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提格:一则旧金山的故事](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765/34153765/b_34153765.jpg)
第9章
是的,特里娜根本不知道。“我爱他吗?我爱他吗?”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无数次这样问自己。晚上,她几乎彻夜难眠,几个小时过去,她就那样躺在那张印有漂亮花纹,挂着白色床幔的小床上,心底的困惑折磨着她。她偶尔回想起车站里的情景,有时感到羞愧万分,有时又面红耳赤。她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一切都那么突如其来。一年多来,她一直觉得,以后马库斯会成为她的丈夫。她觉得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嫁给马库斯,虽然她也没有完全考虑清楚,但她挺喜欢马克表哥的。结果,麦克提格半路杀出来,这个金发男人高大、木讷,身上有着原始又巨大的力量。她可以肯定的是,自己起初并不爱他。他在诊所跟她求婚的那一天,她完全吓坏了。如果麦克提格像马库斯那样克制地向她求爱,只是聊聊天、讨好她、猜测她的想法、关心关心她、送她糖果之类的,她就能轻易抵挡住。然而,他却一把抱住她,用蛮力征服她的心,摧毁她的挣扎,她几乎立刻就投降了。
但是为什么呢?她为什么就这样投降了?为什么,自己心里竟然渴望被这种强大的力量征服呢?为什么自己还感觉很幸福?那种陌生、躁动不安、让人毛骨悚然的激情突然间将她击倒,那是什么?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最喜欢的是马克表哥,但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却从未产生过这种感觉。
在麦克提格宽大的臂膀抱住她的那一刻,她体内的某种处于休眠状态的东西活过来了,势不可挡、压倒一切。每每想到,她都觉得惊恐不安。就像是体内的第二个自我苏醒了,咆哮着,要争取一切。她应该感到害怕,感到无地自容吗?还是说,这纯粹是人的本能?特里娜知道自己是个纯洁的姑娘,知道心里突然的骚动并不代表邪恶。
像做白日梦一般,这些想法模模糊糊地浮现在她心里。她说不上为什么,要想弄明白这一切,对她来说太难了。在那天傍晚,在车站发生那一切之前,她活得就像是一棵树一样,几乎没有什么自我意识。她率真、直接、健康,依靠本能活着,还没有性别的区分,简直像个男孩。然而,一种神秘的力量扰乱了这种平衡状态,她体内的女性本能突然爆发了。
她爱麦克提格吗?很难说。不管最终会怎么样,她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他吗?她是否应该迈出这一步,这对她的人生是好是坏呢?特里娜从睡梦中醒来,一睁开眼睛就开始思考。这就像一种难以理解的魔咒和巫术——仙后迷恋上了长着驴耳朵的小丑。
她想着麦克提格,从睡梦中醒来。不管特里娜是否情愿,她已经注定是麦克提格的人了;她挣扎与否并没有差别,她的整个人,不论是身体还是灵魂、活着还是死去,都永远属于他了。这不是她以前所设想的,也不是她想要的结果。然而,她已经中了这个魔咒。对她来说,这会是幸福,还是诅咒呢?已经没有差别了,不论好坏,她已经是他的人了。
