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
从前[1],在一个很美妙的时刻,有一头哞哞母牛在路上踽踽而行,这头哞哞母牛在路上彳亍而行时遇见了一个名叫小杜鹃[2]的可爱的小孩儿……
这故事是他父亲告诉他的:他父亲从单片眼镜后面细瞧他:他的脸毛茸茸的。
他是小杜鹃。哞哞母牛从贝蒂·伯恩居住的路上走来:她卖柠檬棒糖。[3]
哦,野玫瑰
在小小的绿地上盛开。
他吟唱这支歌[4]。那是他的歌。
哦,绿色的玫瑰与土地。
当你初次尿床的时候,开始时还是温热的,然后变得冰冷。他妈换上了油布。那油布发出一种怪味儿。
他妈散发出一种比他爸好闻得多的味儿。她在钢琴上弹奏水手号角给他的舞伴奏。他跳了起来:
嗒啦啦,啦啦,
嗒啦啦,嗒啦啦迪,
嗒啦啦,啦啦,
嗒啦啦,啦啦。
查尔斯伯父[5]和丹特[6]拍着手。他们的年岁都比他的父母大,而查尔斯伯父比丹特还要年长。
丹特的衣橱里有两把刷子。一把背面是酱紫绒的衣刷是为迈克尔·达维特[7]准备的,另一把背面缀绿绒的衣刷是帕内尔[8]专用的。他每次给丹特拿去一张薄皱纸时,她便给他一片口香糖。[9]
万斯家住在7号。[10]他们拥有不同的父母。万斯先生和夫人是艾琳的父母。他长大后要娶艾琳做妻子。他去躲避在桌子底下。他妈说:
——哦,斯蒂芬会道歉的。
丹特说:
——哦,要是他不道歉,老鹰会飞来啄走他的眼睛。[11]
啄走他的眼,
快道歉吧,
快道歉吧。
否则啄走他的眼。
快道歉吧,
否则啄走他的眼,
否则啄走他的眼,
快道歉吧。
***
宽阔的操场上到处是男孩儿。所有的人都在嘶叫,班督导高声呐喊给他们打气。夜色苍茫而阴冷,在足球运动员每一次冲锋陷阵之后,那油腻腻的皮球便像一头大鸟一般凌空穿越过晦暗的暮色。他一直在他所属的梯队里溜边儿[12],班督导瞧不见他,也可免吃粗暴的硬脚头,装模作样地跑来跑去。在这一群球员之中,他感到自己身子矮小而孱弱,目光近视而模糊。罗迪·基克海姆[13]却迥然不同:所有的同学都说他会成为第三梯队的队长。罗迪·基克海姆是一个正派人,而纳斯梯·罗奇却是一个令人生嫌的家伙。罗迪·基克海姆在他的存衣柜里有一副护膝[14],在饭厅里有饭篮。纳斯梯·罗奇有一双大手。他称星期五布丁为毛毯狗。有一天,他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斯蒂芬回答道:
——斯蒂芬·德达罗斯[15]。
纳斯梯·罗奇说:
——这名字有什么含义?
没等斯蒂芬回答,纳斯梯便问道:
——你爸是干什么的?
斯蒂芬答道:
——一位绅士。
纳斯梯·罗奇问:
——他是地方长官吗?
他在他的队阵的边儿上从这儿跑到那儿,不时地奔上那么几下。他的手冻得通红。他将手伸进束着皮带的灰外套的侧口袋里。皮带就绕在他的口袋上。皮带也意味着给人一顿臭揍。有一天,有人对坎特韦尔说:
——瞧我来揍你一顿。
坎特韦尔答道:
——有种去揍塞西尔·桑德尔。我倒要瞧瞧看。他不给你屁股上来上那么一脚才怪呢。
那些不是文雅的词儿。他妈嘱咐过他在公学里不要和说粗话的同学讲话。多好的妈!开学的第一天,当她在城堡[16]的大厅里与他道别时,她把面纱撩在鼻子上吻他:她鼻子和眼睛发红了。她是一位可爱的妈妈,可是当她哭泣的时候,就不那么可爱了。他假装没见到她行将要哭泣的样子。他爸给了他两枚五先令零花钱。他爸对他说,他需要什么,就给家里写信;绝不要干告密的勾当[17]。学院教区长[18]在城堡的门口与爸妈握手告别,微风吹拂着他的祭司法衣[19],汽车载着他的爸妈远逝而去了。他们在车上对着他啜泣,挥舞着手:
——再见,斯蒂芬,再见!
