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们是多么的遥远而不可及!窗外的阳光冷冰冰的。他心中寻思自己会不会就此死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人照样会死的。也许不等他妈来校,他便断气了。同学们会身穿黑衣,脸色悲哀地在小教堂为死去的他做弥撒,就像同学告诉他的、利特尔[57]死后那样。他们中会有韦尔斯,但谁也不会屑于瞧他一眼。教区长穿着黑色与金色的长袍[58]也会在场,在祭坛上和在灵柩台周围点燃起高高的金黄色的蜡烛。他们会缓缓地将灵柩抬出小教堂,他将被葬于菩提树大道[59]旁边社区的小墓地里。韦尔斯会为他所做的事感到抱憾的。钟会缓缓地敲打起来。
他能听见那钟声的鸣击声。他对自己吟唱布里吉特教他的歌:
叮叮咚咚!城堡的钟声![60]
永别了,妈妈!
将我葬在古老的墓地
在大哥的身边。
灵柩漆黑,
天使在身后飞,
两位吟唱,两位祈祷
两位驮着我的灵魂上天。
这是一首多么美丽、多么悲哀的歌。“将我葬在古老的墓地”,多么美丽的句子!一阵颤栗掠过他的全身。多么悲哀,多么美丽!他希冀能静静地哭泣一场,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歌词,这么美丽,这么悲哀,像音乐一样。钟声!钟声!永别了!哦,永别了。
冷冷的阳光愈加微弱了,迈克尔修士手捧着一碗牛肉茶,站在他的床边。他很高兴,因为他的嘴正发热而干涩。他可以听见同学们在操场上玩耍。公学生活像往常一样地进行着,仿佛他仍然厮身于其间一样。
迈克尔修士要走了,语法三年级学生请他务必回来,告诉他报纸上报道的新闻。他告诉斯蒂芬他名叫艾西,他父亲养着一大群漂漂亮亮能飞越障碍的赛马,他父亲会给迈克尔修士相当丰厚的小费,如果他想要的话,迈克尔修士是一个非常正直憨厚的人,总是告诉他城堡每天收到的报纸上报道的新闻。报纸上什么新闻都有:突发事故,船只失事,体育和政治。
——如今报纸上全是关于政治的报道,他说。你们家人也常讨论政治吗?
——常讨论,斯蒂芬说。
——我们家人也是,他说。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
——你的名字很怪,德达罗斯,我的名字也很怪,艾西。我的名字取自一座城镇的名字。你的名字像是拉丁文。
他然后问:
——你善于猜谜吗?
斯蒂芬回答道:
——不太好。
他问:
——你能解这道谜吗?为什么基德尔郡像马裤的一个裤脚?
斯蒂芬思索了一会儿,说:
——我猜不着。
——因为郡里有一条大腿,他说。明白这里包含的笑料吗?艾西是基德尔郡的一个镇,而艾西镇则是那条大腿。[61]
——哦,我明白了,斯蒂芬说。
——那是一个古老的谜语,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说:
——嗨!
——什么?斯蒂芬问。
——嗯,他说,你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设问这个谜语。
——是吗?斯蒂芬说。
——同一个谜语,他说。你知道怎么用另一种方式来设问这个谜语吗?
——不知道,斯蒂芬说。
——你想不出怎么用另一种方式来设问吗?他说。
他说话时,眼睛在被褥上盯视着斯蒂芬。他靠在枕头上,说:
——还有另一种方式,但我不会告诉你。
他为什么不说?他那养着赛马的父亲,一定像索林和纳斯梯·罗奇的父亲一样,是一位地方长官。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他妈妈弹钢琴时他怎么引吭唱起歌来,想起他要六便士,他总是给他一个先令,想起他如何为他感到遗憾,因为他不像别的同学的父亲一样是一位地方长官。为什么他要被送到这儿来和同学们在一起呢?他爸对他说,他在那儿不是外人,因为他的曾祖叔父五十年前曾在那儿对解放者发表演说。[62]你能根据古老的服饰辨认出那时代的人们。对于他来说,那似乎是一个庄严的时代:他纳闷在那时克朗哥斯的学生是否穿铜扣的蓝外套,鹅黄色的背心,戴兔皮帽,[63]像大人一样喝啤酒,饲养追猎野兔的大灰狗。
