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艺术家的心灵历程——译者序(2)
三
对乔伊斯来说,女人具有一种神秘的福楼拜式的神的力量。女人与创造和艺术密不可分。对斯蒂芬来说,艺术家无异就是创世主。但神这个词只有在圣母马利亚想像力的子宫里才被肉化,也即是具象化。埃玛成了斯蒂芬的圣母马利亚,既是他的母亲又是他的女友。被意象化的或被神化的女人——无论是玫瑰、鸟、处女想像力的子宫还是圣母马利亚——都蕴涵着斯蒂芬的愿望和作为艺术家的创造力。乔伊斯甚至将“灵魂”也女性化。拉丁词mulier(女人)对于斯蒂芬来说,具有柔和的美和令人沉醉的魅力。
在小说出色地描述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的亚里士多德式的开头部分,在朦胧的孩提对一个完整的微观世界的印象中,斯蒂芬对住在7号的万斯家的艾琳有好感。“他长大后要娶艾琳做妻子”。但结果是灾难性的。他妈要他道歉,老鹰要飞来啄走他的眼睛。斯蒂芬无法接近她,因为她是新教徒,新教徒总是讪笑圣母马利亚启应祷文。但他还是要钟情于那一双又长又白的手,那手长长的,白皙而细瘦,那冰凉而洁白的东西就是象牙塔的含意。
有一天,他站在她身边,手放在口袋里。她将手伸进了他的口袋,他感觉到她的手多么冰凉、多么纤细、多么柔软。她陡然缩回手,咯咯大笑着沿着小道的坡路撒腿跑开去。她的金发在脑后随风飘拂起来,犹如阳光下的金子。这是斯蒂芬第一次对男女接触的温柔的感觉。斯蒂芬在这种接触中总有一种未完成的惆怅。
在经受了自我与权威的冲突之后,在斯蒂芬的梦幻中出现了阴郁的复仇者的形象。这形象代表他童年时听说与感觉到的怪异与可怕的一切。复仇的基度山伯爵的出现表明斯蒂芬心灵中孕育了反叛耶稣会教士、反叛教会教育的种子。而这种反叛的种子是与“美茜蒂丝光辉灿烂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与盛开玫瑰的院子联系在一起。但复仇者与女人的最终的结局是悲剧性的。美茜蒂丝嫁给了别人。在他们最后一次的会面中,复仇者终于作了一个忧郁的、傲慢的婉拒的手势说:“夫人,我从不吃麝香葡萄。”他拒绝了女人的和解而成为英雄。对于艺术家来说,这是又一次完成的性。
在清澈的冬夜,斯蒂芬和埃玛在末班马车的踏板上聊天。斯蒂芬立在高一级的踏板上,埃玛站在低一级的踏板上。“谈话间,她多次蹬到高一级的踏板上来,然后又蹦下去,有那么一两次她待在他的身旁忘了站下去了。后来还是踩下去了。要是她一直待在他身旁该有多好!该有多好!”但是,埃玛最终还是成了他赋写的维拉涅拉诗中的妖妇。“她成了她的国家女性的一个形象,具有一颗蝙蝠般的灵魂,只有在黑暗、神秘与孤独之中才有活力。”斯蒂芬和她成了陌路人,在图书馆台阶上他也没有向她招呼。她一手玩弄着爱尔兰语短语词典,一面和莫兰神父调情。斯蒂芬面对的是另一场失败的令人惆怅的思念。“让她去和神父调情,让她去和那教会逗乐吧,那教会不过是基督教厨娘而已。”
斯蒂芬对女人的崇拜表现在他对圣母马利亚的崇拜上。在他的心目中,圣母马利亚并不是神,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一旦他真的想弃恶从善,一旦他真的想忏悔,那么,那令他感动不已的冲动便是希望成为她的骑士。”
乔伊斯式的艺术家英雄所崇尚的女人从艾琳、埃玛、圣母马利亚、美茜蒂丝而演变成“一头奇异而美丽的海鸟”,她代表了阿奎那式的美的极致。
