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是哪里人”这个问题,有时很难回答
“你是哪里人?”这个问题,能排到我人生中“最难回答问题TOP10”的前三位。每次被问起,我都得花5分钟,从出生地说起,然后提到搬家,说到后来定居的城市和过年回的老家……于我而言,365天里只短暂停留一星期的那片土地,真的很难称得上是故乡。
也因此,在我和我身边很多朋友的眼中,故乡一片模糊,从没有确定的答案。
下面,就是他们的故事。
“故乡将我推出去,却没有保留拉回我的余地。”
我的故乡是一个刚被撤市的北方闭塞小城,常常被雾霾笼罩。一想到小时候,就会立刻有一句话混杂着无数人的语气和神情在我脑子里面回响:你要好好学习,赶紧考个好大学,出去找个好工作。这句话打我记事起每被说一次,就好像在推我一下。我践行了这句话,高考完就走出了小城。
第一次寒假回家,碰上下雪,小城没有火车站,高速封路,我在宿舍滞留了两天。终于在第三天,大巴带我回到我的小城。我拖着行李迈上回家的201路公交车,这个在我走之前刚刚换新的蓝色大公交,没想到只用了半年工夫,就通体变成了土灰色,原本干净的车厢,也被泥尘污染了。
我坐在大巴车最后面,看到我的指甲里面,有了新的泥垢;因为干燥产生的静电让头发跟围巾交缠,时不时被我一捋还会粘到脸上。焦躁的情绪扑面而来。大城市的便捷根本不用人适应,回到小城时,我才错愕地发现自己竟然适应不了小城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背叛了家乡。经济落后、环境也在被破坏,五线城市用教育的方式努力把年轻人往外推,并没有保留把他们拉回来的余地。
今年小城被撤市了,我变成了济南人,故乡的意义,渐渐变成了家人的意义。
“我回家后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时候可以走。”
坐16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听着轰隆轰隆的车轨声,颠簸着穿过崇山峻岭,回到这座遥远的城市。
在高中之前,这是我每年最为期待的事。在这座城市里,有一片田野,我和表哥表姐们会在那里挖一个坑,然后烧起柴火,烤地瓜吃。离这片田野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地方长满了野菜,烤完地瓜饱腹一顿后,我们就会一起去挖野菜,然后捧回家做饺子吃。
我记得有一次,在回家的半途,我们站在田野中间,看见不远处家的方向的上空,一束又一束的烟花腾升而起,烟花的光亮迸溅在我和表哥表姐的脸上,我们三个人就定定地站在那广阔的田野中,望着烟花,笑得不亦乐乎。这是故乡在我心里最美的回忆。

可高中之后,表哥表姐们有的结婚了,有的出去工作了,散落在全国各地,甚少再回到这个小城。另外,因为家中的兄弟姐妹较多,慢慢地在家族中产生了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争端,大人们钩心斗角,很难再欢聚一堂。我上一次回去,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我记得,回到那个冷清的家中后,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时候可以走。”我这才发现,原来是故乡的人组成了我的故乡。
后来,他们离开了,或者变了。即使那片田野还在,天空还会有烟花,但我的故乡却不复存在了。
“我的故乡,至今无法被承认。”
我家在一个离市中心30分钟车程的小县城。不过,因为二线城市的发展速度很快,原本弹丸之地的城市在10年内已经吞没了那个县城。我的县城被划分为区,迅速地改了名字。但市里人从不把它当成市的一部分。
上高中的时候,坐在前桌的好看男生有一天正儿八经地问:“你家有没有煤油灯啊,是不是骑牛上学的?”同班的女生开玩笑:“你是不是你们那个村子的村长女儿啊,居然能来这里上学,一定很有钱吧。”就连说的普通话,都被划分了地区作为调侃内容。
那时候没人告诉过我,说这些话的人才最无知。孩子无邪念的、发自内心的恶意,往往是最令人受伤的。
