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永格曼小姐把窗帘拉拢,屋子立刻就笼罩在蜡烛的微微摇曳着的柔和而舒适的光辉里,蜡烛是插在一架水晶的枝形挂灯架和小书几上的枝形灯架上的。
“喏,克利斯蒂安,”参议夫人喊他,她的头发泛着金色的光亮,“你今天下午学什么了?”原来今天克利斯蒂安上的是作文、算术和唱歌课。
他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子,现在模样儿已经长得和父亲毫厘不差,看着都令人有点可笑。他那和父亲酷似的深陷的小圆眼睛,和父亲酷似的高翘的鹰钩鼻子都已经成形了,从他颧骨下面的一两条线纹看来,他的面容不会永远保持现在这种童稚的丰润的。
“我们笑得要死,”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的眼睛从一个人的脸上移到另一个人脸上,“你们猜施藤格先生对齐格蒙特·克斯特曼说了些什么?”他弯着腰,摇晃着头,装腔作势地向着空中说,“从外表看,我的好孩子,从外表看你又圆又滑,可是心里啊,你比谁都黑……”他说话时不但模仿着老师的奇怪的发音,把“黑”念成“贺”,而且,把老师对“外表圆滑”装出的一副厌恶的表情滑稽地形容出来,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简直是个猴子!”老布登勃洛克只是笑着重复了一句,霍甫斯台德却高兴得前仰后合,“Charmant!”[11]他喊道,“妙极了!你们一定得认识马齐路斯·施藤格先生才成!完全是这副样子!哎呀,简直太妙了!”
托马斯并没有这种模仿的才能,所以只是站在他兄弟的身旁笑着。他诚心诚意地笑着,一丝儿妒意也没有。他的牙齿生得不太好,很小,略带一些黄色,鼻子却非常秀美,眼睛和脸型都极像祖父。
主客这时都已经落了座,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沙发上。他们或者跟孩子们闲聊,或者谈论今年气候的早寒,评论这所房子……霍甫斯台德在鉴赏小书几上摆着的一只很精致的墨水壶,这只墨水壶是一件塞弗勒的瓷器,呈黑白斑点猎犬形状。格拉包夫医生的年纪和参议相仿,稀疏的胡须后面生着一张和善的长脸,脸上永远浮现着温和笑容。他这时正在观看桌子上陈列的物品,蛋糕呀,葡萄干面包呀,各种样式的盐缸呀等等。这都是亲友们为温居送来的“面包和盐”。然而这些“面包”都是一些丰实甜美的大蛋糕,盐也是盛在沉重的黄金器皿里。从这一点看来,这些礼品一定也是来自富贵人家的。
“我不愁没有事情做了。”大夫指着这些甜点心吓唬孩子们说。接着他摇了摇头,从桌上拿起一个精致的盛胡椒、盐、芥末的瓶架来。
“这是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先生送来的,”老布登勃洛克先生说,做了个笑脸,“我们的这位亲家总是很大方。他那所布格门前别墅建成的时候,我就没有送他们这么贵重的礼。可是他的习性一贯是这样……贵族派头,花钱大手大脚!一位àla mode[12]绅士……”
门铃又响了几次,铃声传遍整幢房子。来的是万德利希牧师,一位矮胖的老绅士。他穿着黑色长袍,头发扑着白粉,白净的、笑嘻嘻的面孔上生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灰眼睛。他已经鳏居多年,自认为是一位旧时代的独身汉,正和与他同来的经纪人格瑞替安先生一样。后者的身材很高,总是习惯性地把一只瘦手拳成望远镜的样子放在眼睛上面,仿佛在鉴赏一幅油画似的,他是一位大家公认的艺术品鉴赏家。
这时,议员朗哈尔斯陪着夫人也来了,他是这家人的多年老友;此外自然还有葡萄酒商人科本,一张紫红色的大脸夹在高高的垫肩中间,他妻子的肥胖程度也不亚于他……
最后当克罗格一家人走进来的时候,四点半钟已经过了。克罗格家祖孙三代都来了,老克罗格、克罗格参议夫妇以及两个孙子——亚寇伯和尤尔根。这两个孩子和汤姆、克利斯蒂安年纪相仿。克罗格参议夫人的双亲、木材批发商鄂威尔狄克和他的太太,几乎是和克罗格一家人前后脚进来的。这一对老夫妻非常恩爱,直到今天仍然用新婚燕尔的昵名相称,就是在大庭广众前也不例外。