那麦克提格呢?他征服性的举动,让特里娜彻底倾心于他,而他对特里娜的感情却因此减少了。谁也没有错,只是开弓已无回头箭,他们互相毁灭的命运已经开始。最初,他们都没有想过要进入对方的生活。机缘使他们相遇,然后,某种神秘的本能,就像天空中无法掌控的风一样,将他们的人生紧紧交织在一起。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命运、他们的灵魂已经成了一场随机的游戏。要是他们能看清命运的随机性,就会避开这场可怕的冒险。然而,命运从不给人发言权。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在B街车站的那天是星期三。接下来的几天,每时每刻,特里娜都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我爱他吗?真的爱他吗?爱情就是这样吗?”一想到麦克提格,想到他那么野蛮,硕大的方脑袋、突出的下巴、黄色的头发、笨重的身体、迟缓的动作,特里娜可以说一点也不喜欢。这时候,她就坚决地摇摇头。“不,我不爱他。”然而,到了星期天下午,麦克提格来了。特里娜准备了一席话要告诉他。她要说,星期三下午发生的事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要表现得冷酷无情,就像之前拒绝他那样,告诉他,自己不爱他,不能嫁给他。
在狭小的前厅,特里娜单独见了麦克提格。她一出现,麦克提格便向她走去。她知道他要做什么。“等一下,”她说着,伸手挡住。“等等,你不明白,我有话要跟你说。”麦克提格像是没听见一样,径直拨开她的手,一把将她紧紧抱住,直到她呼吸不过来。面对这强大的力量,特里娜就像一棵弱不禁风的小草。麦克提格扳过她的头,又一次亲吻了她的嘴。特里娜所有的决心去哪儿了?她精心准备的那番言辞去哪儿了?过去几天来她的犹豫和折磨又去哪儿了?她立刻投降了,两只纤细的胳臂环住麦克提格粗大的脖颈,扬起精致小巧的下巴,回应着他的吻,喃喃地说:“我爱你!我爱你呀!”那一刻,他们体会到的巨大的幸福,即使是后来,也没有这么强烈过。
几天后,麦克提格和马库斯在汽车售票员咖啡厅吃午饭,马库斯突然说:
“麦克,你现在已经和特里娜在一起了,你应该为她做点什么。没错,做点什么。你应该有空的时候带她去哪儿玩一下,看戏什么的。”
当然,麦克提格已经把他跟特里娜的事情告诉马库斯了。马库斯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
“哥们儿,你们在一起了?我真替你开心,你们一定会很幸福的。我嘛,没关系的。我原谅你,真的,原谅你。”
麦克提格从没想过带特里娜去看戏。
“马克,你觉得我们应该去看戏吗?”他问道,犹豫不决。马库斯满嘴塞满重油布丁,含糊不清的说:
“当然了,你应该带她去看戏。”
“好吧,是应该去。”
“带她去奥菲姆戏院吧。当然,你应该叫上西佩太太一起,这个星期就有一场不错的戏。”马库斯又补充道。其实,他也不怎么懂得这些礼节,就这一点而言,波克街这个小地方谁也不懂。那些柜台的姑娘、管道工学徒、小商贩,还有其他人,他们在社会中并没有一个确切的地位,也不懂要怎样维持体面。每次他们想要表现得得体,都会做得太过。他们似乎也不属于穷人那一类,基本生存都难以为继。那些人的街道就在波克街旁边,对那些人来说,他们与波克街居民之间有一条无法逾越的界限。不幸的是,对波克街的居民来说,这条界限并不是那么清晰。他们自己也知道,稍不注意,他们就跟那些穷人归为一类了。因此,他们宁愿在这种事情上矫枉过正,即使有时候他们的体面显得异常可笑。越是社会地位不明确的人,越能敏锐地观察生活中的各类礼节。
“没错,你得带上西佩太太,”马库斯坚持道。“不然不合礼节。”
麦克提格听从了他的建议。不过准备这件事把他折腾得够呛。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没有这么心烦意乱、焦虑不安过。他和特里娜把时间定在下个星期三,然后就着手准备。西佩太太想带着小奥古斯特一起去,因为他还在为那艘沉到海底的小锡船伤心呢。
“可以,当然可以,”麦克提格说。“想带谁都行,”他含糊不清地补充。
“每次都是早早地就走了,”特里娜抱怨,“就为了赶最后一班船,看到正精彩的时候就得走了。”
考虑到这个,麦克提格坚持让他们在波克街的公寓住一晚再回去,这是马库斯的建议。到时候麦克提格和马库斯的房间给特里娜她们睡,他俩则去住小狗医院。里面有间病房,偶尔有病重的小狗需要照看时,老格兰尼斯会住在那里。突然,麦克提格又有了个主意。
“嗯——那个——到时候我们看完戏,要不就来我的诊所,我们一起吃宵夜吧?”
