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非处所义“许”的语义功能引申脉络
处所范畴是其他很多语义范畴的历时来源,由处所范畴的强大扩展能力造成的很多语义语法多功能现象被称为人类语言中的处所主义(localism),处所范畴也因此成为很多语言中的显赫范畴。“许”作为表处所的“所”的变体在至少在北部吴语中得到了强势的扩展,有些复合词在虚化中前字脱落又造成“许”字重新成为一个多功能的虚词。本节基于前贤和笔者的既往成果进一步简述其语义功能的引申脉络,主要包括指示词、体标记和数量语素。
4.1 指示词功能
“许”的白读形式及儿化形式在吴、闽、赣的很多方言中充当指示词,包括与“这/那”相当的基本指示词,如绍兴话“亨个老倌”(那个人)。“许”在中古、近代汉语中就有指示词的用法。不排除闽、赣语的“许”直接继承汉语史上指示词“许”的可能。但是至少北部吴语中的指示词“许”,据盛益民(2012)的分析,是从“许”的处所用法发展而来的,未必是汉语史上指示词“许”的直接继承。这里着重引述盛文的下述论据,并补充几点。
1)盛文注意到,以“许”为个体指示词的吴语点,“许”也必有处所指示词用法,反之则不必然(引者注:实际上北部吴语多数点不用“许”作指示词,但大多—假如不是全部—有含“许”的处所词)。可见个体指示是从处所指示发展来的,有些方言还停留在处所指示阶段,没发展出个体指示义,而个体指示是基本指示词的主要功能。
2)绍兴等方言用“许”的儿化形式“亨”[haŋ]作基本指示词。儿化发生在处所词语上可以理解,发生在基本指示词上很难理解。汉语方言没有发现基本指示词发生儿化的现象。只有先在处所词上儿化,才可能随着处所指示向个体指示的扩展而带到基本指示词上。
3)指示代词中表示本体的语素因指示语素脱落而成为指示词,在世界语言中有旁证。
我们同意以上三点,此外再补充两点。
1)盛文引述吴语中的众多例子证明,在吴语中,因指示语素脱落而造成指示语素后的本体语素(指个体、处所、时间、方式等)成为指示语素的情况并不少见。这是处所语素“许”成为指示语素的机制。我们认为这种机制的发生条件,可能与“指量名”脱落指示词、使“量名”结构成为有定成分的机制是一致的。而吴语正是“指量名”可以脱落为有定“量名”结构的方言(石汝杰、刘丹青 1985;钱乃荣 1997:98—99)。量名结构发生这种脱落是有条件的,首先是在主语位置上,因为主语有强烈的定指倾向。因此,指示词脱落作为处所成分“许”变成指示词的机制,应当首先发生在主语位置上。
2)语言事实也提示我们可能存在盛文所论之外的另一种机制。白读“许”或带白读“许”的处所名词及代词一般都能用在名词之后或指示词之后构成处所单位,这是中古“所”的变体“许”的主要功能,如老上海话/上海郊区的“海”(床海,浜海)、“海头”(娘舅海头),吴江的“海”(该海:这边)、无锡的“亨”[haŋ](过亨:那边)。“海、海头”这些语素或词本身是纯粹的处所成分,没有距离指示义。这些“NP许(儿)”翻译成普通话时必须要加个指示词,如“舅舅那边”,这是因为普通话口语中欠缺相当的库藏成分,假如用书面语的“处”翻译,就不用加指示词了,如“舅舅处”“你处”。但是“许”类成分用在作为坐标的名词之后会获得格式赋予的定指义,如“娘舅海头”,肯定是有定的处所。当临时的有定语义因组合感染成为固定义,这些处所词便可能脱离坐标名词单用,从而成为处所指示词,进而可能发展为基本指示词。
上海郊区的另一个处所词“荡埭”[daŋ da],就兼有这两种功能。“荡”、“埭”本身都是表“地方”的处所名词或语素,如“搿荡”(这儿)、“娘舅搿荡”(舅舅这边)、“娘舅荡埭”(舅舅那边)、“娘舅搿埭”(娘舅那儿)。但是,“荡埭”本身可以做处所指示词,如“荡埭风大唻”(这儿风很大)。这种指示词的用法就可能由名词后的“荡埭”脱离名词而成。假如名词后的“海头”脱离名词单用,也可能获得这样的指示义。