“贵客总是来迟。”布登勃洛克参议一边说,一边上前去吻了吻岳母的手。
“可是一来就阖府光临!”约翰·布登勃洛克向着克罗格全家人挥了挥胳臂,一面和老克罗格先生握手……
莱勃瑞西特·克罗格,所谓时髦的交际家,是一位体格魁伟、仪表堂堂的人物,虽然头发上还薄薄地扑着一层白粉,衣着却非常入时。天鹅绒料子的背心上钉着两排闪闪发光的钻石扣子。他的儿子尤斯图斯蓄着短短的颊须和两撇上翘的小胡子,不论是身材还是举止,都酷肖自己的父亲,甚至连挥手的姿势也跟父亲一样,从容而优雅。
谁也不忙着入座,大家只是站着有一搭无一搭地随便闲谈,等着今晚那一桩最重要的事情。最后,老约翰·布登勃洛克先生把手臂伸给科本太太,一边提高嗓门宣布说:“喏,mesdames et messieurs,[13]要是咱们大家都有食欲的话……”
永格曼小姐和侍女已经把通向餐厅的白色双扇门打开,主客开始从容徐缓地向餐厅走去;大家心中拿得很稳,在布登勃洛克家里准捞得着一顿丰美可口的晚餐……
三
当大家都向餐厅走去的时候,这所房子的少主人用手摸了摸左胸前的衣袋,听得到里面窸窣一声纸响,那在交际场合摆出来的一抹笑容骤然从脸上消失,换上的是一副焦灼不安的神情,额角上筋络也凸了起来,仿佛正在咬着牙似的。他往前走了几步,装作要上餐厅的样子,但是立即站住了,有所乞求地用眼睛望了望自己的母亲,后者走在一堆客人旁边,和牧师万德利希一起,正要迈门槛。
“对不起,亲爱的牧师先生……跟您说两句话,妈妈!”牧师和气地点了点头,布登勃洛克参议把老太太拖到风景厅的窗户前边。
“简单地跟您说说吧,高特霍尔德又来了一封信。”他很快地低声说,一面盯着她的探询的黑眼睛,一面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没有启封的叠着的信封。“信封是他的笔迹……这是第三封信了,爸爸只给第一封写了回信……怎么办?信是两点钟来的,我早就应该把它交给父亲,可是我怎么能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惹他不痛快呢?您说怎么好?现在要是把他请出来还来得及……”
“不要,你做得对,让,再等一等!”布登勃洛克老太太说,她出自习惯地迅速握住儿子的手臂,又不安地接着说,“你想他信里会写些什么呢?他一点儿也不让步,这个孩子,非坚持要这座房子的一份补偿金不可……不,不,让,现在别把这封信拿出来……或许等到晚上,上床以前……”
“怎么办?”参议又重复了一句,摇了摇他那垂下的头,“我不知道劝过父亲多少次,劝他答应他的请求……不应该让别人瞧着仿佛我这异母兄弟想霸占家业,背后捣鬼,跟高特霍尔德作对似的……就是在父亲面前我也得避这个嫌疑。但是说老实话,我究竟是咱们公司的股东之一。现在我和贝西住二楼还不是交付一定数目的房租……讲到我在法兰克福的那位姐姐,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她的丈夫现在在爸爸还在世的时候就拿到一笔赔偿费,相当于这所房子的四分之一……这件事这么办很有利;爸爸办得也非常顺手,就是从公司方面着眼也是一件可喜的事。可是如果爸爸对于高特霍尔德一点也不肯通融,那未免会使人……”
“没有的话,让,你在这件事上的立场谁都看得清。可是要叫高特霍尔德认为我这做继母的只替自己的孩子打算,有心离间他们父子感情,这是多么令人心痛的事……”
“是他自己把事情做错了啊,”参议这句话差不多是喊出来的,但是他向餐厅那边瞥了一眼,立刻把嗓音压低了。“都是他自己不好,才把事情弄得这么糟。您自己评判评判这件事吧!他为什么不能头脑清醒些啊!为什么他非得跟那位施推威英小姐,跟她那个……小店铺……结婚,”参议说到“小店铺”这三个字时又恼怒又有些难为情地笑了,“这是父亲的一个弱点,对小店铺特别反感;高特霍尔德应该知道尊重老人的这点小脾气……”
“哎,让,最好还是爸爸能够让让步!”