“太好了,”西佩太太很喜欢这个建议,“喝点啤酒?还有墨西哥玉米粉蒸肉。”
“啊,我喜欢墨西哥玉米粉蒸肉!”特里娜开心地拍着手。
麦克提格回到城里,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排练着自己的任务。看戏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了。首先,他要去预定戏院的座位,应该在三四排,位子要靠左边,这样就不会被乐团的打鼓声吵到;还要去搞定和马库斯过夜的房间,买点啤酒,但是不要墨西哥玉米粉蒸肉;买一条白色细棉领带,马库斯教他的;然后确认一下玛丽亚是不是把他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最后,下个星期一晚上七点半,他要去轮渡站接大家。
这一系列的事情先从买票开始。在戏院,麦克提格走错了路,从这个窗口走到那个窗口,摸不着头脑,别人给他指路他也听不明白。甚至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带的钱不够,准备往家走了。最后,他终于到了买票的窗口。
“是在这儿买票吗?”
“要几张?”
“是不是在这儿——”
“对,就是这儿。你要买哪天的?”
麦克提格认真地讲出了那句话,他已经反复练习一整天了。
“我想要周一晚上的四张票,要第四排左手边的位子。”
“是面向剧场的左边还是面向舞台的左边?”
麦克提格没反应过来。
“我想要左边的位置,”他固执地坚持道,“离鼓远一点。”
“你面向舞台的话,鼓就在乐团的右边,”那个人有点不耐烦,“那你要的位子就是面向剧院的右边。”
“我要左边的位子。”麦克提格还是坚持。
售票员一个字也没说,一幅傲慢而趾高气昂的姿态,扔出四张票来。
“这是四个右手边的位子,挨着鼓。”
“但是我不想要挨着鼓,”麦克提格抗议道,身上开始冒汗。
“你到底要买什么位子?”售票员把头伸出来瞪着他,冷冰冰地问。麦克提格知道,他把这人惹恼了。
“我……我想要……”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售票员拿出一张戏院的平面图,开始解释。这一来,麦克提格更糊涂了。
“你的位子在这儿,”售票员讲完,把票塞在他手里。“就在第四排,离鼓很远。这下满意了吧?”
“这是右边的位子吗?我要的是右边……不,我要的是左边的位子。我要……我也不知道,我也弄糊涂了。”
那售票员发火了。麦克提格慢慢地走开,呆呆地望着手上的蓝色纸片。有两个姑娘走上前,到售票窗口。过了一会儿,他又走回来,越过那两个姑娘的肩头,朝里面问道:
“这是周一晚上的吗?”
那个人不再理会他。麦克提格悻悻地退了回来,把票放在钱包里。有好一会儿,他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若有所思。突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冒出一阵怒火,他觉得那人瞧不起他。他又回到售票窗口。
“你竟敢小瞧我,”他站在那两个姑娘背后,大声嚷着。“你竟敢小瞧我,我要砸碎你的脑袋,你这个——这个——小杂种!”那售票员不耐烦地耸耸肩,“一块半。”他对那两个姑娘说。
麦克提格瞪着他,喘着粗气。最后,他决定算了。他慢慢走开,刚走到门口台阶,受伤的自尊演变成愤怒,又一次攫住了他。
“你竟敢小瞧我,”他最后一次转过身叫道,晃着脑袋举着拳头。“我——我要——,你等着吧。”他嘴里骂骂咧咧,离开了。
