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夫论·浮侈
王者以四海为一家,以兆民为通计。一夫不耕,天下必受其饥者;一妇不织,天下必受其寒者。今举世舍农桑,趋商贾,牛马车舆,填塞道路,游手为巧,充盈都邑,治本者少,浮食者众。商邑翼翼,四方是极。今察洛阳,浮末者什[1]于农夫,虚伪游手者什于浮末。是则一夫耕,百人食之;一妇桑,百人衣之。以一奉百,孰能供之?天下百郡千县,巿邑万数,类皆如此,本末何足相供?则民安得不饥寒?饥寒并至,则安能不为非?为非则奸宄[2],奸宄繁多,则吏安能无严酷?严酷数加,则下安能无愁怨?愁怨者多,则咎征并臻,下民无聊,而上天降灾,则国危矣。
夫贫生于富,弱生于强,乱生于治,危生于安。是故明王之养民也,忧之劳之,教之诲之,慎微防萌,以断其邪。故易美“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七月诗大小教之,终而复始。由此观之,民固不可恣[3]也。
今民奢衣服,侈饮食,事口舌,而习调欺,以相诈绐,比肩是也。或以谋奸合任为业,或以游敖博弈为事;或丁夫世不传犁锄,怀丸挟弹,携手遨游。或取好土作丸卖之,于弹外不可以御寇,内不足以禁鼠,晋灵好之以增其恶,未尝闻志义之士喜操以游者也。惟无心之人,群竖小子,接而持之,妄弹鸟雀,百发不得一,而反中面目,此最无用而有害也。或坐作竹簧,削锐其头,有伤害之象,傅以蜡蜜,有甘舌之类,皆非吉祥善应。或作泥车、瓦狗、马骑、倡排,诸戏弄小儿之具以巧诈。
诗刺“不绩其麻,女也婆娑”。今多不修中馈,休其蚕织,而起学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诬细民,荧惑百姓。妇女羸弱,疾病之家,怀忧愦愦[4],皆易恐惧,至使奔走便时,去离正宅,崎岖路侧,上漏下湿,风寒所伤,奸人所利,贼盗所中,益祸益祟,以致重者不可胜数。或弃医药,更往事神,故至于死亡,不自知为巫所欺误,乃反恨事巫之晚,此荧惑细民之甚者也。
或裁好缯[5],作为疏头,令工采画,雇人书祝,虚饰巧言,欲邀多福。或裂拆缯彩,裁广数分,长各五寸,缝绘佩之。或纺彩丝而縻,断截以绕臂。此长无益于吉凶,而空残灭缯丝,萦悸小民。或克削绮縠[6],寸窃八采,以成榆叶、无穷、水波之纹,碎刺缝紩[7],作为笥囊、裙襦、衣被,费缯百缣[8],用功十倍。此等之俦[9],既不助长农工女,无有益于世,而坐食嘉谷,消费白日,毁败成功,以完为破,以牢为行,以大为小,以易为难,皆宜禁者也。
山林不能给野火,江海不能灌漏卮。孝文皇帝躬衣弋绨[10],足履革舄[11],以韦带剑,集上书囊以为殿帷,盛夏苦暑,欲起一台,计直百万,以为奢费而不作也。今京师贵戚,衣服、饮食、车舆、文饰、庐舍,皆过王制,僭上甚矣。从奴仆妾,皆服葛子升越,筩中女布,细致绮縠[12],冰纨锦绣。犀象珠玉,琥珀玳瑁,石山隐饰,金银错镂,獐麂履舄,文组彩褋,骄奢僭主,转相夸诧,箕子所唏,今在仆妾。富贵嫁娶,车軿各十,骑奴侍僮,夹毂节引。富者竞欲相过,贫者耻不逮及。是故一飨之所费,破终身之本业。
古者必有命民,然后乃得衣缯彩而乘车马。今者既不能尽复古,细民诚可不须,乃踰于古昔孝文,衣必细致,履必獐麂,组必文采,饰袜必緰此,挍饰车马,多畜奴婢。诸能若此者,既不生谷,又坐为蠹贼也。
子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时。”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桐木为棺,葛采为缄[13],下不及泉,上不泄臭。后世以楸梓槐柏杶,各取方土所出,胶漆所致,钉细要,削除铲靡,不见际会,其坚足恃,其用足任,如此可矣。其后京师贵戚,必欲江南檽梓豫章楩柟[14]。边远下土,亦竞相仿效。夫檽梓豫章,所出殊远,又乃生于深山穷谷,经历山岑,立千步之高,百丈之溪,倾倚险阻,崎岖不便,求之连日然后见之,伐斫连月然后讫,会众然后能动担,牛列然后能致水,油溃入海,连淮逆河,行数千里,然后到雒。工匠雕治,积累日月,计一棺之成,功将千万。夫既其终用,重且万斤,非大众不能举,非大车不能挽。东至乐浪,西至敦煌,万里之中,相竞用之。此之费功伤农,可为痛心!