“我怎么能劝他这样做呢?”参议低声说,一只手激动地抹了一下脑门,“我也是股东之一,我本应该说:父亲,把钱给他吧!可是我既然也是股东之一,我就要维护公司的利益;如果爸爸认为没有义务为一个不听话的忤逆儿子从企业资金里抽出这笔款来……这是一万一千泰勒啊,不是什么小数目……不成,我不能劝他这样做……但是我也不能拦着他。但愿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件事。我真怕跟爸爸谈这件désagréable[14]事……”
“等晚上再说吧,让。来吧,人家等着我们呢……”
参议把信放回衣袋,把手臂伸给母亲,两个人并排跨过门槛,走进那间灯烛辉煌的餐厅去。这时候主客都已经在长桌四周坐好了。
这间屋子挂着天蓝色底子的壁毯,白色的男女神像伫立在一根根细长的圆柱中间,在天蓝色背景衬托下,宛如浮雕般凸显出来。厚大的红色窗帘已经拉起来,除了餐桌上的银色烛台外,屋子的四角还各自摆着一架高大的镀金枝形烛台,每只架子上点着八支蜡烛。和风景厅相对的一堵墙前边摆着一架庞大的碗橱,碗橱上面悬着一幅油画——意大利的一个海港,在烛光照耀下,雾气弥漫的蓝色画面显得特别引人注目。沿着四壁摆着巨大的红缎子面直背沙发。
当布登勃洛克太太在靠着窗子一面坐着的老克罗格先生和万德利希牧师两人中间落座以后,从她的脸上已经找不出任何焦灼不安的痕迹了。
“Bon appétit!”[15]她说,一边轻快而热忱地向大家点了点头,她的目光把全桌的人扫了一遍,一直望到坐在最下边的孩子身上……
四
“请允许我们向主人表示崇高的敬意!”科本先生的洪亮的喉音压住了大家嘈杂的语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个穿着肥大的花条围裙、后脑勺扣着一顶小白帽、裸露着粗红的臂膀的女仆在永格曼小姐和楼上参议夫人的一个侍女的帮助下正把热气腾腾的菜汤和烤面包片端到桌上来。客人们开始用谨慎的动作舀起汤来。
“崇高的敬意!这么宽敞,这么华丽……真得说,住在这所房子里太享福了,真得说……”科本先生和这所房子的旧房主没有交往;他发家致富的历史并不久,也不是什么世家出身,因此说话时还常常带着些很俗气的口头语,像不断地重复“真得说”等等。此外,“敬意”这个词的发音他读得也不完全对。
“这并没有破费什么。”格瑞替安先生冷冷地说了一句——他一定知道这座房子的底细,一面从拳着的手掌里仔细地欣赏着一幅海湾风景画。
席位是尽量按照男女掺杂的原则安排的,而且故意把本家的人夹在来客中间。然而这种安排也不能严格实行,譬如说吧,鄂威尔狄克一对老夫妻就像往常一样几乎是膝头挨着膝头地偎依在一起,不时地彼此情意缠绵地点着头。老克罗格先生挺腰直背地安然坐在议员朗哈尔斯太太和安冬内特太太两人中间,不停地在两位女士面前摇手挥臂说些预先准备好的小笑话。
“这所房子是什么时候盖的?”霍甫斯台德先生从桌子的斜对面向老布登勃洛克发问,布登勃洛克老人这时正用一种快活的、略带一些谐谑的语调和科本太太谈着话。
“公元……让我想想……1680年左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的儿子对这些年代日期记得比我清楚。”
“1682年,”参议证实地说,向前俯了俯身子,他坐在桌子的下端,挨着议员朗哈尔斯,身旁没有女伴,“是在1682年的冬天完工的。当时拉登刊普公司正开始生意兴隆,在走上坡路……真叫人痛心,这么一家公司竟在最近二十年内破产了……”
谈话不觉停顿下来,沉默了大约半分钟;每人都望着自己眼前的盘子,脑子里想着这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家族。这一家建起这所房子,在里面住了很多年,以后却家道中落,贫困了,不得不迁到别处去……
“唉,真痛心,”经纪人格瑞替安无限惋惜地说,“要是你们想一想,是什么样的精神错乱把他们引向崩溃的……如果狄特利希·拉登刊普当时不把盖尔马克这个家伙招进来当股东,该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吧。这个人一来拿权,我就暗暗地在头上绞手。这件事是我从非常可靠的地方知道的,诸位先生,这个人背着拉登刊普拼命干投机生意,用公司的名义东开一张支票,西开一张承兑的汇票……最后事情揭穿了……银行不信任了,公司的保证金不够了……你们简直想象不出来……是谁在管理货栈呀?大概也是盖尔马克吧?他们这一党就像耗子似的在那里搭了窝,一年又一年的!可是拉登刊普却大大咧咧,一点儿也不在意……”
“他就像害了半身不遂一样。”参议说,脸上现出阴沉抑郁的神色。他的身子稍微向前俯着,用勺子搅动着汤,一对深陷的小圆眼睛时不时地向餐桌上端扫一眼。
“他身上好像压着一副重担。我想,这种背负着重担的感觉是不难体会的。是什么使他跟盖尔马克,跟这位只有寥寥无几的资金却又声名扫地的人搭起伙来的呢?他一定迫切需要随便一个什么人分担一部分自己沉重的责任,因为他感到他身不由己地朝着没落的路上奔走……这家公司算破产了,这一古老的家族也没落了。威廉·盖尔马克只不过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最后推了一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