转眼到了周一晚上。麦克提格穿着一件黑色双排扣外套,他最好的那条蓝灰色裤子,还有马库斯帮他选的手工细棉领带。特里娜穿着麦克提格熟悉的那条黑裙子,戴着一对新手套,光彩照人。西佩太太戴了一对丝线手套,拿着一个编织手提袋,里面装着两个香蕉和一个橘子。“给奥古斯特的。”她这么跟麦克提格说。奥古斯特穿着一件方特罗伊式外套[8],显然,这衣服对他来说有点小。他又开始哭了。
“麦克医生,这孩子肯定是把袜子给扯烂了,是不是?你,走前面,别哭啦,警察要来抓你了。”
走到门口,麦克提格突然惊恐万分——票不见了。他找遍了所有口袋,翻遍钱包,哪儿也没有。突然他又想起来了,取下帽子,从汗涔涔的头巾下找到了票,松了一口气。
他们走进戏院,找到自己的位子。现在还太早了。里面一个灯都没开,引座员成群结队地站在过道边上,空荡荡的观众席回荡着他们喧闹声。系着干净白围裙的服务员不时端着盘子,从过道慢悠悠地走过去。在他们的正前方是舞台的大幕布,画着各式各样的广告。后面偶尔传来“砰砰”的敲击声和喧哗声。
在等待开场的时候,他们开始看节目单。首先是管弦乐队的序曲开场,然后是《格里森一家的欢乐闹剧——麦克蒙格尔的求爱》。接下来是《拉蒙姐妹》、《温妮和维奥莉特》、《连环喜剧和短裙舞者》。在这之后,还有许多“艺术家”和“专业表演者”,有音乐天才、杂技演员、闪电艺术家、口技表演者等诸如此类,还有《夜晚奇观、十九世纪最伟大的科学成就:电影放映机》等等。麦克提格激动万分、头晕目眩。五年来,他从没有来过戏院。现在呢,他带着他“亲爱的”和她妈妈一起来看戏了。他现在觉得自己见过世面了,他买了根雪茄。
渐渐地,戏院里坐满了人。一些人打开了座位侧面的支架。引座员在走道上跑来跑去,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摞票,戏院里到处都能听到他们把座位翻下来时尖锐的拍击声。一阵阵嗡嗡的吵闹声响起。在旁听席,一个流浪汉尖声吹着口哨,让他的朋友到戏院的另一头去。
“妈妈,是不是要开始了?”奥古斯特问了五六次了,“妈妈,我能吃糖吗?”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在他们旁边的过道喊:“买糖嘞!买各种口味的法国糖果,爆米花,花生,糖果嘞!”这时,管弦乐队开始进场了,一个一个地从舞台下面一个小门慢慢钻出来,那个门比兔子窝大不了多少。每时每刻都有观众进场,整个戏院几乎座无虚席。服务员在走道上快步通行,他们的托盘上摆满了啤酒杯。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味道,不一会儿,戏院里处处飘起一片淡蓝的烟雾。
“妈妈,戏什么时候才开始?”奥古斯特嚷道。他正说着,那画满广告的大幕布缓缓升起,露出下面的幕布。后面那个幕布才是重头戏,上面画着一幅精美绝伦的画。那是一段通向小溪的大理石台阶,有两只弯着脖子的白天鹅优雅地浮在小溪上,像大写字母S一样。台阶顶部有两个花瓶,里面插着红色和黄色的鲜花。台阶底部泊着一艘凤尾船,船舷上铺着红色天鹅绒地毯,一直拖到水里。在船头,一个穿着朱红色紧身衣的年轻人左手拿着一个曼陀林,右手牵着一个穿白绸缎的女孩。女孩用长长的粉红色绳子拉着一只查理斯王猎犬在身后。七朵鲜红的玫瑰散落在最低的两个台阶上,八朵飘浮在水中。
“好美啊,是不是,麦克?”特里娜对麦克提格说。
“妈妈,现在是要开始了吧?”奥古斯特嚷道。突然,整个戏院里的灯光亮了起来。“哇!”大家不由得惊叹。
“太挤了是不是?”西佩太太低声抱怨。所有位置都坐满了,甚至还有好些人站着。
“我就是喜欢人多。”特里娜说。今晚她心情特别好,苍白的小圆脸透着粉红色。