让我被这个城市彻底打败的一件事,发生在军训的时候。和我一起从县里初中毕业的朋友,在自我介绍时说:“我来自XX市四十二中学。”这根本不是我们学校的名字。那一刻,我觉得连他也背叛了我。
虽然,现在的我觉得儿时的自己急着被承认的心态,很单薄,也很好笑。但是,长大后的释然也没法让我回头说服那个憋屈了很久的孩子,让她原谅故乡。
“我是顺德人,但我的故乡是新加坡。”
很多人说故乡是一个不管你什么时候回去,都没多少改变的地方。但顺德不是。每回去一次,我都明显地发现,这里路不一样了,高楼不一样了,就连顺德同乡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港里港气了。
然而故乡变得再快,好像都与我无关。想想以前,我还蛮为自己是一个顺德人而骄傲的。最简单粗暴的骄傲是,李小龙是顺德人。小时候每次去李小龙故居参观,我都心潮澎湃。
但自从我离开故乡生活之后,这样的骄傲就很少出现了。今年春节,我从广州回到顺德,十多天里,几乎没有出过门。
按“吾心安处是吾乡”的道理,我想,真正能让我心安、被我当成故乡的地方,大概就是新加坡了。
2013年,奶奶去世后几个月,我跑到鱼尾狮公园呆坐了一整天,对着喷水的鱼尾狮说完了想对奶奶说的话。2017年,我面对着千篇一律又无力改变的工作,长久地沉浸在郁闷的氛围里。结果在芽笼区的篮球场上,和新加坡的孩子们打篮球,挥汗如雨的时候,我忽然什么都想通了。不管隔多久去一次新加坡,它给我的感觉都一样,炎热而温润,繁华却恬静。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在现阶段的我看来,我的故乡,或许就是这座可爱的热带小城了吧。
“五湖四海都是我老家。”
刚到美国的时候,华人同学聚在一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盘道(互相问你是哪里人)。在我说出自己是广东人后,他们下一句话一定是“那你会说粤语吧”。可惜,作为一个在深圳生活过十多年的人,我只会一句“识听唔识讲”而已。
这几年回去得少,“我是广东人”这句话,我说得也越来越没底气了。事实上,我出生在河北唐山,妈妈是四川人,成长于深圳,高中起在美国念了6年书,对了,我还有新西兰绿卡,家人已经移民过去了。
这上面的每一个地方都让我有归属感,但每一个都称不上故乡。无根的感觉是时常出现,尤其是身处异国,每个中国同学都需要抱团取暖的时候。但好在我是个自来熟,多重身份给予我的更多是好处。遇到成都妹子,我会说“哎呀我妈也是四川人”。遇到天津兄弟,就说“我爸妈都是南开毕业的,我超爱煎饼果子”。这样一句话,很快就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所以我女朋友也总爱跟人开玩笑:“这人,五湖四海都是他老家。”
五湖四海皆我家,这样说起来,是不是就没那么焦虑了?


无根的人,也不妨就把风当成是土壤。
编辑的话
今年春节,我只匆匆回了一天老家。两个半小时颠簸的车程后,回到这个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回来的地方,却有种作客的感觉。四处张贴的毫无美感的标语配着鲜艳刺眼的灯,往来穿梭的三轮车在地摊贩子前拥挤的路上小心翼翼地前行……
我观察着这座小城里的一切,恍如一个异乡人。尽管,这是我度过了整个童年的地方。
我曾经以为故乡感的消逝,开始于我对故乡的厌恶,但原来,就像对待一个人一样,当我对故乡开始毫无情感地进行观察时,才是故乡感磨灭殆尽的时候。可是,当我内心的根脱离了这座小城之后,我又应该把这根扎在哪里呢?
我想起了深夜11点,我和朋友骑行于安静的长安街上;想起夜幕降临,我倚靠在外滩的围栏上望着东方明珠;也想起了我和朋友步行于重庆长江大桥上,汽车在我们一侧飞驰。但我不能告诉你,北京、上海或者重庆,是我的故乡。事实上好像没有一个具体的地点,能让我完整地怀念,我怀念的,都是发生在这些地方的某个时刻,这感觉更像是这些时刻拼凑在一起,组成了我的精神故乡。
每当我低落时,只要想起这些时刻,就会让我感觉安心。我甚至不需要一张车票。这么想来,我似乎就是无根的。但是无根的人,也不妨就把风当成是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