有一位少女伫立在他面前的激流之中,孤独而凝静不动,远望着大海。她看上去像魔术幻变成的一只奇异而美丽的海鸟。她那颀长、纤细而赤裸的双肢犹如仙鹤的双脚一样纤美,除了肉身上留有一丝海草碧绿的痕迹之外,纯白如玉。她那大腿,圆润可爱,像象牙一样洁白,几乎裸露到臀部,游泳裤雪白的边饰犹如轻柔雪白的羽绒。
贯穿在斯蒂芬的女人们的形象之中有一样东西是恒久不变的,那就是象牙,象牙塔。像象牙一样洁白。象牙塔的形象出自《旧约·雅歌》第7章3节:“你的两腿,圆润似玉,是艺术家手中的杰作。”在启应祷文中,圣母马利亚被称作“神秘的玫瑰”“象牙塔”“黄金屋”“晨星”。所以,可以说,无论是艾琳、埃玛、美茜蒂丝以及那海鸟般的少女都是圣母马利亚的肉身化,世俗化。
极致的美的女人的出现意味着新的人生的来临,意味着创造。我们在乔伊斯1909年写给诺拉·巴纳克尔的信中,明确地表示他要将他与她的关系重建成一种母与子的关系,这种关系因为乔伊斯母亲的死亡而断绝了。对于乔伊斯来说,情人之间的关系太疏远了。他希冀一种更为紧密的关系:“哦,我希望我能像一个诞生于你的肉与血的孩子一般生存于你的子宫中,领受你的血液的哺育,在你的身体中那温暖的神秘的黑暗中睡眠!”(《乔伊斯书信集》第1卷第296—297页)。跟乔伊斯一样,斯蒂芬的灵魂跳将出来去迎接那创造的召唤:
去生活,去犯错误,去沉沦,去成功,去从生命中创造生命!
正如哈佛大学教授哈利·莱文指出的,这种野性的飞翔实质上是一种性完成与艺术创造的比喻。女人、女人想像力的子宫使斯蒂芬英雄最终完成了他的性的梦幻,也即完成了他的艺术的受孕(构想)、妊娠(酝酿)和生产(再现)。在斯蒂芬看来,“艺术家,正如造物的上帝一样,存在于他创造的作品之中、之后、之外或之上。”斯蒂芬式的性与艺术,性与创造的关系就这样建立起来了。艺术的宗师每次将日常的经验演绎成永恒的艺术时,圣性的肉身化便再现一次。斯蒂芬成了他自己的母亲。
四
在唯美主义者斯蒂芬看来,自我总是处于与社会的不断的冲突中,这便形成了艺术与人生的对立,艺术与宗教的对立。艺术和严峻的天主教是格格不入的,于是,艺术家从他开始懂事起就与天主教传统处于对立之中。他父亲和耶稣的关系给少年的斯蒂芬以莫大的启示。德达罗斯先生对“把上帝的神殿当作投票站”作了抨击。在虔诚的丹特看来,德达罗斯先生的家对教会大祭司毫无敬意。“德达罗斯先生往餐盘上叭——一声摔下手中的刀叉。他说:‘敬意!爱尔兰没有上帝!在爱尔兰,我们受够了上帝的罪。打倒上帝!”于是,在斯蒂芬的心目中,宗教与肉欲的冲突,宗教与自由自在的生活的冲突构成了他青春成长期心灵冲突的主要内容。
作为唯美主义者,他总感到自己会堕落。虽然他还没有堕落,但他会默默地刹那间堕落的。要不堕落太困难了。他感受到他的灵魂正默默地往下滑去,掉坠下去,堕落下去,虽然还没有掉入泥坑,还没有完全堕落,但总要堕落的。野性在斯蒂芬的心灵中召唤着他。
在身体的觉醒中,斯蒂芬不再去谨慎斟酌他是否会侵犯天主教的戒律、犯重大的罪愆。他心中充满了野性的欲望,而这种欲望在爱尔兰天主教的环境中已压抑了许久了。
他终于明白他自己的目标是多么的愚不可及。他想筑起一堵秩序与典雅的防波堤以阻挡他外部生活的污秽的潮流,并用端行准则来阻遏内心强大潮流的冲击。这一切全属徒然。无论是从外部还是从内部,水已经漫溢过了他的堤坝:潮水再一次汹涌澎湃地拍击业已倾颓的防波堤。
他热切地顺应心中强烈的欲望,在这种欲望面前,其他的一切都显得无关紧要而格格不入。他并不在乎他是否犯了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他也不在乎他的人生成为一连串的欺骗与虚伪。除了他心中孕育的去犯滔天罪孽的粗野的欲念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是神圣的。