序曲开始,管弦乐队砰砰地敲着,突然,小提琴声响起,震耳欲聋。接着是一阵短暂的停顿。然后,管弦乐队演奏了一段快步曲,同时幕布升起,舞台露了出来,上面摆着两张红色的椅子和一张绿色的沙发。一个穿着蓝色短裙和黑色长袜的女孩匆忙地走进来,开始拍打两把椅子上的灰尘。她脾气很暴躁,说话很快,一直在埋怨那个“新房客”。看来这个“新房客”是在夜间工作,而且从来没有付过房租。接着这个女孩走到台灯前,用她嘶哑而平稳、几乎像男人一样的声音唱起歌来:
“哦,当我看见我亲爱的情郎,
我将会多幸福呀,
哦,与他相约在月光之夜,
在百合花盛放的花园。”
管弦乐队又演奏了一遍合唱团的曲调,和第一遍有些不同,女孩跟着这个音乐起舞。她侧身到舞台的一边踢腿,然后又侧身到另一边踢腿。当她唱完这首歌时,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显然是那个“新房客”。麦克提格看到他,立刻大笑起来。那人喝得酩酊大醉,帽子凹了进去,一边衣领没有折下去,直直地贴在脸上,表链从口袋里垂下来,背心的扣眼上挂着一只黄色绸缎拖鞋;他的鼻子红红的,一只眼睛乌青。他和女孩说了几句话,这时,第三个演员上场了。他是女孩的弟弟,一副小男孩的装扮。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翻领衣服,不停地做着灵活的前滚翻和后空翻。这些动作也带动了另外两个人。房客跟女孩求爱,小男孩就一直对房客耍各种花招。他在房客的肋骨上狠狠地戳了一下,又拍打他的后背,让他咳嗽不止;把椅子从他屁股下面拉开,四肢着地在他两腿间钻来钻去,时不时的把他撞倒,搞得他心烦意乱。房客每次摔倒,管弦乐队就会敲低音鼓,发出砰砰声,显得他愈发滑稽。这个表演好笑的地方似乎就是看这个醉酒的房客不断被绊倒。
那个骑马的恶搞逗得麦克提格捧腹大笑。每次看到房客摔倒,他就大笑不止,像是咆哮一样,两手拍打着膝盖,摇头晃脑。奥古斯特拍着手掌,尖声叫嚷着,一直问道:“妈妈,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西佩太太笑得前俯后仰,肥硕的身躯就像一堆果冻一样颤动着。不时冒出一句:“天啊,哈哈哈,这个白痴!”特里娜也忍俊不禁,不过她还是笑得很矜持,紧闭嘴唇,用戴着新手套的一只手捂着嘴。
演出还在继续。现在是《音乐奇迹》,两个男人穿着宽大的鞋子和格子背心,打扮夸张,装成黑人吟唱歌手的样子。几乎任何东西他们都能用来演奏——玻璃瓶、雪茄盒提琴、一串串的雪橇铃,甚至是带刻度的铜管,他们的手指都抹上了树脂。麦克提格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们就是音乐家,”他一本正经地说。“‘家,甜蜜的家,’长号就是这么吹的。你想想!真正的艺术也不过如此。”
杂技演员的表演就更让他目瞪口呆了。他们都是些披散着头发、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不断地给观众展示着优雅的姿势。在这群人中,麦克提格认出了那个戏弄房客的小男孩,现在正翻着跟斗。特里娜不喜欢看这些危险的表演。她的头微微颤抖着转过去了。“我看这种表演会不舒服。”她解释道。
一位美貌的女歌手——“乐团女低音”,穿着晚礼服唱着哀伤的曲子,手里拿着乐谱却没看。这个节目麦克提格不太感兴趣,但是特里娜却被迷住了。这个女歌手唱着:
“你不爱我,并不爱我,
那么就此别过吧。”
听到这里,特里娜也变得哀伤起来。结束的时候,她激动的取下了新手套。
“麦克,你不喜欢忧伤的曲子吗?”她问道。
接着上场的是两名喜剧演员。他们说话的速度飞快,滔滔不绝、妙语连珠。
“昨天我在街上……”
“哦!你,在街上,好吧!”
