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白给90后做家教了
吃过饭，我躺在电脑椅里看报纸。腿搭在曦曦的床上，腰杆压在椅沿儿上，身子可以使劲挺，好受死了。歇了三天，越发腰酸腿疼，想想明天又要驴上套，愁得慌。
报纸看腻了，想上网看电影，瞅瞅曦曦正埋头苦干又作罢。今晚，俺家放映的肯定又是挑灯夜战。
一股浓浓的药香从门缝儿挤进来。曦曦嗅鼻子搜索：“爸，谁家煎中药？”
“快学吧。”我瞪了她一眼。曦曦已预感到上演励志片是自讨苦吃，看那紧迫劲儿也想早点结束。
“大概是顾老师煎中药，我去看看。”
“顾老师病了？”受我这个学生影响，曦曦和鞠花私下里也叫顾老师。
我没吱声的意思，曦曦显然已经明白。本想下达十点熄灯令，看她那乖巧样又不忍心了。
敲开门，先看到顾老师亮光光的脑门子。虽是一壁之隔，我可是好久没造访顾府了。顾府是顾老师对自家酸溜溜的雅称。以前，兰亮亮在我家聊够了，出门前总会指指顾府，悄悄说：“去顾府坐坐。”
顾府的主人并不姓顾，为何？顾老师名下没有一平米可立足，这房子是租来的。
顾府里有什么呢？画架和马扎占据了多半地盘，铁床和写字台都挤到了墙边。
“赵海，坐吧。”顾老师叫我，总是把我的姓一带而过，听起来感觉我就是一片宽阔的海。
我随便找了一个马扎坐下，仰头看墙上的素描画。是学生的习作，挂在同一水平线上，像是展览又像是炫耀。
顾老师见我看画入神，脸上放出了光彩。我的目光所到之处就会有他同步的讲解。
“这个老头儿是谁？”这句贴着浅薄标签的话没说出口，然而顾老师却看出了我的疑问。
“哦，是伏尔泰。一个初三学生临摹的，你看明暗关系处理得多好。”
明暗关系我不懂，倒是觉得这老头儿的鼻子挺像顾老师的鼻子。
顾老师忽然想起了什么，跑进厨房。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夹杂着一句话传出来：“万幸、万幸。”
跟进厨房，看到案板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中医内科学》。我敲门之前，顾老师肯定是在药香里研读此书。
“没糊吧？”我问。顾老师不断用筷子翻动草药，药罐子热气腾腾的。
“朋友来了有好运，呵呵。”
我心想差点给你带来霉运。“这就是去诊所抓的中药？”
看顾老师的脸色，我知道他又要卖弄了。他说：“老不死的给开了一堆养阴清热的，谁稀罕。我看书揣摩出这个止咳化痰的方子。”
“顾哥果然厉害。”其实这句话是贬义。不知是我表达欠缺，还是顾老师领会有误，结果是顾老师眉飞色舞起来。
“中药加鹤翔庄气功还有治不好的病？”他屈膝耸肩，凝神运气，缓慢地秀出一个气功动作。
我被逗乐了。这种气氛让我想起数年前我们相处时的融洽。
顾老师长我十岁。
住棚户区时，一个胡同。
高中毕业后，我忽然喜欢上了英语。三伏天的傍晚，有个青年腋下夹一本书上山，那就是我。树林里还有好几个人低头用功，老是念念有词的那个就是顾哥。
起初，我和顾哥隔着枝叶互送笑意；后来，在槐花的香甜里互传友好的气息；最后因为情趣相投成了朋友。
许国璋英语，顾哥已学到第四册，而我才刚刚起步。
有段时间，顾哥和妻子闹离婚，他独居的小屋就成了我们的书房。学至深夜，他盛情挽留，我也是懒得离开，就这样在15W灯泡下能学到天亮。
一个冬夜，顾哥约我去海边散步。
踩着松软的沙子，听海浪拍打礁石，顾哥叹息渐少。他摘掉冬帽，我哑然失笑。凛冽的寒风中，他以光头的形象屹立在礁石之上。
他告诉我削发的深奥含义。
与妻子已是劳燕分飞。这泼妇疯狂到极致时是必要揪一把头发在手才解恨的。再没有被揪之虞了，光头示天下，祛除晦气。
顾哥摸了一把亮光光的脑袋，心情一定不错。他转过脸，有点羞涩地看着我：“赵海，我想给你朗诵《致大海》。”
我点头，而且是迫不及待，因为那时正喜欢诗歌。
顾哥面朝大海沉默着。漫步中，他把诗人的激情和浪漫舒缓地传递予我。
星空下，我的灵魂倏然出窍，它伴随着一个伟大的魂灵穿梭于风起云涌之中。
你是我心灵的愿望之所在呀！
我时常沿着你的岸边，
一个人静悄悄地、朦胧地徘徊，
还因为那个隐秘的愿望而苦恼着！
我多么爱你的回音，
爱你阴沉的声调，你悠远无尽的音响，
还有那黄昏时分的静寂，
和那反复无常的激情！
渔夫们的谦卑的风帆，
靠了你的任性的保护，
在波涛之间勇敢地滑过，
但当你跳跃起来而无法控制时，
大群的船只就会被覆没。
我永不能舍弃
你这寂寞和静止不动的海岸，
我怀着狂欢之情来祝贺你，
和任我的诗歌驰骋过
你波涛的峰顶。
多情的顾哥完全陶醉于诗人波涛澎湃的世界里了。迷蒙的月色下，我看到他迷蒙的脸上泪花闪动……
友谊让我的青春有了蔚蓝色的回忆。
眼前的我已届不惑，顾老师呢，已知天命。人生苦短啊。
“我这里烟酒茶皆无，拿什么招待朋友呢？”顾老师递给我一杯白开水，自嘲的样子很做作。
体验着这杯水的温度，看着慢慢飘散的热气，我预感到他的下一句话该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了。果然他就说了，和着他的语速，我开心地笑了。
“嗯哼？”顾老师面部肌肉抖动，肩还同时一耸。我的妈，当年学英语时染上的毛病还没改？
我没解释，不好意思拿他的洋毛病开涮。
曦曦来电话，说老爷子来回走动，还唠叨个没完，弄得她心烦意乱。我真……，他又好受了是不？
顾老师很惊讶：“你女儿真够浪费的。一墙之隔，何须这几分钟的话费？”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心想：你白给90后做家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