——再见,斯蒂芬,再见!
他卷进了一场混战之中,他惧怕那发亮的眼睛和沾满烂泥的靴子,一骨碌蹲下身子从腿脚间往外望。伙计们在挣扎、呻吟,脚头互相摩擦,踢着,跺着。杰克·劳顿的黄靴子将球盘了出来,于是所有的腿脚和靴子便紧追其后。他在后面奔了一会儿便停止了脚步。再跑下去也没用。他们很快就要回家度假了。在自修室用完晚餐后,他把粘在他课桌里的数字从77改为76。[20]
待在自修室里比戳在这寒风之中要舒适多了。天空苍茫而阴冷,城堡里亮着灯火。他在心中纳闷,汉密尔顿·罗恩是从哪扇窗户将他的帽子扔在隐篱上的,当年在窗户下是否有花坛。[21]有一天,管事将他召到城堡,给他瞧士兵开枪打在木门上的痕迹,并给他一块耶稣会修士们吃的松脆的酥饼。看着城堡的灯火,令人觉得舒心而温暖。那犹如书里描述的一般。也许莱斯特大教堂就是那样的。在《康韦尔博士拼写读本》[22]里有一些很美的句子。虽然他们像诗,但不过是供人学习拼写的句子而已。
沃尔西[23]长眠于莱斯特大教堂
教堂执事亲自将他埋。
黑腐病是植物病,
而癌是动物的绝症。
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将手枕在脑后,背诵一遍这些句子,真是太美好了。他打了一个冷战,仿佛他的皮肤沾上了冰冷的黏乎乎的尿水。韦尔斯把他扔进厕所的小便池[24]里,真是太卑鄙了,仅仅因为他不愿将他的小鼻烟盒与韦尔斯交换陈年的悬线核桃,那悬线核桃曾击碎过四十只核桃。[25]那尿水是多么的寒冷,多么的黏乎!有位同学曾经亲眼见到一只大老鼠跳进便池里去。妈和丹特端坐在壁炉前,等待布里吉特端茶来。[26]她将脚搁放在火炉围栏上,她那饰有珠宝的拖鞋被火烤得这么热,发出这么可爱的暖烘烘的味儿!丹特知晓许多事儿。她给他讲莫桑比克海峡在哪儿[27],哪条河是美国最长的河流[28],以及月亮上最高的山脉叫什么[29]。阿纳尔神父[30]比丹特还要博学,因为他是神父,他爸和查尔斯伯父都夸丹特是一个聪颖的、博览群书的女人。当她晚餐后嗳气,将手遮掩在嘴前时,那就是说她犯胃灼热了。
在操场上,有一个声音大声喊道:
——全体进屋!
然后,从第二梯队和第三梯队[31]传来别人的喊声:
——全体进屋!全体进屋!