“我在一个窗口看见一个姑娘……”
“你,看到一个姑娘。”
“这姑娘是个大美人儿……”
“哦!你,昨天在街上,你,在一个窗口看到个姑娘,这姑娘是个大美人儿。好吧,继续。”
另一个人继续说。说着说着就加入了妙趣横生的笑话。某句话就会引出一首歌,唱的特别快,他们边唱边做出整齐划一的手势,让人忍俊不禁。麦克提格虽然只听懂了三分之一的笑话,却可以听上一整夜。
喜剧演员下场后,画满广告的大幕布放了下来。
“现在是什么?”麦克提格被搞糊涂了,问道。
“十五分钟的中场休息。”
乐队的人从那个跟兔子窝差不多大的门走了,观众们开始骚动,伸直了身子。许多年轻人离开了位子。
休息的时候,他们点了一些喝的。西佩太太和特里娜喝的是夏洛特女王酒,麦克提格喝了一杯啤酒,奥古斯特吃了橘子和一个香蕉。他想要柠檬水,最后还是给他买了。
“让他消停会儿。”西佩太太说。
刚喝完柠檬水,奥古斯特就开始躁动不安了。他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使劲地摆动着双腿,环顾四周,充满了不耐烦。过了一会儿,管弦乐队刚回到舞台,他就站起身来,在西佩太太耳边轻声细语。西佩太太一下子就生气了。
“不行,不行!”她吼道,一手把他压回座位上。
演出继续进行。一个闪电艺术家出现了,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画着各种漫画和肖像画。他甚至问观众想要看什么,观众席上不断喊出一个个名人的名字。他画了很多领袖的画像,有格兰特(Ulysses Simpson Grant)[9]、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10]、拿破仑(Napoléon Bonaparte)[11]、俾斯麦(KMS Bismarck battleship)[12]、加里波第(Giuseppe Garibaldi)[13]和巴纳姆(Phineas Taylor Barnum)[14]。
夜晚就这样过去了。慢慢地,大厅里变得很热,无数的雪茄燃出厚厚的蓝色烟雾,罩在观众的头上,熏得大家的眼睛有些刺痛。空气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味——陈旧的雪茄、淡啤酒、桔子皮、煤气灯、香包和廉价香水。
一个接一个的“艺术家”登上了舞台。麦克提格从来没有转移过注意力。特里娜和西佩太太都非常高兴,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无时无刻都在交换意见,对表演评头论足。
“这些人太好笑了是不是?”
“这首歌很好听,你喜欢这种类型的歌吗?”
“好听,太精彩了!对,对,没错,太精彩了!”
不过,奥古斯特可是对表演没什么兴趣了。他背对舞台站在座位上,嘴里嚼着一块橘子皮,眼睛盯着过道那边一个坐在爸爸大腿上的小女孩。他的眼睛像牛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他两只脚换着跳来跳去,时不时地用沙哑耳语恳求母亲,母亲都懒得理他。
“妈妈!妈——”他心不在焉地叫着,嘴里还是嚼着橘子皮,眼睛盯着小女孩。
“妈,妈,妈!”他的抱怨让西佩太太不时回过神来,注意到这个一直烦她的声音。
“奥古斯特,你能不能坐下?”她一把揪住他,塞在座位上。“安静!看那儿,你听那些姑娘在唱什么?”
舞台上有三个女孩和一个弹奏齐特琴[15]的男人。他们都穿着蒂罗尔人服装,用约德尔唱法[16]唱着德语的关于“山顶”和“勇敢的猎人”之类的歌。这种合唱是一种令人惊叹的长笛式变调。这些女孩都特别漂亮,一点都没化妆。她们的变调赢得了大家的掌声。西佩太太简直看入了迷。那一瞬间,她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和那个淳朴的瑞士村庄。
“啊,太美妙了,就像回到了瑞士一样。我祖母以前是一个有名的约德尔歌手。我小时候就见过她像这样唱歌。”
“妈妈,”这些约德尔歌手一下台,奥古斯特又开始烦躁起来。他一刻也消停不下来,在座位上扭来扭去,飞快地甩着双腿。
“妈——我想回家。”
“安静!”他母亲晃着他的手臂,吼道,“你看,那个小姑娘在看你。你信不信,下次再也不带你来看戏了。”
“我不管,我要睡觉。”终于,奥古斯特枕着母亲的手臂,睡着了,他们都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电影放映机完全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他们要怎么操作?”特里娜看得入迷,问道。“太神奇了,是不是,麦克?”