他凝目望着窗户,日光越来越晦暗了。苍茫的阴霾会笼罩在操场上。操场上再也没有喧闹了。同学们也许在写作文,也许阿纳尔神父正在朗读课本里的传说。[64]
挺奇怪,没人给他开任何药剂。迈克尔修士回来时,也许会把药剂带来。同学们说,一进医务室,就让你喝有怪味的玩意儿。他感觉比原先好受多了。病情慢慢地见轻挺好的。痊愈后你能得到一本书。在图书馆里有一本关于荷兰的书。书里有可爱的外国名字和模样儿奇怪的城邦和船舰。书让你感觉这么幸运。
窗户上的光多么苍白无色!但那也好。壁炉里的火时高时低。就像波涛一样。有人添了煤,他听见人声。有人在谈话。那是波涛的喧哗。也许是波涛在汹涌之中相互聊天。
他看见了波涛澎湃的大海,长长的黝黑的浊浪汹涌,在无月的深夜那海浪显得格外的黑沉。在轮船进港的码头有一星微弱的灯火在闪烁:他看见成群的人们聚集在海边翘首以待轮船进港。一个颀长的男人伫立在甲板上,凝视着平坦的昏黑的土地:就着码头的灯光,他瞥见了他的脸——迈克尔修士悲痛欲绝的脸。
他看见他向人群举起手,听见他在海水之上用洪亮的忧郁的声音说:
——他逝世了。我们看见他躺在灵柩之上。
人群中有人悲哀地啜泣起来。
——帕内尔!帕内尔!他逝世了![65]
人们跪下,痛苦地哭泣。
他看见丹特穿着一件酱紫色的绒衣,肩头上披着一件绿绒披风,在海边跪着的人们面前骄傲而沉默地走过。
***
壁炉里燃烧着旺火,火苗蹿得很高,一片红艳,在环绕着常春藤的枝形灯下,圣诞餐桌已经铺好。他们回到家稍微迟了一点,但晚餐还没准备好:他妈妈说,很快就会就绪。他们在期盼门一下子打开,仆人们手持着盖着沉甸甸金属盖的大盆菜肴走进来。
大家都在等待:查尔斯伯父端坐在远处窗户的阴影里,丹特和卡西先生分别坐在壁炉两侧的安乐椅里,而斯蒂芬则坐在他们之间的一把椅子里,将脚搁放在脚凳上[66]。德达罗斯先生在壁炉架上的窗间镜[67]前给他的胡髭尖上蜡,然后分开燕尾服的尾摆,背对着熊熊的壁火站着:时不时地从尾摆上抽回一只手来给胡髭尖上蜡。卡西先生往一边侧着脑袋。微笑着用手指轻轻拍打他脖项上的喉结。斯蒂芬也笑了起来,他现在明白卡西先生喉咙里藏有银钱包并不是真的。他一想起卡西先生如何总是发出银铃般的响声哄骗他,便不禁窃自笑了起来。当他竭力掰开卡西先生的手,想瞧个究竟到底银钱袋是否藏在那儿,他发现卡西先生的手指无法伸直:卡西先生对他说,他在为维多利亚女皇做一件生日礼物时三根手指勾曲了起来。[68]卡西先生轻轻推打喉结,用睡意蒙眬的眼睛对着斯蒂芬微笑:德达罗斯先生对他说:
——是啊。嗯,那好极了。哦,我们刚才散步真是令人心旷神怡,是不是,约翰?……我纳闷今晚还会有顿像样的晚餐吗……是的,……哦,嗯,我们今天在海角[69]呼吸了新鲜的空气。啊,天啊。
他转身对丹特说:
——你没出去走走,赖尔登夫人?
丹特皱起眉头,简单答道:
——没。
德达罗斯先生放下了他的尾摆,漫步走向餐具柜。他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只偌大的威士忌石坛,慢慢地将威士忌灌进圆酒瓶,不时躬身瞧瞧灌了多少酒。他把石坛放回柜子,将威士忌倒进两只酒杯里,加了一点儿水,端了酒杯回到壁炉旁。
——喝一点儿吧,约翰。他说,开开胃口吧。
卡西先生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在身旁的壁炉架上。然后,他说:
——嗯,我不由想起我们的朋友克里斯托弗酿造……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夹杂着一阵咳嗽,接着说:
——……为那些人酿造香槟酒的事。
德达罗斯先生大声地笑起来。
——克里斯蒂吗?他说。在他秃顶脑袋的赘疣里所含的坏水比一群雄狐狸还要多。
他侧着脑袋,闭上眼睛,美美地舐了一下嘴唇,开始以旅店老板的口吻说话。
——还记得吗,他跟你说话时,口气总是那么柔和。他一说起脖子的垂肉,就非常忧伤,像是要哭的样子,上帝保佑他。
卡西先生仍然在一阵大笑,继而一阵咳嗽地折腾。斯蒂芬看到作为旅馆老板的父亲的脸和听到他作为旅馆老板的说话的声气,不禁咯咯笑了起来。
德达罗斯先生戴上了眼镜,细瞧着他,平静地慈爱地问:
——你笑什么,小家伙?
