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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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我在学校时,即好留神观察所过地方和所处环境的情形,同好看戏一样;不过不是排演成一幕一幕的戏,而是未编的戏料罢了。因此有许多地方,虽然不能幕幕都精彩,但也有一层好处,就是句句是真的,而无演义一类的东西夹杂在内。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全书不再标注。——编注我把从去国到回国四五年间的游记杂录等,汇集为册,题名“去国的悲哀”,初意是如此。今把回国以来,在各地所作几次大旅行的游记,也汇集一册,题名“西北的剖面”,其初意也是如此。

十七年回国后,我的家庭即遭了空前的巨变。在这一年中,除在周口店工作外,没有其他考察的旅行,虽然回家三次,也无心到这个上头,十八年四月葬父后回平,翁咏霓先生即嘱赴山西西部、陕西北部一带旅行。自出发至回平,约有三月。十九年四月,又奉命到东三省去,此行来回不及一月,所过地方虽不少,而大半在火车上,停留的地方也不多。由东三省回平后,又参加中美考察团,前往内蒙、二连东一带。此行来去约两月,其大致情形恰与东三省相反,即在一地停留过长,而所跑地方不多。不过在蒙古旅行,此为第一次,所看的东西也不少,印象极深。最后一回大旅行,就是二十年夏天所做的,仍奉翁先生命参加中法科学考察团。此行由张家口起身,过百灵庙、额济纳河、酒泉、哈密、吐鲁番、迪化。照原来计划,西经沙车以抵喀什,再仍坐爬车回平。但中法两方自起身即闹纠纷,以致到新疆后,中央有令停止工作。于是我们在迪化与法作别,取道昌吉、绥来、乌苏,到塔城,再由塔城入俄境,经阿牙古斯,上火车过斜米巴拉丁斯克、新西伯利亚城,乘欧亚通车回平。这四次旅行,合计路程在两万里左右,足迹所经,占中国北方的大部,而大半又是边荒偏鄙的地方。

这本书取名叫“西北的剖面”。何以叫剖面呢?正同地质上的剖面同一意义,用不着我多费解释。所不同的,地质上的剖面,只限于地层及其构造等,而我这剖面,几乎上自天时,下至地理,乃至人事沧桑,世态的炎凉等等,无一不乘兴会所至,都或深或浅地切剖一下。

我预计的方法,只采《去国的悲哀》后半部的记述方法。我觉得那个方法,可以稍微免去记账式的日记的弊病。同时不把一件事情说得太冗长。每一段一段的内容,正同选择一块标本一样。其所叙述的,就是切面的内容,因此前后不必一定一贯。不过本书中四大篇,不是一个时候作成的,又有些是在旅途中随随便便记的,因此有许多地方,不能严格地绳以我所用的方法。这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结果,自然是一种失败,我自己常觉得。但既云“剖面”,客观的认识、判断,全在读者。再书中有许多地方,并未能把我所欲述的尽情托出。如中美科学考察团在外野地生活的许多有趣的事情,因篇幅与时间所限,未能详细记出。又如参加中法科学考察团的情形,若真一一记起来,比唐僧取经的《西游记》还要热闹还要长,比《官场现形记》还要丑。正同地质一样,剖面亦时时有令人美中不足,不能把我们所期望的一一得到。

地质上的剖面,不一定全都是观察的客观的事实,有许多地方,观察的人往往根据若干已知的材料,补若干未知的。有许多地方,不同作者可以有不同的见解,正因如此。我这《西北的剖面》也是如此。有许多地方,在我以为是如此如此的,或者竟不十分是那么回事。这是要读者自己小心,千万不要上了我的当。有许多地方,或许因我所留时间太短,所听到的太少,偏于谬误,这是要请格外原谅的。

关于这本书的造成,我最感谢的有四位先生。第一是地质调查所所长翁咏霓先生。四次旅行,都是因他的嘉许,使我得有这么好的机会,游这么多的地方。我回国以来,对于学识上人情上均有进益,翁先生鼓励后学的热诚,我时刻不曾忘却。书成之后,又蒙翁先生作序,也是应该感谢的。第二是新生代研究室名誉主任步达生先生(Dr. Davidson Black)。我自回国以来,即与步先生共事,在研究室中,有许多事情都赖他指导。四次考察,虽概名之曰地质调查所,而实是地质调查所的新生代研究室。其次就是德日进神父(P. Teilhard de Chardin),四次旅行,都与德日进同行,他为人的诚恳和蔼、观察自然的精敏、治学的小心和他伟大的丰富的学识,不但让我从知识上得了许多帮助,而人格上也受他深刻的感化。同他旅行,实是一种愉快,令人可忘征尘之苦。最后为裴文中先生。他是新生代研究室中同事,我每次出外,北平与周口店工作,均赖裴君主持,使我得以安心在外,这也是我很感谢的。

令我不能不特别表示感谢的,就是书中所提到的各位,或是经过的地方当局及士绅,全对我竭诚招待,或与我同行,予途中以种种便利。没有他们,我相信绝不能得到这样充实的结果。

此外原稿的抄录,大部分由国桢为作者之妻。——编注担任,一小部分由表妹瑞芳和胞妹芝英担任。文字生鄙处,国桢并予以改正。所附之路线图,请地质调查所舒化章君代绘。均志于此,以表谢意。又蒙于右任先生题封面,印刷时同事乔石生君代为校对,作者也是十分感谢的。

全书完稿将付印,我脑中萦萦,尚有不能不说的几句话:我慈爱的父亲,于十七年十二月三十日因脑溢血病殁于手创的咸林学校。以前虽有严重的家变,但有父在,一切尚有办法。自失怙后,家事失其重心,家族四散,到现在整整三年,不但无办法,还有更坏的倾向,我仍旅居数千里外,并于礼于俗应当举行的禫祭,亦不能如仪举行。检视此稿,四游所费时间,均在父逝三年以内。两万里左右的旅程,风霜饥饿,与种种艰苦,我亲爱的父亲已不及一见。沧桑人事,风雨逆旅中仅我时时思及吾父,而吾父已舍我不顾。今书虽成,献于我父,聊以报告我三年内在人生大旅程中的几段小旅行,也不过只能当我思父的一种纪念罢了!

二十年十二月三十日父逝三周年纪念日

杨钟健序于北平石老娘胡同十五号寓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