麦克提格震撼不已。
“看!那匹马的头在动,”他激动的大喊,完全被惊呆了。“电车来了,那个人在过马路。又来了一辆卡车。我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要是马库斯看到会怎么说?”
“都是骗人的!”西佩太太嚷道,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我不是傻瓜,不过是些骗人玩意。”
“呃,好吧,妈妈,”特里娜说,“这是……”
但是西佩太太昂起头。
“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没啥能骗得了我,”她坚持,“这就是些骗人的把戏。”除了这句话,其他的她也说不上来。
他们一直待到了最后,虽然电影放映机之后还有一个节目,但是电影放映结束后,差不多一半的观众都起身离开了。最后这个倒霉的爱尔兰喜剧演员对着观众们离去的背影表演时,西佩太太叫醒了奥古斯特,开始收拾东西。奥古斯特昏昏欲睡,很不高兴,一醒来就又开始坐立不安。
“特里娜,捎着节目单,”西佩太太悄悄跟她说。“拿回家给你爹看。奥古斯特的帽子哪儿去啦?你的手帕带上了吗,特里娜?”
就在这时,奥古斯特感觉自己崩溃了。他的痛苦达到了顶点,他再也不想忍耐了。他多痛苦啊!这简直是惨无人道的折磨,凄惨、可悲,没法用语言来形容!有那么一会儿,他拼命地凝视着周围的人,又是无助又是惊愕又是恐惧。接着,管弦乐队的乐曲结束时,夹杂着无限伤感、长长的哀号,他的悲伤在这哀号声中得到了发泄。
“奥古斯特,你咋了?”他母亲狐疑的看着他,问道。突然又说:“你看看你干了些啥?新衣服都给你糟蹋了!”她的脸气得通红,抬手给了奥古斯特响亮的一巴掌。他今晚的痛苦、不幸、失落和满腔哀怨就这样达到了顶峰。他的哭喊声响彻了整个戏院。西佩太太越是打他晃他,他哭得越厉害。
“怎……怎么了?”麦克提格问道。
特里娜的涨红了脸。“没事,没事。”她急忙说,眼神看向别处。“走吧,我们得走了,表演结束了。”节目的结束和观众的离场掩盖了当时的尴尬。
他们跟在离场队伍的最后。戏院内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引座员们开始在座位上盖上毯子。
他们坐上一辆可以到达波克街附近的郊区车。车上很挤,麦克提格和奥古斯特不得不站着。奥古斯特想坐在母亲腿上,但是她断然拒绝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讨论起刚才的表演。
“我最爱那几个约德尔歌手。”
“啊,那个独唱歌手最厉害,就是唱那几首忧伤曲子的那个。”
“那个神奇的灯,里面有人在动,是不是很神奇?啊,简直太棒了!还有第一个节目,那个老是摔倒的家伙不是很好笑吗?还有那个音乐表演,那个脸通红的家伙,在啤酒瓶上吹《亲近我主》。”
他们在波克街下了车,走了一个街区到公寓。街上空荡荡的,漆黑一片。公寓对面,荒凉的市场,传来了惯常的鸭子和鹅的叫声。
他们在街角墨西哥混血老板那儿买了墨西哥玉米粉蒸肉,这时,麦克提格看到马库斯的窗户:
“马库斯还没睡呢,看,他的窗户还亮着,那儿!”他突然发现,“我忘了带钥匙,马库斯还没睡,可以让他给我们开门。”
他刚按下门铃,门闩就弹了回来,门打开了。在狭长的楼梯顶上,门厅里传来一阵响亮匆忙的脚步声。玛丽亚站在那儿,手握着开门闩的绳子;马库斯在她旁边;老格兰尼斯先生站在后面;娇小的贝克小姐靠在栏杆上,一个穿着旧大衣的陌生男人站在她旁边。麦克提格他们刚进门,这几人就喊到:
“我们都在呢!”
“麦克,是你吗?”
“你是西佩小姐吗?”
“你的名字是叫特里娜·西佩吗?”
接着,身子抖得比其他人都厉害的玛丽亚大声说:
“天啊,西佩小姐,快过来。你的彩票刚中了五千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