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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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地上的名字(3)

三分钟后,她和本图拉家的塞莉亚喝着浓浓的黑咖啡,老妇人看着她们,宛如喝咖啡这件事相当重要。蒂娜先前盘算着不要太早提问,等待对方拿定主意。本图拉太太花了很久的时间,很久,最后她说,他们后来把街名换掉,改为长枪党员丰特列斯街。

“谁是长枪党员丰特列斯?”

“战后镇上的一位老师,”为了不让人提出疑问,她说,“奥里奥尔·丰特列斯。”

“他教过我,”塞莉亚插嘴,“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那时候还很小。”她再次躲藏到静默的咖啡杯之后。

“一个奸诈的双面人,为我们家带来不幸。还有整个镇上,”她换个语气,“关掉电视,孩子。”

“那位老师的妻子怎么了?”

塞莉亚站起身,不发一语地执行命令。在蒂娜身后,一位就要刷新纪录的芬兰跳台滑雪选手因电源中断,不幸地困于中途。本图拉太太反复地想着:“我不知道,她离开了。”

“她,我是真的不记得了。”她女儿再次坐下时说道。

“在那段时间,我们连去买个面包,都得绕一大圈走拉萨街。”

“家里没人再踏过这条街,”她更小声地说,“为了纪念我哥哥。”

蒂娜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控制住后,她选择问一个没有风险的问题:“大家怎么说的?”

“还有其他人也不走那条街。”她端起女儿的杯子,用颤抖的手将杯子靠往自己面前,仿佛要喝一口,却只是闻闻香气。塞莉亚怕她的杯子掉落,拿下杯子,放回原位,本图拉太太甚至没发现,她说:“弗利索之家的拉莫娜没看到改名就死了,真可怜。”

“其他人呢?”

“布雷斯那一家子,还有住在马贾尔斯之家、纳西斯之家、巴塔利亚之家的那些人……”为了想起更多的人,她停止报名单,看了一下咖啡杯,继续说,“……萨维纳之家、比鲁莱斯之家……还有格拉瓦特之家,当然了。”

“什么意思?”

“所有这些人,都开心得很。还有那些法西斯,看到国民阵营进来时,他们快乐无比。以及烟草专卖店的塞西莉亚·巴斯科内斯,那个坏心眼的女人,竟然在我家门口唱长枪党党歌……”

她的喘息停歇,仿佛刚跑完步,她说,对所有这些人而言,有条名叫长枪党员丰特列斯的街道是件不错的事情。

她闭嘴不再出声,另外两个女人也尊重这份沉寂。蒂娜想象,所有那些名字都像火舌般烙印在本图拉老太太的记忆里。

“其他人呢?”犹如过了一个世纪后,蒂娜才敢提问。

“他们不出声,”现在,她看向蒂娜的双眼,“这个镇上很多事情,人们总是往肚里吞。有很多双面人。”

“妈妈……”

“就是这样。用那婊子养的名字命名一条街道。那婊子养的检举我的两个女儿,因为他在班上听到她们说……”她望向无尽,像在考虑继续与否,“很明显地,如果是把一条街献给塔尔加会更糟。”

“已过了六十年,那件事仍深印在我们的脑海里,”女儿委婉地对蒂娜说,像致歉般,她腼腆地微笑,“听起来不像真的,不是吗?”

“检举是怎么一回事?”

“我和妹妹吓死了,因为有传言说,有人正在找我父亲,想杀害他,我们聊着,就……”

“禽兽般的老师听到她们的对话,”老妇人打断女儿的话,“迫不及待地跑去见镇长,对他说,镇长先生,本图拉躲在自己家里,我听到五岁和十岁的小女孩说的,她们吓死了,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做完这件事,他可能还认为,镇上像我们这类正派的人会把他当人看,而不是魔鬼,”她看着往昔,眼睛盯着墙面,“然后,就发生了所有发生的事情。”

老妇人吸了一口气,用手杖敲了一下地面,坚持道:“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个镇上有不少双面人。”

“妈,这位女士可能会以为……”

“她为什么来的?这是她自找的。”

母女毫无顾忌地说话,宛如蒂娜不在场。现在,塞莉亚为了结束争执,断然地说:“妈,等会儿你的身体又会……”

“我,从未再见过我丈夫,”她告状似地对蒂娜说,“无论人们怎么说。那时我们已经分开了。他决定上山时,我告诉他,我要和两个女儿以及小乔安留下来,因为那些人没办法对我怎么样。他却宁可奔波劳累。他总是……”

她停下来,心系着一段蒂娜不知道是温馨还是粗暴的回忆。

“……屁股坐不住、不安定。年轻时,他在萨劳隘口搬运货物。已经习惯了离开……留在家里,乔安会闷死的。”

塞莉亚有所行动了。她以母亲般的姿态,对老妇人说:“唉,看到了吗?我们最好不要提起这件事。”

“我告诉他,法西斯党员不会对他怎样的,但他宁愿跑到山里去。”

“每次谈到父亲……之后她都会发烧。”