球员们聚拢在一起,一脸通红,浑身是泥,他来到他们中间,心中窃喜可以进屋里去了。罗迪·基克海姆手里拎着泥泞的球网兜。一个同学请罗迪再给他踢上一脚:但是罗迪径直走去,甚至不屑于答理他。西蒙·穆南跟他说别再踢了,因为班督导正瞧着呢。这个同学转身对着西蒙·穆南[32],说:
——我们都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是麦格莱德的马屁精。[33]
马屁精真是一个奇怪的词。这位同学这么笑骂西蒙·穆南,因为西蒙·穆南总是将班督导祭司法衣的假袖[34]绑在其身后,而班督导总是假装很愤怒。但屁这字的发声是丑陋的。有一次,他在威克洛旅馆[35]厕所里洗手,洗完手后,他爸提起链子将塞子拔起,脏水便从洗手池的口子流下去。当水缓缓地流完时,洗水池浅水口便发出这么一声:屁——。只是声音更响亮而已。
回忆起这一切,想起厕所的那一片白色使他觉得寒冷,嗣后又觉得发热。那儿有两个龙头,你打开龙头,水便流出来:冷水和热水。他开始觉得冷,然后觉得有点热:他看见龙头上印着人名。那真是奇怪的事。
过道里的风也使他感到冷颤。这风奇异而带有一点湿意。煤气灯很快就会点燃,燃烧时,它发出轻轻的咝咝声,像一支小曲。总是这样的:当同学在游戏室一寂静下来,你就能听见这咝咝声。
这是做算术的时间。阿纳尔神父在黑板上写下一道很难的算术题,然后说:
——现在让我们来瞧谁能赢。快算,约克!快算,兰升斯特![36]
斯蒂芬绞尽脑汁,但算术太难,他感到懵了。别在茄克衫胸前的、缀着白玫瑰的小丝质纹章开始颤动起来。他极不善于运算算术,但他竭力全力以赴,不希望约克输掉。阿纳尔神父一脸阴沉,但他没生气:他还在窃笑呢。杰克·劳顿啪——一声捏响手指,阿纳尔神父在他笔记本上瞧上一眼,说:
——对。好极了,兰升斯特!红玫瑰赢了。快,约克,快算!
杰克·劳顿往侧边瞧了一眼。缀有红玫瑰的小丝质纹章,因为他戴着一顶蓝色的水手帽,而显得非常的神气。斯蒂芬一想到要么杰克·劳顿,要么他赢得这场初等算术比赛第一名,脸就发烫。有几个星期,杰克·劳顿得第一名,有几个星期,他获桂冠。他在算第二道算术题时,他那白色的丝纹章在颤动,他听到了阿纳尔神父的声音。这时,他所有的认真劲儿消失殆尽了,他感到脸颊一下子凉了下来。他心想他的脸一定苍白无色,因为脸庞是那么冰凉。他算不出算术题的答案来,但这无关紧要。白玫瑰和红玫瑰:这是些让人一想起就感到美的颜色。而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的证书也是美丽的颜色:粉红色,奶黄色和淡紫色。淡紫色、奶黄色和粉红色的玫瑰让人一想起就感到美。一朵野玫瑰也许会是这些颜色,他忆起了那首关于野玫瑰在小小的绿地上盛开的歌。但是你不可能见到绿玫瑰。也许在世界的什么地方你能见到。
铃声响了,同学们从教室里出来,沿着走廊走向饭厅。他坐着呆望着盘里的两块黄油,不想吃那潮乎乎的面包。桌布濡湿而揉皱。他喝完了围着白围裙的笨手笨脚的饭厅帮工冲在他杯子里的滚热的淡茶。他在心中寻思,饭厅里帮工的围裙是不是也是湿漉漉的,是不是所有白色的东西都是冰冷而潮湿的。纳斯梯·罗奇和索林[37]喝家人送来的罐装的可可茶。他们说,他们喝不了这茶;那是泔脚水。同学们说,他们的父亲是地方长官。
对于他来说,所有的男孩儿都显得很怪谲。他们都有父亲、母亲,穿不同的衣服,讲话的声气也不同。他渴望回家,将脑袋枕在妈妈的膝上。但是,他不能:他只盼望这游戏、学习和祈祷赶快完结,好快快上床睡觉。
他又喝了一杯热茶,弗莱明问道:
——怎么回事?你哪儿疼还是怎么的?
