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录:一天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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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春色如愁(3)

辛弃疾昔日诱杀赖文政,虽然有失光明正大,却是替朝廷办事。别说他本人胸怀大志,认为做大事用些手段也无妨,不如何在意失信于茶商这件事,就是大宋皇帝也常常公然做出背信弃义之事。当年宋徽宗即位,下诏求直言,结果应诏上书及廷试直言者均获罪。京师有谑词云:“误人多是误人多,误了人多少?”接连三个“误”字,辛辣地揭露宋徽宗的“下诏求直言”完全是一个大骗局,不知坑害了多少无辜百姓。

比起宋徽宗的行径,辛弃疾的所作所为完全算不得什么。旁人最多只敢在背后非议,绝不敢当面发难,不然就有可能被贯上“通贼”的罪名——不管民间百姓如何同情赖文政等茶商,毕竟在朝廷看来,这些与官府作对的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反贼。今日那些茶商等候在小雨谷,如果志在替赖文政复仇,那么就等同于是跟朝廷作对,一样是反叛行为,犯下了谋逆重罪。但如果这些茶商只是要刺杀马车中丁姓老者,则是另外一回事,不过是普通的杀人行为而已。问题是,丁姓老者的身份极其隐秘,那些茶商又如何知道他藏身在岳珂一行的马车上呢?

沉吟过一回,岳珂招手叫过宋慈,命众人先行,自己有意落在最后,恳切地道:“宋兄眼力过人,岳珂十分佩服。我心头疑问甚多,愿意将实情告知宋兄,万望宋兄帮忙排疑解惑。只是事关重大,我讲到的这件事,还请宋兄不要再对旁人提起。”

宋慈踌躇了半晌,经过慎重考虑,才点头道:“好,我答应岳兄。”

岳珂道:“那被杀的老者姓丁名毅,是一件案子的关键人犯,但只有极少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们这一行人中,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妹妹和辛囗都是不知道的,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犯人。”

宋慈问道:“岳兄是奉辛提刑之名先行将丁毅转押去福建路监狱么?”岳珂道:“是的。只是这件事极为隐秘,除了辛公和我们几个之外,再无人知晓。所以我理所当然地以为那些茶商是冲辛公来的,不过是误将丁毅当成辛公杀死,这样才说得通。如果不是冲着辛公而来,目标人物就是丁毅本人,那么这些人一定不是真的茶商。”

宋慈道:“岳兄的意思是,如果刺客的目标是丁毅的话,这些人也是大有来头,绝不是普通人?”岳珂道:“嗯。其实我倒希望他们真的是冲着辛公来的。这样,事情就没有那么复杂了。”

宋慈道:“那么有没有可能这些人既是真的茶商,又是冲着丁毅而来?”岳珂道:“这绝对不可能。其中的关键,恕我暂时不能明说,得先请示辛公。”

宋慈道:“那好,我也可以肯定地告诉岳兄,这些刺客都是真的茶商。我生长在建茶之乡,见过的茶商不计其数,对方是不是真的,我一眼就能辨别出来。”

岳珂道:“宋兄的眼力,我已然见识过了,我当然信得过你。可我的看法应该也不会有错,知道丁毅真实身份的人少之又少,不是辛公身边的心腹,就是个别位高权重者。这件事……哎,宋兄明白我的意思么?”

他既不能明说自己所知道的真相,又感到迷茫困惑,不由自主地绞搓双手,很是苦恼。

宋慈道:“嗯,有一种可能,可以解释这种矛盾——行刺的茶商是真的,无论是否得手,旁人都会以为他们跟赖文政有干系,目的是要复仇,杀死丁毅只是误将其当做了辛先生。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刻意收买了茶商,令他们来刺杀丁毅,有意让人误会目标是辛先生,这其实是很高明的掩饰。”

岳珂道:“但朝廷素来对茶商严酷,赖文政一案曾牵累成千上万的茶商家破人亡。同道相怜,茶商是绝不会买旁人的账,冒险来伏击一名囚犯的。况且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最终要算在这些茶商头上,他们从此再无容身之地,付出的代价太大。”宋慈道:“但如果这些茶商能得到最想要的呢?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

岳珂道:“宋兄的意思是……”宋慈道:“保险起见,我建议岳兄立即掉头去找辛先生,劝他提高警惕,加强戒备。”

岳珂这才会意过来,忙叫道:“来人……”

宋慈忙道:“岳兄手下大多受了伤,无力再战,不如先不要惊动他人。岳兄带上孙大哥回去,他武艺高强,应该能帮得上岳兄。”

岳珂想了想,道:“也好,那么我妹妹他们就拜托宋兄了。”宋慈道:“放心。”

岳珂便追上前告知众人,称要赶回崇安去向辛弃疾禀告今天在小雨谷发生的事。

辛囗道:“着什么急?前面就是建阳城,爹爹他最晚后天也就到了。”岳珂道:“这件事非同小可,还是早些让辛公知道的好。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宋兄一路会照顾你们。”又转头问道:“孙兄,你可愿意跟我一道去崇安县见辛公?”