古者墓而不崇。仲尼丧母,冢高四尺,遇雨而堕,弟子请治之。夫子泣曰:“礼不修墓。”鲤死,有棺而无椁。文帝葬于芷阳,明帝葬于洛南,皆不藏珠宝,不造庙,不起山陵。陵墓虽卑而圣高。今京师贵戚,郡县豪家,生不极养,死乃崇丧。或至刻金镂玉,檽梓楩柟,良田造茔,黄壤致藏,多埋珍宝偶人车马,造起大冢,广种松柏,庐舍祠堂,崇侈上僭。宠臣贵戚,州郡世家,每有丧葬,都官属县,各当遣吏赍奉,车马帷帐,贷假待客之具,竞为华观。此无益于奉终,无增于孝行,但作烦搅扰,伤害吏民。
今按鄗、毕之郊,文、武之陵,南城之垒,曾析之冢。周公非不忠也,曾子非不孝也,以为褒君显父,不在聚财;扬名显祖,不在车马。孔子曰:“多货财伤于德,弊则没礼。”晋灵厚赋以雕墙,《春秋》以为非君;华元、乐吕厚葬文公,《春秋》以为不臣。况于群司士庶,乃可僭侈主上,过天道乎?
景帝时,武原侯卫不害坐葬过律夺国;明帝时,桑民摐阳侯坐冢过制髡削[15]。今天下浮侈离本,僭奢过上,亦已甚矣!
凡诸所讥,皆非民性,而竞务者,乱政薄化使之然也。王者统世,观民设教,乃能变风易俗,以致太平。
【互联网+注释】
1.掌握下列字词:
[1] 什:同“十”。
[2] 宄(guǐ):坏人。
[3] 恣:放纵,无拘束。
[4] 愦愦:烦乱不安。
[5] 缯:古代对丝织品的总称。
[6] 绮縠(hú):绫绸绉纱之类。
[7] 缝紩(zhì):缝缀。
[8] 缣(jiān):双经双纬的粗厚织物之古称。
[9] 俦(chóu):伴侣。
[10] 绨(tí):古代一种粗厚光滑的丝织品。
[11] 舄(xì):鞋。
[12] 縠(hú):有皱纹的纱。
[13] 缄(jiān): ①捆东西的绳索。②书信。③封,闭。
[14] 楩柟(pián nán):黄楩木与楠木。柟:同楠。
[15] 髡削(kūn xuē):谓受髡刑,剃去须发。
2.理解下列语句的意思:
[1] 今察洛阳,浮末者什于农夫,虚伪游手者什于浮末。
[2] 是故明王之养民也,忧之劳之,教之诲之,慎微防萌,以断其邪。
[3] 今民奢衣服,侈饮食,事口舌,而习调欺,以相诈绐,比肩是也。
[4] 今多不修中馈,休其蚕织,而起学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诬细民,荧惑百姓。
[5] 山林不能给野火,江海不能灌漏卮。
[6] 富贵嫁娶,车軿各十,骑奴侍僮,夹毂节引。富者竞欲相过,贫者耻不逮及。是故一飨之所费,破终身之本业。
[7] 此无益于奉终,无增于孝行,但作烦搅扰,伤害吏民。
[8] 凡诸所讥,皆非民性,而竞务者,乱政薄化使之然也。王者统世,观民设教,乃能变风易俗,以致太平。
【互联网+知人论世】
1.作者简介:王符(约公元80—167),字节信,号潜夫,东汉安定郡临泾(今甘肃镇原)人。其所著《潜夫论》,凡10卷36篇,涉猎范围之广,堪称“东汉小百科全书”。
2.搜集作者王符的资料,理解其号“潜夫”及著作《潜夫论》的取名用意。
【文本解读+鉴赏力】
