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鹧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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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他有野心

又回到黑暗的现实之中。

见影子仍然恭恭敬敬立在自己面前,鹧鸪仔担心白夜捣乱,不多客套,直奔主题道:“先生,可否告知,您如何带我出去?”

语不惊人死不休,闻言,牢中诸人皆不敢置信。作为谪星臣民,他们不是不愿皇子殿下离开,相反,他们无比希望能为谪星保存火种。只是,他们着实不明白,这白夜皇子虽生性乖张,却刚直不屈,宁折勿弯,之前接连拒绝影子,毫不拖泥带水,今日为何这般痛快就应承下来?

影子显然也有些惊讶,目中精光一闪而过,注入一汪深湖,不见波澜。他一手拄拐,另一手伸入自己怀中,摸出一方方正正的檀木小盒,隔着栅栏递给鹧鸪仔,真诚道:“大牢的位置,恕不得由殿下掌握,若是殿下相信臣,请服下这粒失心丸。”

你个老东西坏得很,我信你个鬼!

鹧鸪仔捕捉到了影子眼中转瞬即逝的异样,心有怀疑,但嘴上不说,双手接过影子递来的方盒,置于手心,掂量着重量。

“混账东西!殿下年不过十,竟然让他服失心丸!?”隔壁的性情中人勃然大怒,狠拍牢门不止。

“丞相息怒。”影子向着牢门方向拜了一拜,从容应答:“臣在制药时,多添了清水,中和了药性,使得此丸药效大不如前,不会给殿下的金躯留下后遗症。丞相放心,臣冒死相救,自不会好心办坏事。”

原来那老人是丞相……鹧鸪仔借着火光,仔仔细细观察着挤在丞相脸上的一道道沟壑,不禁感叹,丞相如此多愁善感,谪星国不亡国才是怪事。

当然,怕引起体内少年的抵触,这只是不带恶意的轻微吐槽。

鹧鸪仔很快将注意力转回到自己手中的盒子上,他将盒子的顶盖翻看,见盒中盛着一粒指甲盖大小的圆形药丸,通体乌黑,中有杂红,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气,将手指置于其上,还略感余温。当即,他用拇指与食指夹住药丸,在影子的注目礼之下,缓缓往嘴边递。

但待药丸悬于牙床上方时,他又忽然停了下来,眨巴眨巴眼睛,恳请影子道:“先生,有水吗?我怕苦。”

影子一怔,旋即苦笑,好言劝道:“不苦,不苦,臣添了蜂蜜于其中。”

鹧鸪仔便将药丸抛入口腔,牙运齿动,一番咀嚼之后,尝到了蜜甜,知影子所言不虚,没有骗自己。

那蜜味越是咀嚼越是浓郁,渐渐地,药丸还变得多汁、清凉了起来,甚是爽口,让鹧鸪仔忍不住道:“甘霖凉,甘霖凉!敢问先生还有无?”

影子又是一怔,干笑两声,像哄孩子一般安抚道:“足矣,足矣。殿下稍安勿躁,臣这就带您离开。”

闻言,咕咚一声,鹧鸪仔将药材下咽。

药泥穿喉而过,一路经沿食道下滑,进入胃腔。顿时,鹧鸪仔感到一阵彻骨寒意自胃中传出,如草场上的火星,转眼燎原。

只是顷刻之间,鹧鸪仔的浑身上下都哆哆嗦嗦,冷颤不止,他的意识更是变得迟钝起来,混乱失序。他闭上眼,回到白夜的神庭,只见神庭的枯木之上,结着一层寒霜,枯木之下,少年已然酣睡,不省人事,如同一头陷入冬眠的幼兽。

勉强一笑,鹧鸪仔强撑着自己打架的眼皮,艰难迈步到树下靠牢,渐渐失去意识。迷离之际,他听到有人开锁打开牢门,也听到影子对他说:“殿下,多有得罪……”

*

吱呀,吱呀,吱呀……

神庭之上传来奇异的声音,将昏睡中的鹧鸪仔惊醒。揉一揉惺忪睡眼,他起身环顾,发现树上的薄霜已然融化,顺着枯木与小岛流下,成为荒败河床上的一片水渍。

少年还在沉睡,身都不曾翻过。鹧鸪仔担心他患病,悄步靠近,伏地查看其情况,却骤然感知其呼吸频率的急促和紊乱,一下子明白实情。他偷笑不止,随即睁开了眼。

现实世界,入眼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鹧鸪仔的身下,一驾马车徐徐而行,轱辘压雪,发出“吱呀呀”的响声。

车马之上,坐着一佝偻的老者,仍然着黑衣劲装,仍然不以真容示人。

注视着此人的背影,鹧鸪仔双目犹疑,自己看似对他有些了解——他叫影子,是白牧阳安插在厚土国宫廷的眼线;实质上,又一无所知——他长什么样?拿什么证明自己的身份?又为何为一亡国的皇子犯险?

