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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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4)

当让·雅克·霍甫斯台德谈起他那百谈不厌的题目——意大利旅行的时候,桌上的分组谈话又重新汇集在一个话题下面。他十五年前曾和一位汉堡的阔亲戚到意大利游历过一次。他说起威尼斯、罗马、维苏威火山,谈起博盖塞别墅[22],歌德曾在那里写了一部分《浮士德》。他又谈到那散发着一股幽凉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喷泉,修剪得整齐有致的林荫路,在树荫下散步简直是最高的享受。他谈到这些事情时显出一副悠然神往的神情。这时,不知有谁插嘴说,布登勃洛克家在城门外边也有一座荒芜了的大花园……

“老实说,”布登勃洛克老头说,“我一想到直到现在还没能把这个园子布置得像样点,就恨我自己!最近我又去了一趟,那副原始森林的样子实在叫我感到羞愧!要是把草坪刈平了,把树顶好好修剪成个什么形状,那地方真不坏呢!”

可是参议急切地提出反对的意见。

“别这样做,爸爸!夏天我非常喜欢在那荒草里漫步;如果那地方天然美丽的风景遭到剪刀修剪的灾难以后,这一切自然景色就都被毁掉了……”

“可是既然这里的自然景色是属于我的,难道我没有权利按照我的心意整理整理它吗?”

“唉,父亲,你不知道,每次我躺在那茂密的灌木林中、深草丛里,我就有一种感觉,仿佛我是属于大自然的,我一点也没有权利支配它……”

“克利山,别吃得太多了,”老布登勃洛克忽然喊起来,“别管蒂尔达,她不要紧……她的饭量比七个庄稼汉加在一起还大,这个小丫头……”

一点儿也不错,这个长着一张老太婆似的长脸的不爱说话的干瘪姑娘,饭量实在惊人。人家问她要不要添汤的时候,她拉长了嗓子细声细气地说:“是——的,要——”吃鱼也好,吃火腿也好,她除了一大堆配搭的蔬菜以外,每种都要了两次,每次都拣最大的拿了两块。她专心致志地像个近视眼似的俯在盘子上面,不出什么声音,不慌不忙,一大口一大口地把所有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每逢老主人问她话时,她总是柔声细气地摆出一副懵然无知的样子回答:“啊,叔——叔!”声音拖得很长。她一点也不畏缩,只是不停嘴地吃,不管这东西合不合自己口味,也不管别人是不是笑话她。她就像一个在阔亲戚家吃白饭的人一样,有一副天生不知餍足的肠胃;她没有表情地笑着,只是拣好吃的把自己的盘子摆得满满的。她瘦削,饥饿,很有耐性,不达到目的永不罢休。

这时候用两只车花玻璃大盘子端上来普来登布丁;普来登布丁是用杏仁糕、草莓、饼干和鸡蛋果子冻层层叠起来制成的。就在这个时候桌子下首也沸腾起来,孩子们也得到了他们最喜爱的甜食,冒着火苗[23]的梅子布丁。

“托马斯,来,孩子,替我办一件事,”约翰·布登勃洛克从裤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交给托马斯说,“第二间地窖右边,第二个架子上,波尔多红酒后边,要两瓶,办得了吗?”托马斯很会办这种小差事,跑出去不一会儿就拿回两瓶满布蛛网灰尘的酒来。当金黄色的储存多年的马利瓦西亚葡萄酒刚刚从这外表并不起眼的容器里斟满大家吃尾食时用的小酒杯的时候,万德利希牧师认为时机已至,立刻擎着酒杯从座位上站起来,向主人祝贺。餐桌上顿时安静下来。他的头向一边歪着一点,白净的面孔微微浮上一层诙谐的笑容,一只没有拿酒杯的手不时做着优美的小动作;他用的是日常谈话的那种自然动听的语调,正是他讲道时喜欢用的那种,“来吧,诚实的朋友们,为了主人在这所新居里平安如意,为了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在座的也好,不在座的也好,身体健康,让我们一齐把这名贵的酒干了吧……祝他们幸福吉祥!”

“不在座的吗?”参议一面对着别人伸过来的酒杯俯身还礼,一面暗自思忖道,“万德利希指的是不是法兰克福的人,也许还有汉堡的杜商家里的人?还是别有所指呢?……”他站起身,为了和父亲碰杯,不禁充满深情地望着父亲的眼睛。

接着是经纪人格瑞替安站起来向主人祝贺,他唠叨了不少时候。在结束祝词以后,又用尖细的嗓子提议为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干杯,祝它永远兴隆昌盛,为本城增添光荣。

约翰·布登勃洛克为向所有这些友好的祝贺表示谢意,首先是以一家之长的身份,其次是以公司老经理的身份——他又叫托马斯取来一瓶马利瓦西亚,因为刚才估计错了,看来两瓶并不太够。

