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五千年的魂·小说卷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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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

·吕 言·

搬迁点宽口井西面的山叫米钵山。我是山里长大的,爱山。这地方好,有山有川,新搬迁点也盖得好,一排又一排瓦房一户连着一户,学校、幼儿园还有医院盖得比我们原来乡上的都好看。

我们都来这地方安新家了,那怂却留下了。本来乡政府派了十几辆汽车帮我们搬家,准备把我们这有近三十户人家的小庄子全部搬走。那天,我都把那怂哄上车了,鞭炮一响,车一开,那怂疯了一样,拉都拉不住,一个蹦子跳下车,一溜烟跑到我家对面的那个山旮旯里去了。

那家是我原来的家,现在已经拆了。那家是个啥家啥?胡矶砌的墙,搭上几个木头棒子,漫上泥打上炕,就是个家了。我们阴洼沟队的近三十户人家基本都是这个样子,都是自己打胡矶砌墙,很少用砖头,那太费劲了,不是没钱买,是拉不来。庄子离油路有十几里,我们的庄头,也就是队长,盖了一院子地方,砖头拉到野狐崾岘车就进不来了,还有十里路呢,只好叫全庄人用驴驮,盖了五间房子,我们驮了几天,真把人麻达死了。那房子盖的是我们庄里唯一一院子砖房,那怂退耕还林地多,羊也多,有钱!

我们那个地方真的不好,阴洼沟,下了山,就是沟,修了一条路,只能走个蹦蹦车,那路陡得不敢装太重,稍微装重点,就刹不住车了,一滚沟,人和车就成了一包渣了。我们庄里也有两家跑大车的,他们的车从来没有在自家门前停过,人要回来,车就停在乡上亲戚家,骑摩托回来。说起骑摩托,我第一回坐真吓出了病,儿子买了摩托,我要去女子家,儿子骑车稍我,我也懒得走路了,就坐上了,到了第一道沟,就把我吓得不敢坐了。你知道吗?摩托往下走,我看着就像要栽到沟里去了,心甩得很,那掉下去哪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呢?我叫住他,让他骑上去等我,这沟可真的深。

要不,庄头家盖房子咋用驴驮砖呢?他叫庄里的大车把砖拉到野狐崾岘,用蹦蹦车转砖,爷父俩开车差点滚沟了,那怂也奸,赶紧把车抵在崖面子上,车抵了个怂行不像样,人好着,就是差点吓死了。他家的房子也给拆了,那怂在我们庄里硬得很,硬得像个棍棍,没想到乡上那帮人也硬得很,硬得就像铁棍棍,硬硬把那个硬棍棍给折折了。说不拆还等着你回来再住呢吗?政府花了几个亿,盖好了房子,好的给你们给给,给你们把枸杞子种上,黄河水灌上,就是让你们彻底离开这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山沟沟,还给你留下?留下好等你再回来养群羊祸害本来就很脆弱的生态吗?不行!必须拆!拆的时候,那怂嚎得像哭丧,我们一看他都扛不住,都拆了,把根断了!

听说这枸杞子收入好呢,是吗?一亩地一年要收入好几千呢,是吗?

你说啥?种好的话一亩纯收入五六千呢?呀啧啧!比我们种旱地几十亩都收得多。其实,在山里,我们的日子过得也马马虎虎,家家都养羊,最少的也有三十几只。再加上山坡地,种点荞麦、糜子、谷子、芥子、洋芋这些,麦子不敢种,那是运气活。这十多年来,种麦子几乎是十种九不收,夏天雨水少,长得就像马毛一样的麦秆子瘦得可怜呢,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我们都不敢种了。那几年可不是这个样子,我今年都六十五了,打记事起,不敢说年年风调雨顺大丰收,一般的年景,一亩地也打个百儿八十斤。我眼睛看着,一年不如一年了。今年雨水好,我种的荞麦、谷子,七八十亩收了五千多斤,洋芋挖了四五蹦蹦车。是这十多年来最好的。

你说,不成粮食的那几年我们咋生活呢?儿子去外面打工,孙子也大了,也在外打工呢,我放羊,最多的时候,也有九十多只。那时候羊不太值钱,庄里最多的有两三百羊只的人家。后来政府退耕还林封山禁牧,政府一拨一拨的人在山里转呢,一抓住放羊的就死命地罚,还没收羊。我们的羊就少了。一次我们庄里的马志成赶着大群羊叫抓住了,一个要罚三十块,一共要罚五六千呢,咋说都不行,不交钱,政府的人抓了五六只羊,让他到乡上处理。马志成要和乡上人干仗,那是政策么,干仗也不行,羊还是被拉走了,最后听说找了好几个人说情,还罚了两千多呢。马志成心疼地几天没睡着,没几天就把羊卖了,剩下二三十只,白天不敢放,晚上偷着放呢。当官的爱吃羊肉,又不让放羊,没有羊那他们吃怂去呢!

