你问。你觉得那是一个伤疤,如果别的伤痕都不算,这个至少算是一个吧。

“痕迹是努力活着的人创造的,不是努力放弃的。”

你的恐惧完全变成了绝望,无法承受。虽然乔利斯已经声明了:不评价,没有成绩单。你知道自己现在渴望得分。只有一个也行,就一个伤疤,你活过的证据。

“送我回去,”你告诉乔利斯,“求你了,我保证这次会不同。”

乔利斯比刚才还要温柔。你能感受到他的同情和无助。“对不起,”他说,“你无法用这具身体回去,这办不到。”

你没有身体,所以无法流眼泪,但是你想哭,这也太讽刺了,你一生都试着不要哭出来。你慢慢垮了,感到所剩无几,快要消失了。

乔利斯一直看着你。“这样吧,”他说,“最后那次我就算是半分吧。”

“真的吗?”

“我不应该这样做,”他说,“严格来说,这样会破坏我们的研究,不过最多算是一个舍入误差,为你我很乐意。”

你感到得救了。好像乔利斯把站在深渊旁边的你拉了回来。“谢谢你,乔利斯。”

“这没什么,”乔利斯说,“说实话,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不是成绩单,我也不是来对你的人生指指点点。有没有标记,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