“乔安说得对。很对,他们一直在找他……罗亚之家那个兔崽子败类,巴伦蒂·塔尔加……”

“妈……”

本图拉太太为了避免女儿的制止而提高音量:“当我知道他一头撞上公路的墙壁时,我高兴死了。”

“她说的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塞莉亚·本图拉充当解说的角色,“或许有五十年了。”

本图拉太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塞莉亚啜了口咖啡,任由母亲回忆。她知道母亲正想起,晚餐前,本图拉家出现了四个穿制服的人,以及远远看着一切的第五个人,带着满脸苦恼厌恶。他们进门,连晚安都没说,直接抓起本图拉家的大儿子,小乔安,那时他才十四岁。在两个年幼妹妹惊愕的眼神前,他们将他逼到墙边,礼貌地问他,你那婊子养的爸爸在哪里?

“你们放过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本图拉太太格洛丽亚·卡曼纽刚走进小厅。她平静地搬着木柴并放到火炉旁。在围裙上拍干净双手的同时,指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食物。

“如果不嫌弃的话……”她鼓起勇气说出口。巴伦蒂·塔尔加不再抓着男孩的脖子,走向女人。

“你知道的。”

“不知道。在法国吧,我猜,”她以蔑视的眼神挑衅地看着整支队伍,“你们知道法国在哪里吧?”她指着第五个男人,他没穿制服,正露出一副不悦的表情站在门口,“让老师告诉你们吧。”

从来没有,本图拉家的小孩在严峻的小学生活里,从未看过一个人因为被重重地打个巴掌而翻飞出去。他们的母亲弹到餐具架上,跌落在地,好几年后,那里架了台有滑雪选手的电视机。她的脸颊流下一条血丝。巴伦蒂伸出温热的手,用手指头指着她,以低沉的声音说话,非常低,低到极具威胁性:“我知道你和他碰面,你可以叫他来镇公所投降。”

女人站起身来,眼泪让她什么都看不见。

“我没和他见面。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发誓。”

“二十四小时。如果明天晚上九点前他没来,这个就代替他。”

他指着小男孩,对他的手下比了一个手势。深色卷发的男人把小孩的手硬拉到背后上铐,男孩因为过度害怕,忍着没说出,唉,你们弄痛我了。他们把他带走。那天晚上没人有心情吃饭。

生锈的铁门敞开着,听得见里头的敲击声。蒂娜瞧着灰白色的天空;看来任何时刻,都可能有一道冷死人的寒流在她的头上再次形成。事实上,现在比刚才还冷。刚才一大清早,她敲响本图拉家的大门,想着她永远无法适应那种钻进心坎里、如此欺负人的寒冷。

一条铺着压缩土块的中央道路,延展至几天前她拍摄的纪念碑。那不是一座庞大的纪念碑。某人已经取下了建构一段传奇的字母;纪念碑旁边一点,左边尽头的地上,有着一排排的坟墓与稀疏的杂草。帕利亚斯(Pallars)地区最讲究的墓园。甚至比蒂尔维亚(Tírvia)镇更讲究。右手边有另一排坟墓,乔莫·塞拉利亚克摆着一张臭脸,拿着凿子和槌子,在敲打一座墓穴的墓碑,看起来这墓碑被切得过宽,左边多出几厘米。他没带刨刀,也懒得下山去拿。他嘴里臭骂着塞斯克,这已经是塞斯克第二次在量尺寸时粗心大意,害他不得不处理大麻烦了。再次读到不对称墓碑的碑文时,他看见一位包裹严实、在围巾和连身帽中间只露出鼻子的年轻女人,扎根似地站在缅怀为上帝和祖国捐躯烈士的老旧纪念碑前,她望向右侧尽头,想查看那只金翅雀是否已展翅飞翔了。

奥里奥尔·丰特列斯·格劳(1915—1944)的墓碑上,除了描述他一生如英雄般的传奇,以及长枪党的牛轭和飞箭之外,杂草也比其他的墓碑更少。凌驾于部分墓碑四周的杂草宣告着时间是记忆最邪恶的敌人。不过,依然有人惦记着丰特列斯。蒂娜听到敲打声已停下,墓碑旁的男人拖着脚步来到她身边。她微微转身,发现男人未戴手套,正从一个烟盒里翻找香烟,那包烟像铁路灾难中的幸存物一般。

“您是家属?”他指着奥里奥尔的坟墓,将好奇与不安藏在点烟的动作中。

“不是。”

“那就好。”

“为什么?”

蓝眼男人看向两侧,宛如寻求协助。他吐出烟雾,局促不安地指着奥里奥尔的坟墓。

“在这里,他留给我们不好的回忆,”他微微鞠躬,“原谅我随口说话,因为他曾是我的老师。”

他蹲下,拿着烟的那只手因工作多年而皲裂,怜爱地在墓碑上掠过,像在抹去上釉的光亮家具上的一层薄灰。

“这墓碑是我父亲做的,”他没回头,指向后方,“那座纪念碑也是。”

“您父亲应该熟识这个人。”

“我父亲死了,”他指着四周,“蓝灰色的墓碑都是我做的。”他的姿态看起来很专业,满不在乎地说:“新的潮流。”

“您这一辈子下来,肯定做了相当多墓碑。”

“父亲总是说,镇里的所有人最后都得经过我们的双手……”这时,他才再次戴上手套。

“他说得对吗?”