没办法,我爱放羊,是放羊放老的,也是守那山守老的,山把我守老了,我也把山守老了。

我记事起,就放羊,在大集体时,就放着十几只自留羊,我十六结的婚,老婆就是用放羊挣的钱换回来的,我儿子十七结的婚,媳妇也是用羊钱换回来的,我们庄里的媳妇子差不多都是用羊钱换回来,到我孙子,大概不用羊钱换媳妇了。他十九了,在外面打工三年了,那天我和他大商量给他看了一个亲戚家的女子,都说好了,一问他,那怂娃娃不要。你猜那怂说啥,说他才不要山沟沟里就知道放羊的女子,养下娃娃也像个瓜羊娃子,他要找个外面念过书的女子呢。你说气人不气人,外面念过书的女子能嫁到这阴洼沟来吗?做梦呢!再说,他咋不像个瓜羊娃子?搬迁政策一下来,第一个跳着说好的就是那怂,说他再也不在这山沟沟里放羊了,他看见羊就晕了。

这不,我们就来这里了。这大战场真是好,平展展的,啥都在眼跟前呢,还有黄河水。能浇上黄河水,吃上自来水,做梦都不敢想,学校也近。说起学校,我没念过书,学了几天扫盲班。两个儿子最多的念了五年级就不念了,现在在我跟前的是小儿子,孙子都念了初中。我跟前的这个孙子上小学时,要走五六里山路呢,一次我放羊回来不见那个碎怂,问家里人都没见,去问他们一搭里上学的娃娃,说是半路上把脚崴了。我急了,赶紧去找,走了一里多路,才找见,他正嚎着一瘸一拐地慢慢往回走,看见我就坐在地上嚎得鼻子眼泪的。我把他背上回来了。好了后希里嚯搞不到学校去了。我没念过书,我日仰念书人,想叫子孙们念好书。现在好了,孙子快要娶媳妇了,重孙子上学就不受罪了!好!要感谢老天爷!感谢共产党!

你问我没来的那怂是谁?哈哈!我忘了给你说了,那是我养的狗,我养它七八年了,是我放羊的帮手,我放羊就它跟着。我刚开始放羊的那时候,就爱带狗,习惯了,没有狗跟着就像缺了啥。狗是放羊人的精神,草是羊的命,羊是放羊人的命。我小的时候羊好放,到处都是拦腰深的草,羊的嘴也奸得很,要找好草吃呢。我天天跟着羊在山里转,根本不担心羊吃不饱。那时山里狼也多,还有野狐,兔子多得到处都是。现在呢,狼和野狐不见了,兔子都少得可怜。我结婚后的两三年吧,我养的最好的一只狗和我把一个狼给收拾了。

你们以为我吹呢?那时我有个“老英国”土枪,是我用一个大羯羊换的,为了那个枪,我老大还把我美美收拾了一顿。但是换就换了,他也没办法。那天快黑了,羊还没吃饱,我在一个树杈上打盹等着,听见羊磕里倒腾乱跑,狗咬的。一看,我那大狗和狼挺上着呢,我装了个独子瞄着,抽了个空子一枪打在狼腿上,狼一个跟头,狗扑上去就咬住狼的脖子,把怂给收拾了。也是那天,一搭里放羊的马志成过来帮我收拢了羊,那怂说卖了狼皮要和我停分,说啥是老天赐给的东西,都遇到了,见面就分一半。我说帮忙就帮忙,给他分个十块八块的也行。他不行,和我闹了几天。那怂是现在庄头的爸爸(叔父),也是我的一个本家,本想和他打上一仗,就给他个十块八块。最后我一想,他不仁,我不能不义,就给一个爱家子卖了一百块,分了他四十。那时四十块能买只大羊呢,帮了点小忙,赚了一只大羊,把那怂高兴地。

我是一眼一眼盯着那山老了的,山老得比我都快。我一边放羊,一边在山上转悠,每年都能打上一两个野狐,兔子就不用提了,吃都吃不完,还经常给亲戚送呢!我四十多的时候,天就旱了,山上没有草了,狼了、野狐了早都没有了,兔子都越来越少了,山上羊都没啥吃了,哪里还有它们的吃头?