莱勃瑞西特·克罗格也致了祝词。他并没有站起来,因为他认为坐着祝贺会给人一种更亲切的印象。只是在他向两位女主人,安冬内特太太和参议夫人祝贺的时候,殷勤地摇着头,挥动着手,姿势极其动人。

克罗格致完祝词,桌上的普来登布丁也差不多已吃得干干净净,葡萄酒瓶这时也露了底,于是让·雅克·霍甫斯台德先生慢腾腾地站起来,清了清喉咙。在座的人不由得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坐在下首的孩子们都高兴得鼓起掌来。

“Excusez![24]我要来献一献丑……”他说着,用手指轻轻擦了一下他的尖鼻子,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大厅里马上变得鸦雀无声。

他双手擎着的是一张五彩斑斓的纸,许多小红花和金色的花纹曲线构成一个椭圆形的框子。他开始高声朗诵框里写的字:

“老友布登勃洛克为乔迁新邸设筵温居,我亦叨陪末座,为此特赋诗志念。1835年10月。”

念完了这两行字以后他又翻过一篇,用他那略有些颤抖的声音读道:

高贵的友人,当你们

迁入这所壮丽的宅第,

请允许我用这首小诗

道出我对你们的无限敬意。

祝贺你,我银发飘拂的老友,

和你的尊贵贤明的夫人,

你的子媳贤孝,克绍箕裘,

你福寿无疆,子孙绕膝。

你俩缔结了百世良缘,

一个勤劳,一个贞洁修美,

一个生着乌尔冈[25]般能干的双手,一个生有维纳斯[26]的绝色容颜。

永远没有愁云阴霾

遮暗你们欢乐的情绪,

每天新升的灿烂朝阳

把更多幸福照进你们家里。

你们的家宅日益兴隆,

我为你们感到无限欢喜。

我的目光道出我的挚情,

用不着多说赘言絮语。

在你们这华丽的屋宇,

你们永远会生活得幸福如意,

请不要忘记你们的这位老友

他在陋室里乱涂了这几行短句!

读到这里,他鞠了一个躬,大家不约而同热烈地鼓起掌来。

“太好了,霍甫斯台德!”老布登勃洛克喊道,“让我为你的健康干一杯!这简直妙极了!”

当参议夫人跟诗人碰杯的时候,她的脸上淡淡地泛上一层红晕,因为她注意到当他念到“阿那狄俄墨涅·维纳斯”的时候,他是向她这方向欠身致意的……

举座欢欣,大家的喜乐情绪已经达到了最高峰。这使得科本先生感到非要把背心上的纽扣解开一两颗不可;然而这是与礼仪不合的,就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也不敢这样放肆。莱勃瑞西特·克罗格仍然跟宴会开始时一样,腰板笔挺地坐在位子上;万德利希牧师像过去一样脸色苍白,彬彬有礼;老布登勃洛克虽然略微把身体向椅背后面靠了些,然而却一丝不苟地遵循着宴会的礼节;只有尤斯图斯·克罗格显然有一些醉意了。

可是格拉包夫医生哪里去了?参议夫人悄悄站起身来离开餐桌,因为她发觉下边永格曼小姐、格拉包夫医生和克利斯蒂安的位子都空了,同时从圆柱大厅那边隐隐约约地传来压抑的呻吟声。侍女这时正上过奶油、干酪和水果,参议夫人跟随在她身后很快地离开了餐厅。一点也不错,在那边黑灯影里,在一圈围着中间柱子摆放的软椅上,小克利斯蒂安正半躺半坐地趴在上面,低声地令人心碎地呻吟着。

“哎呀,上帝!”同大夫一起站在克利斯蒂安身边的伊达说,“这个可怜的孩子病势很不轻呢,太太!”

“我很难过,妈妈,我真难过啊,该死的!”克利斯蒂安呜呜咽咽地说,一双深陷的圆眼睛在那不相称的长鼻子上面不安地转动着。因为难过得要命,他不觉顺口骂了一句“该死”。可是参议夫人说:“谁要是说这个词儿,上帝就惩罚他,让他加倍痛苦。”

格拉包夫医生摸了摸他的脉,一副和气的面孔似乎变得更长、更温和了。

“只不过消化不太好……不要紧——参议太太!”他安慰孩子的母亲说,接着就用慢吞吞的、医生所惯有的那种装腔作势的腔调说,“最好让他上床躺着……给他服一点小儿散,能喝一杯甘菊茶发一发汗更好……当然了,别胡乱吃东西,参议太太,千万不要乱吃。可以吃一点鸽子肉,一小块法国面包……”