“我呢,认为我们刻在墓碑上的字是一个人一生的压缩故事。”

蒂娜认为这个男人言之有理:一座坟墓的碑文是一条生命的精简故事。何塞·奥里奥尔·丰特列斯·格劳,1915—1944。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中间还有一个符号:两个数字之间的小破折号,谨以此代表一生。如果有篇墓志铭,譬如这个例子,这便是他一生所作所为的概述:殉道者,法西斯英雄,为上帝和西班牙捐躯的烈士。坟墓四周的尘埃和代表遗忘的杂草清理得干净整齐。

“怎么这么干净?”

“哦……故事……镇上的故事。”

蓝眼男人又深吸了一口烟,伸展手臂的同时退向一座邻近的墓碑,那墓碑上挂着一朵黄蓝两色交错的塑胶花,被一条半腐烂的棉线绑在生锈的铁十字架上。还有一个甜美的剪影,是一只飞翔的鸽子。

“乔安·埃斯普兰蒂乌·卡曼纽。”蒂娜读着。

“本图拉家族。人们真的叫他们本图拉。住在本图拉之家。”

“我知道他们。”

“这里是本图拉家的两个孩子。乔安和罗萨。看到了吗?但是,从来没人知道他们父亲的下落。”

“也许他死在法国。”

“也许。我可以向您保证的是,他没有埋在这里。”

“罗萨·埃斯普兰蒂乌·卡曼纽。纯洁宽宏的心肠,如蒙特森特(Montsent)山。”蒂娜读着。因为嫉妒想出这些字句的人,而沉默了一会儿。

“小罗萨·本图拉……”男人说话的同时,戴着手套的手滑过粗糙的脸颊。

“她怎么死的?”

“斑疹伤寒。”她觉得像是哀伤的一段停顿之后,男人补上一句:“斑疹伤寒,才二十岁。”为了摆脱回忆:“还有,小乔安·本图拉。”

“这个呢,怎么死的?”

“死于枪弹之下。”

在此之前,蒂娜并未注意到名字下方的碑文:被法西斯恶意谋杀。

乔莫·塞拉利亚克扬起眉毛,表情如哲学家般。

“许多战争、愤恨,但是人们最后都在此结束,一个挨着一个。已经过了四十年仍在一块儿,在他们必须走下去的未来也一样。父亲说,这就像出现在同一张照片里,一旦你出现在里头,就无法删除。”

蒂娜走近本图拉家的坟墓。花朵尽管是塑胶材质,经历这么久的风霜,亦已枯萎不堪,她为本图拉家孩子们的孤寂感到难过。男人长长地吸了一口烟,为重要的一句话铺陈。

“一段伤心的故事。六十年了,伤口还未愈合。”

他甩甩头,仿佛记忆沉重到无法负荷。突然,他振奋地说:“还有其他故事——弗利索之家也有一个往生了,米塞雷特之家有两个,托尔家的两个孩子在前线被杀害。还有玛丽亚·德尔纳西之家可怜的毛里。还有格拉瓦特之家的死者,当然。”

他指着有点偏离他们位置的墓寝。突然,他降低音量,仿佛担心他们身边有间谍似的。

“甚至还有人笑看这么多的不幸,”他坦言,深吸了一口烟,“托雷纳镇的人很少,彼此却都合不来。您是记者?”

“我在写一本关于帕利亚斯地区乡镇的书。房子、街道……”

“还有墓园。”

“嗯……我想是的。”

“在墓园里,您会找到小镇的故事,冻结的故事,”他指着墓碑和尽头的墓寝,“格拉瓦特之家的人也都有座特别的坟墓。几乎每个小镇都有一个富裕人家。每座墓园里都有一座墓寝。雕刻墓碑,可以学到许多东西。”

蒂娜模糊地想着莎士比亚,却不晓得该如何具体说出。她走近墓寝。写着比拉布鲁家族,还有雷武利[25]落款的雕塑:一位坐在书桌前的天使,桌上摆着一本摊开的书,在这本进入天堂的名册里,预言式地写着比拉布鲁家族虔诚的灵魂之名。还有对未来墓碑的可怕预言。有三处空间:三起预期的死亡。她拍下一张照片。

墓寝旁,有一座低调的坟墓,埋葬着尊贵的巴伦蒂·塔尔加·萨乌先生,托雷纳的镇长和民族运动地方长官,阿尔特龙,1902,托雷纳,1953,祖国,恩谢。一座干净但没有花朵的坟墓。她感到身后那个男人的存在。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怪异的远方:“托雷纳的刽子手。这个人杀了镇上半数的人。”

蒂娜转身。男人盯着她的双眼。

“他是这里的镇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