我一直以为山是不会老的,没想到,山一旦老起来,比人都老得快。那时候山绿的,雨水也好。雨水越好山越绿,山越绿就越像一个年轻轻的乖媳妇,叫人看着都是个爱!人爱绿山羊也爱,那时候的羊到山上精神的,咩咩叫得也欢实,叫人心里舒畅。现在山真的老了,老得就像我这个老头子,让人都不想多看一眼。到处光秃秃的,就是有个草也是死蔫苦楚得没个精神,羊也吃得乏乏塌塌的,更不用说放羊人了。我一赶羊上山,瞌睡就来了。要不是怕把人家的粮食吃了,真想找个阴凉窝窝子,美美睡一觉,看它们咋吃去呢。都卖了吧,我就没个来钱路,还是那句话,草是羊的命,羊是放羊人的命。

你说,这山咋的会说老就老了呢?

你说得对,我不懂啥叫掠夺式放牧,生态变化导致气候变化倒是从电视看得明白了。也就是生态越恶劣雨水越少,雨水越少山越枯,直到山枯得人无法生活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想,从我记事时,我们那个庄子也就八九户人家,后来十几家,再后来就是快三十家了,要是再往后,就不知道多少家了。那片不大的山里总共有多少群羊?大大小小几百群呢,天天他啃过去了你又啃过来了,年年不换样子,一茬一茬往过啃,那山能受得了吗?山就是这样被啃老的,老得比人都快啊。唉,造孽啊!但是我们不造孽没办法啊,人要活啊!山就遭了罪了啊!

就是那个不想来留下的怂这几年一直跟着我,刚开始也乏塌塌得没个精神。有时候遇见个兔子、野鸡啥的,那怂就来了精神,就去追。开始总是追不上,后来那怂长进了,有时候也能抓一个回来。我一看,能行呢!我的枪没有了,政府不让私人拿枪,我的那个“老英国”也不知道被我儿子弄到哪里去了。我还有个绝活,就是打弹弓子,靶子端得很。那是我小的时候,我老大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大块汽车里胎,我铰了两条子,做了一个弹弓子,我天天练着打麻雀,打野鸡,还有呱啦鸡。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练成了好靶子,只要离得不远,打站着的雀,一般就是一下,很少用第二下。打飞的也就两三下。有了枪就不用弹弓子了,没枪了我又做了一个,练了几天就又练回来了。每天我带着弹弓子,带着狗赶着羊在山上转,那怂最喜欢追野兔子,追野鸡和呱啦鸡追不上,还没跑到跟前,野鸡和呱啦鸡就飞了,飞向远处了。那怂就伸着舌头,看着飞远的野鸡喘气,垂着头丧气地回来了。

有时候,那怂把野兔、野鸡追得飞到我跟前,我就用弹弓子打,十回总能打个七八回。那怂也奸得很,好像知道我会用弹弓子打,想办法把那些野物往我跟前追,那怂一跑起来,我就拿着弹弓子准备着,打上了,就咬住呱呱乱叫的野物给我叼过来。我就好好宰了,把肠肠肚肚还有杂碎都给它吃,不要一下子把它喂得太饱。

刚开始,那怂不,叼在嘴里护食呢,我一往跟前走,龇牙咧嘴呼哧哧吓我。我才不怕它呢,它一巴掌大的时候,我就养着它,从它嘴里夺下来,收拾好,再喂它。慢慢它也就习惯了,一打到野物,就叼过来。喂它的时候,尾巴摇得像刮风,亲厚地直往你身上爬。那怂奸着呢,看人咋对待它呢,对它公平了,它也高兴。只要我赶上羊往山里走,它就颠颠颠地跑前跑后,对我可好了。主要是在山里放羊,我和它是个伴,没有我或者没有它,我们谁在山里都孤单得很。有一次下大雪,我放羊回来,滑到了,绊坏了腿,走不动路,找了个木棍子拄着,走路也艰难。那怂跑了,我还当跑哪去了,谁知道,那家伙跑到家里,咬住我儿子的裤腿,呜呜叫着。我儿子奇怪,见我还没回来,就跟着它,找到了我,把我背了回来。

说起来那怂是救我了半条命。那怂是山里野惯了的,我知道饿不着它,它一个在山里,孤单不孤单?哦,那怂不孤单,它有两个兔子朋友呢。我想那怂了,也不知道那怂想不想我。

哈哈!你们说,这追着抓兔子的狗连兔子好上了,怪不怪?