仆人们走了进来,将菜馐放在餐桌上。德达罗斯夫人跟随在后面。将座位安排妥帖。
——请就坐,她说。
德达罗斯先生走到餐桌的尽头,说:
——现在,赖尔登夫人,请就坐。约翰,请坐下,我的朋友。
他环视了一周,眼光落在查尔斯伯父坐着的地方,说道:
——啊,先生,那儿有一位年轻的妇女在等待着你呢。
当所有的人就坐之后,他将手按放在餐盘的盖上,然后抽回手,极快地说:
——斯蒂芬,该你了。
斯蒂芬在他的座位上站起来,做饭前感恩祷告:
哦,主,请保佑我们,因为您的仁爱,我们得以享用基督,我们的主给我们带来的所有这些您的恩物。[70]
所有的人都画十字,德达罗斯先生愉快地哼了一下,掀开了沉甸甸的餐盘上的盖,盖的周围挂满了亮晶晶的水珠。
斯蒂芬瞧着躺在餐桌上的肥美的火鸡,火鸡腿脚和翅膀扎在身子上,用串肉扦串了起来。他知道这火鸡是他父亲花一畿尼[71]在多利奥街邓恩铺子[72]买的,那店主每每戳一下胸骨,夸炫那火鸡有多肥:他仍然记得店主的声气:——买那只吧,先生。那是好货呀![73]
为什么克朗哥斯的巴雷特先生[74]叫体罚的藤鞭为火鸡呢?克朗哥斯眼下在很遥远的地方:从餐盘和餐盆里散发出一阵阵温馨的浓重的香味,壁炉里的旺火蹿得很高,红通通的,那翠绿的常春藤和殷红的冬青枝让你感觉如此幸福,正餐一结束,仆人们就要送上葡萄干布丁,布丁上点缀着去壳的杏仁和冬青花样饰物,幽蓝的火苗在布丁周围跳跃,而布丁上飘拂着一面小巧玲珑的绿旗。
这是他第一次吃圣诞晚餐,他想起正等待在育儿室里的弟弟妹妹,他也曾这么等待过的,直到上布丁时才上桌。那深深的矮领口和伊顿公学式茄克衫使他觉得奇怪而有点儿过于老成持重:那天早晨,他穿戴好赴弥撒的衣服,当他妈带着他来到客厅时,他爸哭了。那是因为他撩起了对自己父亲的思绪。查尔斯伯父也是这么说的。
德达罗斯先生把餐盘盖盖上,开始用餐,像是很饥饿的样子。他说:
——可怜的老克里斯蒂,他如今无赖透了。
——西蒙,德达罗斯夫人说,你还没给赖尔登夫人调味汁呢。
德达罗斯先生一把抓住船形调味汁碟。
——是吗?他喊了起来,赖尔登夫人,原谅可怜的瞎子吧。
丹特双手遮住她的餐盘,说:
——不,谢谢。
德达罗斯先生转身对着查尔斯伯父。
——先生,你怎么样?
——味儿正好,西蒙。
——你呢,约翰?
——合适极了。你自己用膳吧。
——玛丽?[75]嗨,斯蒂芬,这东西可以让你的头发鬈曲起来。
他往斯蒂芬的餐盘里撒了好多,然后将船形调味汁碟放回餐桌上。他问查尔斯伯父火鸡烤得嫩不嫩。查尔斯伯父塞了一嘴,无法回答;只是一个劲儿点头称是。
——我们朋友的回应方式不失为一种对教规的很好的回应方式。什么?德达罗斯说。
——我并不认为他有那么世故,卡西先生说。
——当你不再把上帝的神殿当作投票站时,神父,我才会付教费。
——多么讨人嫌,丹特说,这不是一个自称皈依天主教的信徒应该对神父说的话。
——他们是咎由自取,德达罗斯先生温和地说。只要他们听取即使是最蠢的人的话,他们也会将他们的活动局限于宗教范围之内。
——那也是宗教,丹特说。他们的职责是向人民发出警诫。
——我们到教堂去,卡西先生说,是谦恭虔敬地向造物主祈祷,而不是去聆听竞选演说的。
——那也是宗教,丹特重复地说一遍。他们是对的。他们必须给人们指路。
——在祭台上宣扬政治,是吗?德达罗斯先生问道。
——当然,丹特说。那是一个公众道德的问题。要是一位神父不能告诉他的教众如何分辨是非,那他就不成其为神父了。
德达罗斯夫人放下刀叉,说:
——天呐,天呐,让我们别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讨论政治了吧。[76]
——对极了,夫人,查尔斯伯父说。现在,西蒙,争论得够了。别再说了。
——是啊,是啊,德达罗斯先生赶快接上说。
他使劲掀开餐盆的盖,说:
——喂,谁还想再要点火鸡?
没人答应。丹特说:
——对于一位天主教徒来说,说这样的话真是太糟糕了!
——赖尔登夫人,我求求你,德达罗斯夫人说,别再争论这一问题了。
丹特转身对着她,说:
——难道我坐在这儿,听到有人嘲弄我的教会的大司祭们而无动于衷吗?
——并没有人嘲弄他们,德达罗斯先生说,只要他们不介入政治就得了。
——爱尔兰主教和神父都表了态,丹特说,教众必须服从他们。[77]
——让他们离政治远一点儿,卡西先生说,要不人民将疏离教会。
——你听到了吗?丹特说,转身向德达罗斯夫人。
——卡西先生!西蒙!德达罗斯夫人说,就此打住吧。
——太糟糕了!太糟糕了!查尔斯伯父说。
——什么?德达罗斯先生大声叫了起来。难道我们要按英国人的愿望抛弃他吗?
——他已不配当头儿,丹特说。他是一个辜负了公众期望的罪人。
——我们都是罪人,罪孽深重的人,卡西先生冷冷地说。
——那毁谤人的有祸了?赖尔登夫人说。往他脖子上拴一块磨石丢到海里去,那比让他毁谤这小子里的一个要好得多。[78]这是圣灵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