对方是心中楷模岳飞的孙子,孙应龙求之不得,忙应道:“当然好。”

岳珂便让侍从让了一匹马给孙应龙。二人翻身上马,拉转马头,绝尘而去。

孙应龙并不像宋慈那般知道事情原委,但能与名将岳飞的孙子同行,还是感到极大的荣幸,哪怕他要去见的是“杀人如草芥,用钱如泥沙”的辛弃疾,心中也认了。

一路疾驰,当晚到达崇安县城。由于城门天黑便已经关闭,没有知县亲笔手令不得开启,二人只得留宿在南门外的客栈中。

次日一早,二人进城去拜见正在崇安知县家中做客的辛弃疾,才知道辛弃疾昨日就离开了县城,到武夷山中的一处私人庄园会见大诗人陆游去了。

岳珂打听了庄园所在,带着孙应龙一路赶来。越往深山中行去,道路越来越窄,人烟越来越少,走出小半个时辰后,几乎连人影子都看不见了。

孙应龙问道:“那庄园还有多远?”岳珂道:“县署的人说,往邵武方向过四个山头,我们才过了一个山头,应该还有十来里地。”

孙应龙埋怨道:“为什么有些人总爱把房子修在偏远的地方?”岳珂笑道:“这完全是个人的喜好。”

孙应龙道:“听说辛先生在上饶带湖的庄园又大又豪华,当年朱熹老夫子去看了也吓了一跳,是这样么?”

昔日辛弃疾在江西为官时,曾买下上饶城外的大片土地,并亲自设计了规模宏大的居第,因门前有湖如宝带,特取名“带湖”。新居落成之日,辛弃疾作《上梁文》道:“百万买宅,千万买邻,人生孰若安居之乐?一年种谷,十年树木,君子常有静退之心。久矣倦游,兹焉卜筑。稼轩居士,生长西北,仕宦东南,顷列郎星,继之发将鹤。欲得置锥之地,遂营环堵之宫。”

带湖庄园依山面水,视野开阔,交通便利,地理位置极为优越。名士洪迈有文记载道:“既筑室百楹,财占地十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泱决,居然衍十弓。意他日释位得归,必躬耕于是,故凭高作轩下临之,是为稼轩。田边立亭曰植杖,若将真秉来耨之为者。东冈西阜,北墅南麓,以青径款竹扉,锦路行海棠,集山有楼,婆娑有堂,信步有亭,涤砚有渚。皆约略位置,规岁月绪成之。”朱熹路经上饶时曾暗中去游览辛氏庄园,大开眼界,叹为“耳目所未曾睹”。

岳珂道:“辛公为带湖庄园费了极大心血,亦花了许多年来经营,还算不错。外人只看到回廊曲折,花木扶疏,好像很大,其实庄园里只有稼轩斋和雪楼两处是主要建筑,也最有特色。稼轩斋是辛公读书、独处的地方,被绿竹环绕,清幽可爱。雪楼是会客场所,四周植满梅花,典雅富丽。每到花开季节,冰作骨,玉为魂,骨清香嫩,着意争妍,人间至美梅景,莫过于此。”一时颇为陶醉,随即叹息了一声,道:“可惜不久前莫名其妙生了一场大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孙应龙大奇道:“带湖庄园被烧毁了么?既然叫带湖,就是修在湖边上,又是春季,怎么会失火?”岳珂道:“嗯,我们都觉得这场火生得蹊跷,是半夜从雪楼烧起来的,那是辛公专门会客的地方,晚上是不会有人在的。可辛公自己不愿意追究,我们也不好深问。”正好一阵山风吹来,鼻中忽然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叫道:“不好!”急忙催马朝前赶去。

山道虽然崎岖狭窄,却是平平坦坦的土道,比大峡谷好走得多。二人一路疾奔,转过山坳,便看见空阔的山谷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十余人,一看服饰打扮便知道是来武夷山贩卖茶叶的茶商,有的已被杀死,有的受了重伤,正倒在血泊中呻吟。

谷口的大岩石下半坐着一名蓝衫女子,双目紧闭,胸口汩汩冒血。一匹枣红马用鼻子顶她的耳鬓,大约是想叫主人起来,蓝衫女子却就此一歪,顺势倒了下去。

另有一名绿衫女子披头散发,满脸血污,似是受了重伤,正努力半撑起身子。岳珂急忙翻身下马,抢过去扶起她,问道:“卿娘,出了什么事?”