4.2 体标记和语气词
吴语中的PPC都可以在动词前表示进行体、在动词后或整个动词短语后表示持续体,这是吴语表达进行体和持续体的主要手段,以往描写已经很多(如石汝杰 1996;游汝杰 1996;刘丹青 1996a,1996b,2003b;陶寰 1996;钱乃荣 1997:207—209)。其中有些方言在动词后表示持续体时,可以只用PPC的后字,甚至必须用后字。下面略举几例带“许”的:
(23)a. 苏州:我勒海奔勒,勿觉着冷(我正在跑着,所以不觉得冷)(石汝杰 1996)
b. 上海:大家辣海在参观展览会。(钱乃荣 1997:207)
c. 绍兴:外头来亨在落雨,要带伞。(陶寰 1996)
(24)a. 苏州:坐勒海比立勒海适意。(坐着比站着舒服)(石汝杰 1996)
b. 上海:坐辣海比立勒辣海适意。(坐着比站着舒服)(钱乃荣 1997:209)
c. 绍兴:伊眠床高头困亨。(他在床上躺着)。(田野调查)
d. 绍兴:伊来亨屋檐下底立亨。(他在屋檐下站着)(田野调查)
以上例(23)是进行体句子,例(24)是持续体句子,其中绍兴话持续体在陶寰文中和笔者的田野调查记录中,动词后都只用PPC后字“亨”(有远指义),没有“V来亨”的用例。
在吴江方言中,PPC原词(如“勒海”)和后字(如“海”)都可以在动词后作持续体标记,但如果PPC用在动宾或动补之间,则前字一般不省。如果要突出持续体句子中某种事物的存在状态,则PPC可以用在唯补词性质的体标记“好”后,有时也跟完成体标记兼完成后状态持续标记“仔”(音[zɿ])配合使用,如:
(25)a.伊勒房间里坐(勒)海。(他在房间里坐着)
b.门口头立勒海一个人。(门口站着一个人)
c.伊一只新帽子带好(勒)海。(他戴着一只新帽子)
d.伊戴仔一只新帽子(勒)海。(他戴着一只新帽子呢)
当PPC在动词前做进行体标记时,不能单用后字“许”,如“伊*(勒)海吃饭”。
PPC还发展出语气词的作用。PPC本来就倾向于位于句末。当句子不是行为事件句,而是属性句时,有些PPC或其后字仍能用于句子末尾,其中就包括苏州话、吴江话的“勒海”。吴江话“勒海”的语气词用法跟其早期的表示范围数目方面的“在内”义及引申出的“总共”义有关,是“总共”义的主观化,通常与句子中表示大数目的词语同现,夸饰性地渲染主观大量,与普通话“呢”兼表进行和夸饰渲染语气的功能有共同点,如:
(26)搿件衬衫五百块(勒)海。(这件衬衫五百块呢)
(27)教学楼有三十层(勒)海。(教学楼有三十层呢)
4.3 “许”作表量语素
“许”在汉魏六朝文献中就有表示不定数量的用法,王海棻等(1996:384)就收了“许”的“数词”义项,在几种格式中表示约数,如“往来二十年许”、“长三尺许”、“去江岸五里许”、“貌如二十许来”、“年可十八九许”等。在北部吴语中,“许”并没有独立的数词用法,但其白读II[ho]及白读III[ha](通常分别写作“化、花”和“哈”等)可以作为表数语素用在两个复合词中。一个是疑问词“几许”(多少。字作“几化”等),另一个是“多许”(很多,主要做定语。字作“多化”等)。此外,白读I用在吴江话[hᴇ uᴇ](很多。主要做谓语。字可做“海威”)和昆山千灯话的“一许许[hᴇ44 hᴇ44]”当中。
这些表量用法可能来自中古“许”的约数义,也可能像中古“许”一样由处所义自然引申而来,因为有多个读音层次。空间义发展出表量义也是常见的演变路径,常常从空间范围进而表示数量范围。如“以上”本来是表示空间高度范围的词,下列用法体现了空间范围到数量范围的引申脉络:“地面以上>三层以上>三十岁以上>三百斤以上”。“许”也可以表示空间范围,如苏州话“侪勒海”从字面的“都在内”到表示“总共”(侪勒海五千块),就由空间范围引申出数量范围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