在16岁的一天,他终于来到了都柏林的红灯区。“他的热血沸腾起来。他在那幽暗的、泥泞的街上孑然独行,窥视着阴郁的小巷和门廊,热切地聆听一切声响。他像一只迷失的四处徘徊的野兽独自呻吟起来。”
他感到有一个黑魆魆的精灵从黑暗中不可抗拒地爬上了他的身子。那路济弗尔般的精灵难以捉摸,发出簌簌瑟瑟的声响,犹如一股春潮,充溢了他整个的身子。“他在喉咙间哽了如此长时间的呐喊终于从他的嘴里喷吐而出。他的呐喊犹如炼狱受苦的人们发出的绝望的呻吟,呐喊在一阵强烈的恳求声中渐渐销声匿迹,这是要求邪恶的不顾一切的纵情的呐喊,这呐喊仅仅是他在小便池湿淋淋的墙上读到的淫亵的涂鸦的回声而已。”
斯蒂芬闲逛走进了狭窄而肮脏的小街。从那散发恶臭的小巷里,他听见了一阵阵嘶哑的骚动和吵闹声,喝得酩酊大醉的人们瓮声瓮气地唱着小调儿。娘儿们和小妞儿们身穿色彩鲜艳的长袍,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她们的神态闲逸,散发出阵阵香水的味儿。一阵颤抖攫住了他,他的视线变得朦胧而模糊了。那橘黄色的煤气灯火光在他刺痛的眼睛看来似乎往弥漫着雾霭的天空冉冉升起,犹如在神龛前燃烧一样。在门前和点着灯火的厅堂里一群群人儿聚集在那里,排列有序,似乎在进行什么仪式似的。他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他从数百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了,从中世纪式的禁欲中解脱出来了。
一个身穿粉红长袍的年纪轻轻的女人将手搭放在他的手臂上一把拉住他,双眼直视他的脸庞。她快快活活地说:“晚安,亲爱的!”他便进了她的房间。他闭上了双眼,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全部付与了她。在这世界上,除了她那微启的嘴唇的轻压以外,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她的嘴唇压在他的脑海上,就像它们压在他的嘴唇上一样,仿佛它们是一种模糊的语言工具似的。
斯蒂芬的罪愆是宗教所不能容许的。在充满宗教气氛的公学中,他的精神处于极端的痛苦与惶恐之中。恐惧(fear)左右了他的生活。恐惧甚至使人进入一种“舔舔嘴唇上油渍”的野兽状态。阿纳尔神父在课堂上宣讲地狱的苦难,让斯蒂芬不寒而栗。上帝创造了地狱之火来折磨、惩罚不知改悔的罪人。无止尽地永恒地燃烧的火的煎熬是让遭天谴的人蒙受的最痛苦的磨难。他在是否去教堂忏悔的问题上极端矛盾。他开始自责。宗教的力量战胜了他灵魂中野性的欲念。他感到一种恐惧,这种对死后命运的恐惧左右了他的灵魂。他的灵魂这时浸透了宗教的思想。“他星期日思考神圣三位一体的奥理,星期一思忖圣灵,星期二考虑守护神,星期三思索圣约瑟,星期四沉思祭台圣餐礼,星期五深思受苦受难的耶稣,星期六冥想为主所宠爱的圣洁的圣母马利亚。”这表明了斯蒂芬在思想上和行动上的皈依。他在创造世间万物和人的上帝面前感到敬畏,感到自卑。“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灵魂通过自己的肉体无论在思想上,在言语上还是在行动上都肆意犯罪了。忏悔!他不得不坦白每一个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