“我不吃鸽子!”克利斯蒂安拼命喊叫。“我什么都不吃了!我难过,该死的,真难过呀!”好像说这个坏字眼能减轻一些他的痛苦似的,他发疯似的喊着这个词儿。

格拉包夫医生宽恕地、差不多可以说是忧郁地笑了笑。啊,他不久就能吃饭的,这个年轻人,他会像其余的人一样活下去。他会像他的祖先上辈一样,像他的亲戚朋友一样坐在公司的办公室里打发日子,一天吃四顿最丰富可口的饭菜。唉,托上帝保佑,他,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可不想破坏这些日子过得富裕舒适的商人的家庭生活习惯!他只是等人召唤来,安排一两天的饮食单——一点鸽子肉,一片法国面包……不错——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三安慰说,这是小病,算不了什么。他虽然还很年轻,却已经给那么多可敬的市民诊过脉,这些人,当吞下他们最后一条熏火腿、最后一只填火鸡以后,要么是在他们办公室的靠背椅上猝然与世长辞,要么就是经过短暂的病痛,在他们那宽大的老式床上长眠不醒。他们的病叫中风,也叫瘫痪,总而言之,他们出其不意地一下子便溘然长逝……不错,不错,而他呢,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呢,每次碰到这种算不了什么的小病,却能预先告诉他们那严重的后果。甚至有些时候,当他们吃完饭在走向办公室的路上,只是稍微感到有些头晕,根本没有请格拉包夫医生来,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能告诉他们那一后果……唉,上帝保佑吧!他,弗利德利希·格拉包夫本人是不讨厌填火鸡的。今天那浇酱汁用鸡蛋和面包屑浇裹着的火腿味道确实不坏,而那道普来登布丁——又是杏仁糕,又是草莓,又是奶油,虽说那时大家已经吃得胸满肚胀……“不能乱吃,参议夫人。一点鸽子肉,一小块法国面包……”

餐厅里主人和宾客正纷纷离开席面。

“招待不周,诸位先生,诸位太太!那边屋子里给爱抽烟的预备有雪茄,给大家预备有咖啡。太太们要肯赏光的话,可以再来一杯甜酒……后边弹子房里有台球,谁愿意打都可以去;让,你领着大家到弹子房去吧……科本太太,可不可以给我这种光荣?[27]”

大家吃得心满意足,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这顿丰盛的酒宴,一边从折叠门向风景厅走去。只有参议留在后面,他在召集那些想玩台球的先生们。

“您不想玩一局吗,岳父?”

不,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要和太太们多周旋周旋,可是尤斯图斯很可以去玩一局……此外,议员朗哈尔斯、科本、格瑞替安和格拉包夫医生也都留下来同参议在一起。让·雅克·霍甫斯台德说他过一会儿就来。“我等一会儿就来,约翰·布登勃洛克要吹笛子,我一定得听一听……Au revoir,messieurs[28]……”

这六位先生走过圆柱大厅的时候,从风景厅里已经传出来最初的几声笛音,用风琴伴奏的是参议太太。吹的是一首优美的短调,清脆的笛声在宽阔的屋宇里回荡着。参议一直注意倾听着,直到他听不见那声音为止。如果他能留在风景厅,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沉湎在充满优美音乐的柔情幻梦里,该多么好啊!可是他必须尽主人之谊……

“拿几杯咖啡、几支雪茄到弹子房来。”他对一个正从前厅走过的侍女说道。

“不错,利娜,拿咖啡去,听见没有?咖啡!”科本先生从胀满的胸膛里挤出声音来重复了一遍,一边想用手去拧那女孩子的红红的手臂。他说咖啡的“咖”字时,是从嗓子底下挤出来的,仿佛他已经在品尝着咖啡似的。

“我敢说,科本太太一定从玻璃窗里看见了。”克罗格参议说。

朗哈尔斯议员问道:“你住在那上面吗,布登勃洛克?”右边有一座楼梯通到三楼,那里是参议一家人的卧室,可是前厅的左边也有一排屋子。主客们抽着烟从安着白漆雕木栏杆的宽大楼梯上走下来。参议在楼梯中间一个平台上站了一会儿。

“这里中二楼还有三间屋子,”他解释说,“一间吃早点的屋子,一间是我父母亲的卧室,另外一间对着花园,没有派什么用场;屋子旁边有一条窄窄的走廊……咱们往前走吧——这儿,请看,这条过道可以走运货马车,马车可以从前门一直通到后面烤面包的房子。”

下面的一条宽大的、起回声的过道路面是用大块方形石板铺的。大门这一端和另外一端都各有几间类似账房的小屋子,而直到现在仍旧往外冒沙洛登酱汁酸味的厨房与通向地下室的门却在楼梯的左边。楼梯右边,一排形状笨拙却粉刷得焕然一新的木头房子从墙上凸出来,平悬在离地相当高的半空里——这是侍女的下房。她们出来进去只能从走车的过道,借助一架笔直的凌空悬着的梯子上下。梯子旁边放着几架庞大无比的旧式木柜和一只雕花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