起初我也不知道,也就是去年的一天吧,我和它放羊回来,抓了两个呱啦鸡,那怂也吃得饱饱的。路过我家对面的那个山旮旯,那怂一个土线,跑进了山旮旯。我以为那怂发现了啥,也没管它,就回去了。那怂是半夜回来的。第二天我要放羊去了,见它啥都没抓着,它还跟我进山了。回来,它就跑到那个旮旯里了,也是半夜才回来。一连好多天,它都是那个样子,我也奇怪了。一天早早收了群,见那怂跑到山旮旯里,我没有回去,把羊赶到坡底下,让羊自个回去了,我也去了那个山旮旯。那怂把我惊住了,两个兔子在那个不大的长满蒿草的旮旯里吃草,那怂在一边趴着,那怂还跑过去伸着舌头舔兔子,兔子也不怕,那怂躺下了,兔子也在那怂的肚子边趴下了。这真是日了怪了,放羊的那阵子,那怂见了兔子还死命地追呢,抓住了就死死咬住不放,这是咋回事?

我站起来向那怂走过去,那怂看见我尾巴还是摇得像刮风,我拿起弹弓子,那怂就不依了,龇着牙,呼哧哧地,护着兔子。我没有打,回去了。那怂是我养大的,就像我的半个儿子,只为自己的人是没有德行的,我不能那样,我得给那怂一个面子。见我要走,那怂又摇起了尾巴。唉!真怪,不知道那怂是啥时候和兔子好上了,那怂是舍不下那个山旮旯。就连我要走了,都不跟着来。

我们走了,山留下了,那怂也留下了,那怂比人都奸,守着山,守着它的山旮旯。过几天这里安顿好了,我要回去看看它呢,也不知道那怂活得怎么样。

没办法,人是要换个活法了。我在这里要学会种枸杞子、养牛,就是老了打不成工了。要是年轻点,我也去中宁的工厂里当回工人,过过瘾。哈哈……

你们要走了?哪里好吗?请都请不到,欢迎你们再来啊!

再次见到那位老大爷,已是一个月后了。他叫我们领导,我们说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乡干部,啥领导。

老大爷说他前几天回去了。

我们问老大爷,他的狗还好吗?

那怂好得很!我让女婿骑摩托捎我回去的。我回到家,看见那怂的窝里,放着两个黄老鼠,那是那怂准备的口粮。那怂还在那个窝里,白天在外游荡,半夜还回到那里睡觉。

那怂不在。我在老家门口的崖畔子上喊了一声,那怂听见了,一个土线跑回来了,见了我尾巴摇的,嘴里呜呜着,亲厚地直往身上扑,叫我想淌眼泪。那怂,那怂,毛油光光的,壮实着呢!我和那怂去了那个山旮旯,那怂尾巴摇的,给我夸它的地盘呢!几个月没有人,那山旮旯的草崴得很,它的兔子朋友也好得很,家族也大了。

今年雨水好,我们那里的山绿多了。

站在那个山头上,我看着那些把我转老了也叫我转老了的山,好像年轻了一些。那山和我亲呢,我那天在山里看到了雨水的眼泪,还听到了雨水的笑声呢!

哎,这你就不懂了,那阵子我想了个问题,就是雨水淌眼泪就把山淌干了,淌成干山了。这雨水的笑声吗?哈哈,就能把山笑绿了。这是我的看法,不知道你们同意不同意。

那天,我想在那里多待一阵子,有人给女婿打电话,有事呢,我也就走了。走的时候,那怂摇着尾巴,咬着我的裤腿不放,我也不忍心,想把那怂拉上,我一拿绳子,那怂就跑得没有影子了。唉,留下吧,把那怂留下,那怂守着山呢,比我好。我们走了,把山留下了,山就慢慢年轻了。

我们走的时候,那怂,站在对面的山头子上,汪汪汪叫着,叫得我的心里恓惶的。

啥?你说人把老天给的养人的大自然无休止地破坏着,是不是最失德行的?这个问题我不好说,我想,这活人呢,活人呢,就是把人活好是第一位的吧!

嗯,还是让我好好想想吧!