在鹧鸪仔眼中,这人就像他身上的衣物一样,是一个黑色的谜团。但,至少一有点,鹧鸪仔能够确定。

“影子先生,敢问代价是什么?”

听闻此语,影子转过头,从他的眼中,鹧鸪仔读到了诧异。想来,他大概预料不到,从一个十岁的孩童的口中,能说出这种话。

“殿下醒了?殿下左手边的箱子里,有臣的冬衣,还请披上,莫要生疾。”鹧鸪仔不知道的是,影子的诧异还有另一重意思。

为预防皇子中途醒来,他其实并没有如他所说的那样,稀释失心丸的药性。

伸手,开箱,取物。

鹧鸪仔从箱子里拿出一件毛绒绒的大衣,型号远大过一十岁孩童的体型,他将大衣盖在身上,如同盖上一条毛毯,保暖效果立竿见影。

“想想,这件大衣,还是陛下赠予臣的,臣每每触摸这青狐的绒毛,故乡的原野与山丘,历历在目,历历在目啊……人道是,风兮雪兮,天地苍茫,梢头梅孤兮……都逝去了,回不去了……”

谈及故乡,鹧鸪仔缄默不语。除了妹妹,他的故乡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地方。

除了妹妹……

时隔数年,他仍然依稀记得,在山间捡到妹妹的那一天,他的母亲直起了多年不曾直起的腰杆,面上绽放出多年销声敛迹的笑容。

此时,他能理解影子的感受,能与影子共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放下了戒备。

“影子先生,烦请告诉我,代价是什么?”

“代价?”影子同样将眼中的乡愁投入湖里,于道旁勒住走马,直视鹧鸪仔的眼睛,不解道:“殿下意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还请先生敞开天窗说亮话。”

隔着面巾,鹧鸪仔清晰观察到影子抽动的面部肌肉,影子似乎无法将眼前少年的言论与其稚嫩的声线联系在一起。

他可想不到,在这皇子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当然,纵使明明白白敞敞亮亮告诉他,他也不能理解。

鹧鸪仔也不能,他能做的,只有接受。

“敞开天窗说亮话?妙,妙啊!”影子对着眼前的少年拱手作揖,道:“殿下,影子之前着实小视您了,果真,虎父无犬子。”

“国之不国,殿下焉存?先生不必再如此待我,只求坦诚相告。”鹧鸪仔坚守着自己的阵地不放,唯有得知对方的意图,自己才能考虑周全之法。

鹧鸪仔步步为营,影子也不松口,他又向鹧鸪仔行一礼,恭恭敬敬,而后翻身上马,挥鞭起行。待骏马迈开步子,拖着车厢行出数十米,他才悠悠道:“臣自有臣的考虑,只需殿下活下去。”

又是活下去,又是活下去!

说实话,鹧鸪仔非常讨厌这种回答,在他看来,这般高深莫测,本就是一种玩弄,如果有的选,他绝不愿沦为别人的棋子。

不过,话说回来,又有谁愿意呢?自己不过是一小人物,若想觅得一丝生机,唯有乖乖落在棋手的棋盘上。

想到这里,鹧鸪仔豁然明朗,现在,他至少知道,这影子有自己的野心。

影子的野心,就是自己活下去的底气。

坐在前排的影子,脑后生眼,对车厢里少年心境的变化洞若观火,他不动声色,目视前方,观风观雪。

苍天之下,辽原之上,皑皑白雪间,一马一车,驶向远方。

又是半日,明月东升,星光璀璨。

雪停了,马车也停了。

影子靠边停车,注视着因旅途无聊昏昏欲睡的鹧鸪仔,轻声唤醒:“殿下,我们到了。”

他的声音,真是像老鸦一般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