绿衫女子名叫卿卿,仿若看到救星一般,抓紧岳珂手臂,道:“岳公子……快……快去救我家相公……歹人……歹人劫走了他……”

岳珂抬头一看,除了自己来的方向外,谷中尚有两个岔道口,相距极近,忙问道:“他们往哪条山道去了?”卿卿道:“我……我没看清……”

岳珂道:“你先待在这里别动。”放下卿卿,叫道:“孙兄,辛公被歹人劫走了,你我一人一边去追,发现了踪迹就大声喊叫。”

孙应龙不及多问,应道:“好。”他嫌马匹在山道上走得慢,又有失足的危险,干脆翻身下马,选了谷口狭窄的一条道追去。

出了谷口,奔过一条笔直的碎石子小道,再拐过山坳,便是一片开阔地带。前面不远处正有一男一女手里各提一杆铁枪,挟持着一名老者。那老者须发全白,生得一张铜红色的国字脸,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虽被铁枪逼住,却挣扎着不肯上马,三人正僵持在那里。

本来按照与岳珂的事先约定,孙应龙应该立即大声呼叫,可他一看到敌人近在眼前,登时全忘了,大喝一声,叫道:“这位是辛提刑么?快些放了他。”拔出长剑,径直冲了上去。

褐衣男子说了一句什么,他的红衣女伴便举着铁枪迎上来,挡在前面。孙应龙见对方是个年轻少女,年纪比自己还要小,面色和蔼可亲,摆出的迎战架势倒是十足像那么回事,先是一怔,随即一摆长剑,喝道:“大丈夫不打女人,快些让开!”

红衣少女笑道:“你是小瞧女人,以为天下女人都打不过你么?我偏不让,你能拿我怎样?”一抖铁枪,枪尖如数点寒星,当面扑来。

孙应龙大吃一惊,忙举剑格住铁枪,“叮当”一声,只觉得手臂一震,微微发麻。那铁枪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坚硬无比,竟将他的长剑磕出了一个不小的豁口。

孙应龙极是惊异,道:“咦,看不出来小娘子娇娇弱弱,原来是个会家子。”那少女笑道:“是啊,你想要强出头救人,得先问问我手中的铁枪答不答应。”

孙应龙哼了一声,一挽剑花,刺出一剑。行家一出手便知深浅,他不敢再起轻敌之心,但那少女武艺极为了得,枪法精妙,竟是他生平从未遇到的强手,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占不到丝毫便宜。所幸那褐衣男子并未立即强行带白发老者离开,只站在一旁与那老者交谈,似是在劝说对方什么。

孙应龙愈打愈是心惊,忍不住停手跃开,赞道:“好身手,好身手。在下孙应龙,敢问小娘子高姓大名?枪法师承何派?”那少女笑道:“我叫杨妙真,那是我哥哥杨安国,我使的是我家祖传的梨花枪法,你肯定没有听过。”

孙应龙暗道:“我打遍建宁无敌手,人人都赞我武艺了得,将来必是大宋的武状元,我也自认必当如此。想不到天下之大,多出能人异士,对方一介女子,武艺只在我之上,决不在我之下,我竟然连她的名字和师门都没有听过。”揣度天下枪法以杨家将的杨家枪为最,忙问道:“小娘子的家传梨花枪法,可跟太原杨业杨令公的杨家枪法有渊源?”

杨妙真却摇了摇头,道:“一点儿干系也没有。”

孙应龙愈发起了相形见绌之心,正要再问,忽听见白发老者沉声道:“老夫已经说得很明白,不行!”

孙应龙心道:“这老者一定就是辛弃疾了。我虽然对他没什么好感,但他是新任福建提刑,又是岳珂的座师,总不能让歹人在我眼皮底下劫走他,让旁人看笑话。”一摆长剑,喝道:“我不知道你们兄妹什么来路,又如何做起了绑架朝廷命官的勾当,总之快些放了辛提刑。”

杨妙真笑道:“就不放,你能怎样?反正你也打不过我。”孙应龙道:“打不过也要打!”大喝一声,正待上前,忽听得辛弃疾叫道:“住手!”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股威严。

孙应龙愕然顿住脚步,问道:“你是辛提刑么?”辛弃疾道:“正是老夫。”

令人意外的是,杨安国不知如何放开了辛弃疾,杨妙真也收了长枪,退到一边。

辛弃疾手捂住肩膀,慢慢踱步过来,低声道:“收剑吧。这对兄妹不是坏人,刚才如果不是他们两个出手相救,老夫早死在那些茶商手中了。”

孙应龙一呆,道:“什么,是他们救了你?”如云山雾罩,完全不明所以。

杨妙真抿嘴一笑,收了长枪,走过去与兄长低语了几句,这才翻身上马,驰出一截,又回头叫道:“孙应龙,我记住你了!”

辛弃疾道:“你叫孙应龙?”孙应龙道:“是,建宁府武学生孙应龙见过辛提刑。”

他虽然对辛弃疾颇有微词,但毕竟对方大名鼎鼎,还是忍不住好奇之心,仔细打量这位近乎传奇的归正人。但见对方气度不凡,一双眼睛尤其炯炯有神,青芒逼人,果然如传说中所描述的那样——“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眉宇间有一股燕赵奇士的慷慨侠义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