——我不知道,斯蒂芬说。
——你准是犯胃病了,弗莱明说,因为你的脸看上去这么苍白。会好的。
——哦,是的,斯蒂芬说。
但是,他没犯胃病。他心想,他是犯心病,要是心那儿会生病的话。弗莱明问他是完全真诚的。他想哭。他将手肘撑在桌上,将耳朵阖上又打开。每次他打开耳朵时,他便听见饭厅里的喧哗。那犹如深夜夜行的火车的咆哮。当他掩上耳朵,那喧阗便消逝了,犹如火车飞驶进了山洞隧道。在达尔克那夜,火车就是这么喧嚣奔腾的,而当他一驶进隧道,喧闹便消逝殆尽了。[38]他闭上了眼睛,火车在奔驶,咆哮着,辄然消逝;再咆哮,再消逝。倾听着它轰然呼啸,戛然中止,从隧道里叱咤而出,然后又中辍无声,真是太好了。
第一梯队的球员开始沿着饭厅中央的垫子走进来,他们中有潘迪·拉斯、吉米·马吉[39]、被允许抽雪茄烟的西班牙人和戴一顶毛茸茸帽子的小葡萄牙人。然后才是第二梯队和第三梯队的桌子。每一个人走路的样子都与众不同。
他坐在游戏室的一个角落里,装模作样瞧多米诺牌戏,时不时他能倏然听见那煤气灯的小调。班督导和几个男生站在门口,西蒙·穆南正在将他的假袖打结在一起。他正在跟他们讲关于图拉贝格的事。[40]
然后,他离开了门口,韦尔斯走近斯蒂芬,说:
——告诉我们,德达罗斯,睡前你吻你妈吗?[41]
斯蒂芬回答道:
——我吻。
韦尔斯转身对着其他同学,说:
——哦,瞧,这家伙说他每晚睡前亲吻他妈。
其他同学中止了游戏,转过身来哈哈大笑。在众目睽睽之下,斯蒂芬脸刷地通红,说:
——我不吻。
韦尔斯说:
——哦,瞧,这家伙说他睡前不吻他妈。
他们又哈哈大笑起来。他竭力跟大伙儿一起笑。刹那间,他感到全身发热而困惑。怎么回答才算对呢?他作了正反两面的回答,而韦尔斯仍然讪笑他。韦尔斯一定知道正确答案的,因为他是语法三年级的学生。他竭力去想像韦尔斯母亲的样子,但他不敢抬头瞧韦尔斯的脸庞。他厌腻韦尔斯的脸。正是韦尔斯前天将他扔进厕所便池的,只因为他不愿将他的小鼻烟盒与韦尔斯交换陈年的、曾击碎过四十只核桃的悬线核桃。这样做是很卑鄙的;所有的同学都这么说。那尿水是多么的寒冷而黏乎!有位同学亲眼见到一只大老鼠跳进便池里去。
便池里冰冷的黏液沾满了他的全身;当上课的铃声响了,学生从游戏室里列队而出,他感到走廊和楼梯的冷风直往他衣服里灌。他仍然在竭力思索正确的答案应该是什么。吻母亲是对还是错呢?吻,是什么意思呢?你抬起脸道晚安,然后母亲俯下身来。那就要亲吻了。他妈将嘴唇贴在他脸颊上;她的嘴唇柔软,濡湿了他的脸颊;而且还发出细微的叭——的一声。为什么人们的两张脸要那么做呢?
坐在自修室里,他打开了课桌的盖,将粘贴在里面的数字从77改为76。圣诞节假期仍然十分遥远:但它总是要来临的,因为地球总是在转。
他地理课本的扉页上印刷着一幅地球的画:飞云簇拥着一只大球体。弗莱明有一盒蜡笔,一天晚上自修时,他将地球涂成绿色,将云雾着酱紫色。这犹如丹特衣橱里的两把刷子,一把背面缀绿绒的衣刷是帕内尔专用的,而那把背面是酱紫绒的衣刷是为迈克尔·达维特准备的。他没有叫弗莱明这么设色。弗莱明自己这么上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