老子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强调治理国家要恰到好处,满足百姓吃、穿、住、行、学、医等诸需求。这些看似日常小事,处理的方式和分寸却与国家和百姓的长远利益有关。人是肉体凡胎,喜欢享受是本性之一,喜食美味,喜听美乐,喜看美色等,只要条件允许,为了展示个人身份的独特,就会用各种感性的物品加以炫耀,大有今天所批判的炫富之意。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日常用度都要用最好的,奢华侈靡之风盛行,铺张浪费成了富贵者的成功标签,达官贵人乃至黎民百姓争相追求奢侈,非常严重地败坏了社会风气。
东汉王符严厉批判了“浮侈”之风。参加劳动生产的少,游手好闲者多,一句话:只想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就是不愿意付出血汗,还幻想着依靠欺骗发财,问题很严重。属于欺骗范畴的是有病不求医,而把命运交给了巫婆神汉,万一死亡,后辈晚生又修建豪华大墓,采购昂贵棺木来安置亡灵等。文章引经据典,善用骈句,针砭社会时弊,希望世人明白生活的真谛,热爱劳动,愿意付出,扎实奋斗,为社会做出应有的贡献。王符所著《潜夫论》,书名也体现了这层意思。王符终身不仕,潜心著述,继承儒家思想,吸收道家、法家的观点,关心国家关心社会关心民众,是出色的政论家和思想家。
我国历史久远,文化博大精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任选一个时代,任选一个有历史影响的人物,都可以让我们研究一辈子。可是处在全面发展打基础阶段的高校学子,还需要博览群书,尽可能地多学多知,特别是积极传承优秀传统文化,明白古代文化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在我们不断前行的学习之路上,不要忘了转过身来好好欣赏,必要时还需潜入“水”中“打捞”传统文化的瑰宝。上得岸来,还要放眼四望,知道中国文化之外还有很多优秀文化,同样值得好好研究吸收,学贯中西应该成为学习的目标。通过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文化知识的富翁,而不是浅尝辄止、以偏概全、卖弄学问的浅薄者。
读书学习还要继承关心国事的优良传统。国家兴旺发达依赖人民的支持,营造勤劳实干、合作进取、创新发展的文化氛围非常重要。改革开放40年来,我国经过几代人的共同努力,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产生了不少亿万富翁,不少人有了可以炫富的资本,个别人拥有了花不完的钱,暴发户嘴脸及奢侈浪费就和庸俗的个别人紧紧联系起来,成为世人的笑料。作为新时代的青年学子,一定要用实际行动体现中国青年的阳光形象,诸如积极投入学习、热爱劳动、珍惜生命、乐于助人、愿意奉献等,用自己的双手、大脑和双脚走出一条符合自己实际的成功之路,成为学习上、工作岗位上的标兵,为社会发展贡献自己火热的青春。
【阅读思考+创造力】
1.王符著述所揭示的社会背景是什么?
2.王符的思想观念及其政论文对后人有什么影响?
【互联网+拓展链接】
1.搜集古代奢侈享乐之风导致亡国的案例,最少列举三个王朝。
2.针对奢侈浪费炫富之风写一篇评论,不少于1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