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你。香格里拉
山谷里是一座有着七百年历史的天葬台。
太阳刚刚从山的背面升起,洒下一片柔和的光。山坡上覆盖着一层透明的金色。
天很蓝,没有云朵。五彩的经幡阵几乎占据整个山坡,在风中猎猎作响。
山谷中间相对平坦的地方,有一块大石板,中间深深地凹陷,泛着油光。你看见石板上有一把锋利斧子,还有一个大铁榔头。那应该是天葬师的工具了。
没有天葬。也没有秃鹫在空中盘旋。安静得只有风声和偶尔飞过的小鸟鸣叫。在这样一个与死亡密切相关的地方,你并没有感觉到一点点的恐惧,或者压抑。连沉重感都没有。它是那么安详和宁静,甚至,空灵。没有人大声地说话,怕打破了这静谧的氛围。
你问师傅,天葬台周围的那些小土堆是什么。师傅说,是那些秃鹫不吃的尸体,家人就把他们埋在了天葬台旁边。他说,秃鹫不吃的尸体,一定是生前有什么罪孽,无法进入天堂了,只能埋在土下。
你当然不认为这说法是对的。你相信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罪孽,无法救赎。不管是被秃鹫吃了,还是被埋到土地里,都是生命最后的归属,尘归尘土归土,还原成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模样。你欣赏藏族人的洒脱,把这最后无用的肉身,贡献给这星球上的另一种动物,成为它们的食物。来无影去无踪,不留下一丝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山坡上那金黄色的透明纱幔被悄无声息地拉开,光线变得明亮清澈。云朵从山的背面升起,在空中散开来,变幻出各种造型。山顶上飘出一朵心形的云。大胡子和岚妹妹拿出相机对着那颗心,各种角度地拍。你和晓汐,一直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这片山谷,看着天空。师傅在一边的大石头上坐着,目光停留在远方,也不说话。他总是给你一种思想者的感觉。不说话的时候,便陷入了无边的思绪之中。
远处,两个孩子向你们这边跑来。是一个小姐姐和她的弟弟。跑到近处,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着你们。你想走近他们。你向前几步,姐弟俩便后退几步,始终留下一段距离。你蹲下来,向他们招手,你说,过来。小弟弟怯怯地向前迈了两步,姐姐只是羞涩地笑笑,没动。你摸出几粒大白兔奶糖,给弟弟。剥了一颗放他嘴里。弟弟把剩下的奶糖递给姐姐,回头朝你灿烂地笑。
你说,你们不上学吗?他们只是朝你笑,并不答话。师傅告诉你,他们不会汉语。你们离开时,姐姐拉着弟弟的手,一路跟着。走出山谷,你们上车,两个孩子便远远地站住,向你们挥手。车子启动,后视镜里的姐弟在慢慢远去,你听见风中有孩童清脆的声音——“突其其(谢谢)。扎西德勒。”
新都桥的民居很漂亮。雪山。原野。一条浅浅的小河与公路相依相偎地蜿蜒流淌。房前路旁矗立着一棵棵挺拔的白杨,在秋风秋阳中炫耀着特有的晃眼的金黄色。一群群的牦牛和山羊,点缀在新都桥的草原上,平添出许多生动。远处的山脊,舒缓地在天幕上画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色彩艳丽的藏式民居在这样的背景映衬下,很入画。摄影家的天堂,名不虚传。大胡子忘了时间,岚妹妹一心想学摄影,跟着胡子大哥到处走走拍拍。
你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慢慢融进这片风景之中。
你能看到远处的雅拉神山。那个山字形的造型,是那么容易辨认。山顶上的积雪,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太阳已经挪到了头顶,你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变得很小。所有的影子都变得很小,房屋、树木。只有天空巨大的云团,会在山坡上草地上投下一大片阴影。随着云团的移动,阴影也在移动。
原野上,牦牛和羊群在寻找食物。穿深色藏袍的农妇从远处走来,在院墙边放下筐子,从框里拿出刚捡来的牛粪,一块一块地贴在墙上。小小的幼儿从屋里摇摇晃晃地跑出来,抓住农妇的袍子,整个人贴上去,举起双手,要抱。农妇停下手里的活,抱起孩子,到一边的大木头上坐下,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屋里又出来一个老妇人,看看筐子,继续把牛粪一块块拿出来往墙上贴。
你走近她们。老妇人对你笑笑,做着手势让你进屋。年轻的农妇站起来进屋,给你端来一碗酥油茶。你说,突其其。双手接过。你不会藏语,她们不会汉语。只是笑,笑得明媚,如室外的阳光。老妇人让你坐,又端出一些点心,放你面前,让你吃。她叽叽咕咕地说,你不懂,但你明白她的意思,让你不要客气,吃吧,吃吧。
峡谷里的天葬台
新都桥藏式民居
她开始打酥油。长长的竹筒,一下一下,用力地挤压。就用这样最古老的方法,从牛奶里提炼出的黄油,是藏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食品。屋顶上有一个天窗,小小的,嵌了一块玻璃。一束阳光从天窗投射进来,侧面照在老妇人身上。室内很暗,阳光勾勒出老妇人的明亮剪影。你静静地看着她,有一瞬间,恍惚起来。觉得自己是在剧院,看聚光灯打在舞台上、演员身上。你在暗处,是台下的一个观众。光线,把近在咫尺的你们,分割成了两个世界。其实你知道,你们的确分属两个世界。她们的那个世界,你进入不了。你的旅行,你走得再远,再深入,也只不过是像读小说、看电影一样,看见的是表层的东西,隔着无形的屏障,无法触摸。
所以,在这样的时刻,你只会带着欣赏的眼光,觉得那样劳作的画面,真美。
喝完酥油茶,你告辞出来。想留下五元、十元的茶钱,母女两个坚持不收。你的包在车上,身边没有任何可以留下的礼物。你拥抱老妇人,又拥抱了年轻的农妇,说,扎西德勒。深深地鞠躬,倒退着走出小屋。院墙上的牛粪,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表皮开始结壳,从裂开的缝隙中看到里面还是糊状的物体。它们将在墙上晒到干透,才会被取下来,储藏起来,作为燃料。
离开小院,你向远处走去,去寻找你的忘记了时间的同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